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光明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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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缤纷的画廊,还有房间和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
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的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富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仍旧使悉达多虚弱不堪,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地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中,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一个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味儿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遭遇过三次刺杀阴谋。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这种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自己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了。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开始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竟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所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猛地掷去。
陀罗邂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杆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了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他就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从自己嘴里听到了尖叫声。
这时,魔物开始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啊,”陀罗迦道,“你为何不任由一无所有的我在这具身体里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一切,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种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不仅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
“这是因为我就是我,魔物。”悉达多将他的能量挡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人,偶尔也会追求口腹和性欲之外的东西。我并非佛教徒们心目中的圣人,也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是一个人,时而恐惧,时而内疚。但总体上,我是一个立志做成某件事情的人,而你挡了我的道。因此,你将遭受我的诅咒——无论我这次是胜是负,陀罗迦,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这是佛陀的诅咒——你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站在露台上,任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直至太阳西沉,金色祥云将幽深的夜空一分为二。一轮明月跳到花园的墙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月亮也跟了上来。
“佛陀的诅咒是什么?”陀罗迦一遍遍地追问着——但悉达多始终没有回答。
他已经摧毁了最后一道墙,现在,能量如炽热的箭矢般在两人之间飞舞着。
远处的一座神庙传来单调的鼓声,花园中时不时地能听到动物的低语和一只鸟儿的鸣叫,间或会有一堆虫子落到他们的身上,吸饱了血再“嗡嗡”地离开。
然后,它们来了,像纷纷落下的群星,乘着夜风而来——那是逃出鬼狱的囚徒,被释放到世间的其他魔物。
它们来回应陀罗迦的召唤,将自己的力量与他的结合起来。
他变成了旋风、海潮和雷暴。
悉达多感到滔天洪水向自己冲来,他被压垮、被窒息、被深深地埋葬。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喉咙里狂放的笑声。
他再次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这次的恢复异常缓慢,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宫殿,在那里,魔物们充当仆人,四处走动。
精神上的疲惫带来深深的麻痹感,当麻痹感终于消失后,他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
各种怪诞的狂欢仍在继续。宴会照常在地牢里举行,魔物们操纵死尸去追赶、拥抱可怜的猎物。
黑魔法产生的奇迹四处可见,例如,接见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树林,在这片扭曲的树林里,人们一睡不醒,哭喊着迷失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但宫殿中真正的异样之处并不在此。
陀罗迦不再为这一切而高兴。
他感到悉达多的存在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存在,于是再次问道:“佛陀的诅咒是什么?”
悉达多没有立即回答。
陀罗迦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把这身体还给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个游戏、这个宫殿都让我生厌。我感到厌倦,也许是向天庭开战的时候了。你怎么说,缚魔者?我告诉过你我会遵守诺言的。”
悉达多没有回答。
“我的乐趣在一天天减少!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悉达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那些奇异的感情笼罩?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软弱无力,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使我沮丧,在我应该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时使我情绪低落。这就是佛陀的诅咒吗?”
“是的。”
“那么解除你的诅咒,我今天就离开,把这副皮囊还给你。我渴望再次感受高空中寒冷、清冽的风!你愿意现在就给我自由吗?”
“哦,罗刹的首领,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是你咎由自取。”
“究竟是什么事?你这次用了什么方法束缚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的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感情,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理想总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如果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为失去一个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是毫无用处的,它会紧跟着你,直到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陀罗迦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原来哭泣是这个样子的。”悉达多没有做声。
“诅咒你,悉达多。”他说,“你又一次将我束缚,这次的囚笼比鬼狱更加可憎。”
“你束缚了自己。是你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我遵守了约定。”
“只有人类才会在违反与魔物的协议时受到惩罚,”陀罗迦道,“但从没有哪个罗刹有过如此遭遇。”
悉达多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刚坐下来用餐,通向房间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这么大胆?”他叫道。门“砰”地朝里炸开,铰链从墙里进了出去,门闩像一根干燥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
一个罗刹摔进屋里,他有着一颗长牛角的虎头,猴子的肩膀,巨大的蹄子,双手则是两只利爪,嘴里还冒着烟。他的身影变得透明,而后暂时恢复成清晰可见的形象,接着又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从他的爪子上滴下什么东西,不过并非血液,胸前还有一道很宽的烧伤。空气中满是头发的糊味儿和身体烧焦的味道。
“主人!”它高喊道,“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要求觐见!”
“而你竟没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我没空?”
“大王啊,有二十个人类士兵向他扑过去,他做了个手势……他朝他们一挥手,便出现了一道闪光,极其耀眼,连罗刹也不敢正视。那道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原本站在一堵墙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并没有碎石溅出来,只是一个光滑、平整的大洞。”
“之后你们向他发起攻击了?”
“很多罗刹都扑了上去——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靠近。他又做了那个手势,我们中有三个不见了,消失在他发出的光里……他没有从正面击中我,只是轻轻擦过。因此,他派我来为他送信……我没法再保持这个形体了——”
说着他消失了,那个生物刚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火球。现在,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大脑中,而不再经由空气传播。
“他要你立刻去见他。否则,他说他会毁掉整座宫殿。”
“被烧伤的那三个也被打回原形了吗?”
“没有,”罗刹答道,“他们不存在了……”
“告诉我他的相貌!”悉达多费力地从自己的嘴唇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黑色的靴子。上半身的衣裳很是古怪。有一只仿佛无缝的白手套,但只戴在右手上,并且一路向上延伸,从手臂一直环绕住肩头,裹起了他的脖子,最后将整个头部紧紧地包了起来。至于他的面孔,我们只能看见下半部分,因为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护目镜,护目镜从他的脸上向外凸起,足有半掌长。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套子,是与上身衣物相同的白色材料——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根法杖。
在他的衣服下藏有一个凸起,就在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仿佛是个小背包。”
“阿耆尼大人!”悉达多道,“你所说的是火神!”
“啊,必定是的。”罗刹说,“当我透过他的肉体注视他真正的自我时,我看见了有如太阳中心一般的光亮。如果真有一个火神,那一定是他了。”
“现在我们必须离开,”悉达多道,“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熊熊大火。我们没法同这个人对抗,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我不惧怕诸神,”陀罗迦道,“而且很愿意试试这一个的力量。”
“你无法打败火王。”悉达多说,“他的火杖是不可战胜的,那是死神送给他的礼物。”
“那我就把它夺过来,再用它来对付他自己。”
“任何人若试图使用它,都会付出视力和一只手的代价——所以他才穿着那样古怪的上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陀罗迦道,“我必须这么做。”
“别因为你刚刚尝到的负罪感而轻率地走向自我毁灭。”
“负罪感?”陀罗迦道,“就是你教给我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只啃噬你们人类内心的大老鼠?不,这不是负罪感,缚魔者。真正的原因是,除你之外,我曾是最为强大的,然而现在世上出现了新的势力。过去,众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倘若他们果真变强了,那么他们的力量必须受到检验——由我亲自动手!我的本性便是力量,这本性让我与每一个新生势力对抗,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束缚。我必须一试阿耆尼大人的力量,我要战胜他。”
“但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不只是你自己!”
“这倒是……我保证,如果这个身体被毁掉,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已经以罗刹的方式增强了你的自我。如果这具身体死了,你会像罗刹那样活下去。我们过去也曾有过肉体,我还记得应该如何加固自我的火焰,好让它们能独立于身体。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你无需恐惧。”
“多谢了。”
“现在让我们去面对烈火,然后熄灭它!”
他们离开皇家套间,走下楼梯。地下深处,韦德迦王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地牢中,正在睡梦中抽泣。
挂在宝座后的帐幔掩藏着一扇门。他们拨开帐幔,发现巨大的接见厅里只剩下暗黑森林中的沉睡者和一个站在大厅中央的人。那人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一只白色的手臂,一只裸露的手臂。戴着手套的那只手用手指拈着一根银杖。
“看到他的站姿了吗?”悉达多问,“他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他有理由这样自信。他是四大法王之一的阿耆尼。他的眼力极佳,只要没有障碍物,最遥远的地平线对他而言也近在咫尺;而且,他完全可以够到那么远的地方。据说,某个夜晚,他曾用那根法杖伤到了月亮。他的手套里有一个接触器,只要法杖的底部与之相碰,劫火就会喷涌而出,发出眩目的光芒,吞没一切物质、驱散所有能量。现在离开还不晚——”
“阿耆尼!”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你要求觐见这里的统治者?”
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他。阿耆尼翘起嘴角,摆出一个微笑,微笑终于化成了语言:“我就知道我能在这儿找到你。”他的声音带着鼻音,很有穿透力,“那一套貌似崇高的神圣玩意儿终于让你不堪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