郑愁予诗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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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么?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于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
喜我顿悟于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右边的人
作者:郑愁予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
冥然间,儿时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
莫是要接我们同去!去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迟迟的步履,缓慢又确实的到达:
啊,我们已快到达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们,老年的夫妻,以着白发垂长的速度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屡种于我肩上的每日的栖息,已结实为长眠
当双连的纸艺复平,你便在我的右边隐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边隐逝,那时
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将向下,更下
将我们轻轻地覆盖
编秋草
作者:郑愁予
一
试看,编织秋的晨与夜
像芒草的叶箨
编织那左与右,制一双赶路的鞋子
看哪,那穿看晨与夜的,赶路的雁来了
我猜想,那雁的记忆
多是寒了的,与暑了的追迫
二
岛上的秋晨,老是迭挂看
一幅幅黄花的黄与棕榈的棕
而我透明板下的,却是你画的北方
那儿大地的粗糙在这里压平
风沙与理想都变得细腻
每想起,如同成群奔驰的牧马
麦子熟了,熟在九月牧人的──
风的鞭子下
啊,北方
古老的磨磐
年年磨着新的麦子
三
我是不会织锦的,你早知道
而我心丝扭成的小绳啊
却老拖着别离的日子
是雾凝成了露珠,抑乎露珠化成了雾
谁让我们有着的总是太阳与月亮的争执
一束别离的日子
像黄花置于年华的空瓶上
如果置花的是你,秋天哪:
我便欣然地收下吧
四
月儿圆过了,已是晚秋,
我要说今年的西风太早。
连日的都城过看圣节的欢乐
我突想归去
为甚么过了双十才是重阳
惦记着十月的港上,那儿
十月的青空多游云
海上多白浪
我想登高望你,“海原”原是寂寞的
争看纵放又争看谢落──
遍开着白花不结一颗果
厝骨塔
作者:郑愁予
幽灵们静坐于无叠席的冥塔的小室内
当春风摇响铁马时
幽灵们默扶看小拱窗浏览野寺的风光
我和我的战伴也在着,挤在众多的安息者之间
也浏览着,而且回想最后一役的时节
窗下是熟习的扫叶老僧走过去
依旧是这三个樵夫也走过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儿子竟是今日的游客呢
他穿着染了色的我的旧军衣,他指点着
与学科学的女友争论一撮骨灰在夜间能燃烧多久
小站之站
作者:郑愁予
──有赠
两列车相遇于一小站,是夜央后四时
两列车的两列小窗有许多是对着的
偶有人落下百叶扉,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所在
这是一个小站……
会不会有两个人同落小窗相对
啊,竟是久违的童侣
在同向黎明而反向的路上碰到了
但是,风雨隔绝的十二月,腊末的夜寒深重
而且,这年代一如旅人的梦是无惊喜的
召魂
作者:郑愁予
为杨唤十年祭作
当长夜向黎明陡斜
其不禁渐渐滑入冥思的
是惘然伫候的召魂人
在多骑楼的台北
犹须披起鞍一样的上衣
我已中年的躯体畏惧早寒
星敲门遄访星皆为携手放逐
而此夜惟盼你这菊花客来(注)
如与我结伴的信约一似十年前
要遨游去(便不能让你担心)
我会多喝些酒掩饰我衰竭的双膝
但晨空澹澹如水
那浮着的薄月如即溶的冰
(不就是骑楼下的百万姓氏!)
但窄门无声你不来
哎哎我岂是情怯于摒挡的人
(注)杨唤生于菊花岛
望乡人
作者:郑愁予
记诗人于右任陵
塔纠结铁马成雷
笙的诸指将风捏为谶语
蝴蝶飞自焚梦的铜鼐
净土无花净土黄昏
晚归的春寒悉悉有声
啊双狮涉着云欲去
华表振看翅对立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或会推门于月圆之夕
看四个海围汐着故国万里
依旧是长髯飘飞依旧是──
啊高山上昂立的望乡人
以吟哦独对天地
野柳岬归省
作者:郑愁予
又是云焚日葬过了这儿
近乡总是情怯的
而草履已自解长发也已散就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大风动着北海岸
渔火或星的闪处
参差着诸神与我的龛席
浪子未老还家豪情为归渡流断
飞直的长发留入鼓鼓的大风
翻使如幕的北海倒卷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苍茫自腋下升起这时份
多么多么地思饮
待捧只圆月那种巨樽
在诸神……我的弟兄间传递
浪子天涯归省
诸神为弟我便自塑为兄
(兄弟!儿欲养而亲何在!)
当扑腾的柳花湿面家酿已封唇
啊月色漾漾的酒下
凡微醺之貌总是孪生
后记:我写过野柳的诗,这一首才是几经窜改的
定品。野柳岬处于北海岸(观音迄三貂角
一带),对我确有原始家乡的感觉,尤其
那些立石有神的情操和兄弟般的面貌。十
余年来,我爱挤在他们中间,一面饮酒,
常常不能自己……
晨
作者:郑愁予
鸟声敲过我的窗,琉璃质的罄声
一夜的雨露浸润过,我梦里的蓝袈裟
已挂起在墙外高大的旅人木
清晨像蹑足的女孩子,来到
窥我少年时的剃度,以一种婉惜
一种沁凉的肤触,说,我即归去
下午
作者:郑愁予
啄木鸟不停的啄着,如过桥人的鞋声
整个的下午,啄木鸟啄着
小山的影,已移过小河的对岸
我们也坐过整个的下午,也踱着
若是过桥的鞋声,当已远去
远到夕阳的居处,啊,我们
我们将投宿,在天上,在没有星星的那面
草履虫
作者:郑愁予
落过一次红叶,小园里的秋色是软软的
那原生的草履虫,同其漂荡着,是日影和蓝天
闲下来,我数着那些淡青的鞭毛
欲捡拾一枚,让它划着
划进你的Album
这是一枚红叶,一只载霞的小舟
是我的渡,是草履虫的多桨
是我的最初
静物
作者:郑愁予
斜斜倚靠着的一列慵态的书
参差的高度是种内省的阶梯
甜意流下来盛于最后的杯中
引诱看蜂足是淡黄色的假的蜜
雨水开始浸蚀壁图一幅
脱釉的阴天一具令人索然的
空的眠床是软软的灰色偎衬着我
而我便只是一个陈列的人
是陈列且在卖与非卖之间
我也是木风为伴的静物
在暗澹的时日我是摊开扉页的书
标题已在昨夜掀过去
采贝
作者:郑愁予
每晨,你采海贝于,沙滩潮落
我便跟着,采你巧小的足迹
每夕,你归来,归自沙滩汐止
蒙蒙雾中,乃见你渺渺回眸
那时,我们将相遇
相遇,如两朵云无声的撞击
欣然而冷漠……
姊妹港
作者:郑愁予
你有一湾小小的水域,生薄雾于水湄
你有小小的姊妹港,尝被春眠轻掩
我是骛蛰后第一个晴日,将你端详
乃把结伴的流云,作泊者的小帆叠起
小小的姊妹港,寄泊的人都沉醉
那时,我兴一个小小的潮
是少女热泪的盈满
偎着所有的舵,攀着所有泊者的梦缘
那时,或将我感动,便禁不住把长锚徐徐下碇
一○四病室
作者:郑愁予
──有一次在闲话中谈到还乡的方式,因子豪
是川人,我建议说:“拉纤回去。”
藤犹在身便桅也似地
瘦见了年轮终成熟于小枝
妹子吮吮善撷的手指吧
莞然于冬旅之始
拊耳是辞埠的舟声
来夜的河汉一星引纤西行
回蜀去巫山有云有雨
且搜罗天下名泉
环立四邻成为酿事
妹子总要分住
便分住长江头尾
那时酒约仍在在舟上
重量像仙那么轻少
清明
作者:郑愁予
我醉着,静的夜,流于我体内
容我掩耳之际,那奥秘在我体内回响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肤
这是至美的一刹,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飞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厝间的溢酒
雾凝看,冷若祈祷的眸子
许多许多眸子,在我的发上流瞬
我要回归,梳理满身满身的植物
我已回归,我本是仰卧的青山一列
嘉义
作者:郑愁予
小立南方的玄关,尽多绿的雕饰
褫尽袜履,哪,流水予人叠席的软柔
匆忙的旅者,被招待在自己的影子上
那女给般的月亮,说,我要给你的
你舞踊的快乐便是一切
小立南方的玄关,雨在流落了
北回归的围墙上,瑟缩地栖息看
来自北力的小朵云,一列一列的
便匆忙的死去,那时你踩过
那流水,你的足胝便踩过,许多许多名字
左营
作者:郑愁予
酉时起程的蓬车,将春秋双塔移入薄暮
季节对诉,以颠跛,以流浪的感触
这是一段久久的沉寂,星天西移
湖山在脚上东转,竟牵动黑色的连峰如齿轮
啊,一轮古城垛,被旋为时间的驿站
那时,久久的沉寂之后,心中便孕了
黎明的声响,因那是一小小的驿站
垂蛛在游丝上摇着,铁马样的摇着
不知怎的,那时间的弦摆嘎然止住
顷刻,心中便响起了,黎明的悲声一片
十桨之舟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一
卑南山区的狩猎季,已浮在雨上了,
如同夜临的泸水,
是渡者欲触的蛮荒,
是裣尽妖术的巫女的体凉。
轻……轻地划看我们的十桨,
我怕夜已被扰了,
微飙般地贴上我们底前胸如一蜗乱发。
卑亚南蕃社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二
我底妻子是树,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纺织机,
松鼠的梭,纺着缥缈的云,
在高处,她爱纺的就是那些云
而我,多希望我的职业
只是敲打我怀裹的
小学堂的钟,
因我已是这种年龄──
啄木鸟立在我臂上的年龄。
北峰上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三
归家的路上,野百合站看
谷间,虹搁着
风吹动
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软软的虹桥
便跟看我,闪着她们好看的腰
而我邻舍的顽童是太多了
星星般地抬走一个黄昏
且扶着百合当玉杯
而那新酿的露酒是凉死人的
牧羊星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四
雨落后不久,便黄昏了,
便忙着雾样的小手
卷起,烧红了边儿的水彩画。
谁是善于珍藏日子的?
就是她,在湖畔劳作着,
她着蓝色的瞳,
星星中,她是牧者。
雨落后不久,虹是湿了的小路,
羊的足迹深深,她的足迹深深,
便携着那束画卷儿,
慢慢步远……湖上的星群。
秋祭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五
夜静,山谷便合拢了
不闻妇女的鼓声,因猎人已赋归
月升后,猎人便醉了
便是仰望的祭司
看圣殿的檐
正沾着秋,零零落落如露滴
而檐下,木的祭坛抖着
裸羊被茅草胡乱盖着
如细致的喘息样的
是酒后的雉与飞鼠的游魂
正自灶中走出
努努嘎里台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六
风翻着发,如黑色的篝火
而我,被堆得太高了
燃烧的头颅上,有炙黄的山月
袅袅的乡思焚为青烟
是酒浸过的,许是又香又冲的
星星闻了,便摇摇欲落
风停,月没,火花溶入飞霜
而飞霜润了草木
草木亦如我,那时,我的遗骸就会这么想
南湖居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七
当我每朝俯视,你亮在水的深处
你着的那一双蜂鸟在睡眠中
紧偎着,美丽而呈静姿的唇
平静的湖面,将我们隔起
镜子或窗子般的,隔起
而不索吻,而不将昨夜追问
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
泛情而爱独居
鹿埸大山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一
许多竹许多蓝孩子的枞
挤瘦了鹿场大山的脊
坐看吃路的森林
在崖谷吐着雷声
我们踩路来便被吞没了
便随雷那么懵憧地走出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此刻怎不见你帆红的衫子
可已航入宽大的怀袖
此痴身已化为寒冷的岛屿
苍茫里唇与唇守护
惟呼昵名轻悄
互击额际而成回声
马达拉溪谷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二
扮一群学童那么奔来
那耽于嬉戏的阵雨已玩过桐叶的滑梯了
从姊妹峰隙泻下的夕晖
被疑似马达拉溪含金的流水
爱学淘沙的芦荻们,便忙碌起来
便把腰肢弯得更低了
黄昏中窥人的两颗星
窥看我们犹当昔日一拨拨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里
我们该怎样?……哎哎
我们也许被历史安顿了
如果带来足够的种子和健康的妇女
霸上印象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三
不能再东怕足尖蹴入初阳软软的腹
我们鱼贯在一线天廊下
不能再西西侧是极乐
陨石打在布的肩上
水声传自星子的旧乡
而峰峦蕾一样地禁锢着花
在我们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环生满池的白云
纵可凭一钓而长住
我们总难忘褴褛的来路
茫茫复茫茫不期再同首
顷渡彼世界已遐回首处
云海居(一)
作者:郑愁予
玉山辑之一
云如小浪,步上石墀了
白鹤儿噙着泥炉徐徐落地
金童子躬身进入:啊,银日之穹
我仍是那么坐着,朝谒的群峰已隐了
我不能记起你,在此高空的岛上
宛如亚美达的歌声来自一个故事
我的须眉已是很长很长了
老了的渔人,天拟假我浮凫的羽衣否?
云海居(二)
作者:郑愁予
玉山辑之二
恋居于此的云朵们,想是为了爱看群山的默对
彼此相忘地默对在风里,雨里,彩虹里。
偶独步的歌者,无计调得天籁的弦
遂纵笑在云朵的湿润的怀裹
遂成为云的呼吸……漂渺地……
附纪:玉山排云山庄夜气温摄氏零下七度,欲有
所记,手不能出袖,此二首系于次岁写
于奇莱山天池之宿后。
雪山庄
作者:郑愁予
雪山辑之一
万尺的高墙筑成别世的露台
落叶以体温苔化了入土的榱梁
乔木停停间植的庄稼白如秋云
那即是秋云女校书般瓢逸地抚过
群山慵慵悄悄
夜寒如星子冷漠的语言
说出远年震栗的感觉
对于濡湿的四肢
篝火像考古的老人
一如我们的疲惫被意义之神审讯
其不知虚无也成化石在我们这一纪
在雪埋的热带我们的心也是星子
在冷漠的相对中留存
而傍着天地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