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胥出奔-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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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宫到姬光的府上,整条大街都密密麻麻地陈满卫兵,一眼望去层层叠叠,都是头盔和枪戟,卫兵脸上非常严肃,看上去好像都写好了遗书似的。相连的巷子,也填满了士兵。还有巡逻队,骑在马上,一刻钟有三次哨巡。
平常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多,但这天,行人非常少,偶尔有人走过,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东张西望,似乎随时都会有一把刀劈中脑门。街上的店门也都已关得严严实实,窗子紧掩,好像狂风暴雨来了似的。
我让一百名精兵躲在左首一个僻静的厢房里,自己走出来,绕到门前。一路经过多次盘问,幸亏不少军官认识我,知道我在大王手下当过大夫,大王还准备替我伐楚报仇,这样,我才能走近公子姬光的府门。
姬光的府邸门外到门前石阶,也站满了人,看上去个个孔武有力,杀气腾腾,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从没想到吴国竟还有这么多精壮汉子,还都长得差不多。每一只飞虫经过府门,都要被一百双怀疑的眼睛盯上半天。那些飞虫简直承受不了那些眼光恶狠狠的压力,似乎飞过门口就会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府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死寂死寂。终于传出一阵音乐声,咿咿哑哑的,听起来也非常单薄,薄得像剑竹叶子,丝丝作响,劈开空气,我感到一股寒意逼上身来。
从窗口张望了一下,我心里就怦怦直跳。
大厅里,有数百人密密匝匝地坐着,几乎腾不出地方让那些女孩子唱歌跳舞。堂下是一群侍卫,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能看得到脸的那些人,面无表情,似乎连眼珠也变成涅白的,上面能结蜘蛛网,这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都像石雕一样。
再过去却是一些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一个个虎背熊腰。这些人平时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可能是吴王僚收罗的风尘异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吴王僚也收集了那么多异人。他们不大遵守纪律,总是嘻皮笑脸的,还偷偷地在搞小动作,可是他们的小动作搞得心不在焉,可能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那端吴王僚和姬光喝酒的桌子上。
在酒桌边上,围着吴王僚和姬光吃饭的,全都是吴王身边最精悍的卫士,有几个我还在吴王出行的时候见到过,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万中挑一身怀绝技的好手。他们有的瞪着姬光的头发,有的瞪着姬光的脸,有的瞪着姬光的双手,有的瞪着姬光包着白布的双腿,有的瞪着姬光啃过的鸡骨头。当然,还有更多的卫士,眼光像毒蛇似的上下左右游走,所以被看过的东西,好像都会烧焦一层皮。
一个送菜的厨师进来,两名侍卫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半天,然后拖着他,让他用膝盖着地而行,一步步走近酒桌,将菜肴送到桌上。旁边闪出一名卫士,握住厨师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先尝尝菜。接着轻轻一脚将他踢了下去,像看一只鳄鱼似的看了他半天,挥挥手让他回厨房去。
这个过程中,姬光和吴王轻轻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笑容,好像没看见这些似的。
吴王僚和公子姬光这对堂兄弟,聚在一起吃一顿鱼,就是这样的场面。与敌国首脑见面,也不可能这样防范啊,这跟撕破脸面骂街有什么区别呢?呸!真丢脸。
这样的阵势,和公子姬光的那点儿准备一比,高下立判:真像是鸡蛋碰石头,蚱蜢腿弹石廊柱。我紧张得赶紧找个僻静角落蹲下,抚着胸口连连干呕。
先要想办法关上大门,防止外面的人冲进来,造成更大混乱。说不定也有像公子姬光那样的人,躲在暗处,想乘机混水摸鱼呢。
我回到厢房,把侦察的结果说了,指派了十个人,让他们到时专门负责去关门。他们说关门的事,事先没有经过排练,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爬上木楼梯,坐在一块木板上,轻轻抽出剑,搁在腿上,窥探大厅内的动静。
姬光和吴王的神态非常亲昵,微笑着互相敬酒,交谈,有时会忽然一齐大笑,他们看上去相处非常融洽,有很多话要说,仿佛将会一直谈到天亮。他们这对堂兄弟,长期以来各怀鬼胎,好久没有这样倾心交谈了吧。
大厅里又咿咿呀呀响起音乐声,一名侍女低低地唱歌,还有一名小丑围着她表演滑稽动作。可是大厅里那么多人,竟没有人发笑。歌声和小丑的动作渐渐僵硬起来,不久就草草收场了。
我垂下去的脚被敲了两下,接着听到有人说:“不好意思……你刚才打呼噜了。”
“你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打呼噜?”我喃喃骂着,向厅里张望,我的眼睛就睁圆了。
专诸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盘子,低垂着眼睛,还赤着双脚。木盘里盛着一条好大的鱼,足有两尺长,上面似乎洒着一些齑末。两个卫兵开始搜索他的全身。专诸的个子太高,他们搜索他的头发时,站在凳子上才够着。他们从专诸的头发中找到一根针似的什么东西,对着天光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来,就扔在地下。
另外过来两个卫兵,用脚踢踢专诸的膝弯,专诸愣了一下,就跪下了。卫兵一人一边挟住专诸的胳膊,想拖他进去,不料差点将木盘子弄翻,专诸的手腕转了一下,才拿稳了,看上去真是训练有素。
这次卫兵动作温柔了一些,挽住专诸的双臂。可是专诸长得粗壮,身子太重,卫兵拉了两下竟没有拉动,还是专诸用膝盖顺势走了两步。这样走毕竟不大方便,所以边上又过来两个卫兵帮忙,一齐用力。五个人看上去扭成一团,拖泥带水地向前。
我差点儿笑出声音来,急忙咬住嘴唇,嘴唇一阵剧痛,不知道有没有咬出血。我向后作了一个手势,让大家都准备好。
到了吴王桌前,四个卫兵小心轻放,慢慢放下专诸,八只手还虚虚的在他肩头扶了一会儿,好像他是一只大鸟,一不小心就会张开翅膀扑腾起来,打翻桌上的碗盏。等他们一齐退下后,另有四名卫兵从两旁闪过来,在专诸后面站了两个,左右各一,手握短戟,目光炯炯地看着专诸。
专诸两手端着木盘,在空中举了一会儿,轻轻放在桌子上。我眼力好,可以看到鱼涅白的眼睛毫无神采。吴王微笑着看着鱼,很好奇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专诸脸上陪笑,也说了两句话,好像在解释什么。他用双手摆弄一下木盘,放正了,小心地剔除鱼上的齑末,将盘子轻轻地推向吴王僚。
突然我眼睛一花,专诸手里寒光一闪,他低吼一声,一把短剑倏的插过去。要不是我眼力够好,几乎看不出是短剑,倒像是专诸一拳打在吴王胸口。吴王身子向后一仰,溜出坐垫。
接着专诸的背部就插上了四根短戟,喷出了一股股血箭。
接着无数刀剑都砍在专诸的背上,好像剁肉馅子似的,只看见血肉纷飞,刀都染成红色,他们还不停止,显然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胆大包天暴起伤人,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知道乱砍了。
吴王垂下头,似乎睡着了。专诸伏在桌旁,也没有动一下。
就这样结束了?
厅上一片大乱,人们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跑来跑去,好多人都撞到一起。这时我才发现,公子姬光已不知到哪儿去了。专诸进来时,他好像早已不在厅上。接着我想到,专诸当然是姬光叫来的,如果姬光也在厅上,混乱之下,不就玉石俱焚了吗?姬光的心思真是细密,计划得丝丝入扣。
我头脑晕晕乎乎的,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我该干什么,抓起剑在半中划了个圈,从墙上跳下来。我心里还比较清醒,知道接着会有一百个人从墙上跳下来,所以忙和身向前一扑,腾出空地,同时右手挥剑横扫,嗖的划破了一个卫兵的喉咙。一股血腥气直逼入我的鼻孔,我精神一振,一剑卸下一名卫兵的胳膊,回剑又砍在另一名卫兵的脸上。卫兵们见我凶猛,赶紧退开去。
我抢到专诸边上,用力拉他的手臂,他翻了半个身,我看见他圆睁着双眼,猩红的嘴还滴着粘稠的血液,胸口也是一大滩黑乎乎的血迹,衣服褶痕处,还积着血,来不及渗进衣服里。
厅上的场面已混乱不堪,上千人在混战,砍出去的刀不知道是砍在敌人身上,还是砍在自己人身上,只是一个劲砍着人,然后被人砍倒。姬光藏在地下室的人马,也早已冲进来加入了混战。这批人更彪悍,一定是姬光最得力的一队人马了。
大门并没有被关上,我正想责骂,发现外面的人倒没有冲进来,里面的人却在纷纷逃出去。当时如果关上大门,这场血战一定还要惨烈得多。
吴王僚仰躺着,脚搁在坐垫上,屁股已离开坐垫三四尺远。是专诸那雷霆一击,将他击了出了那么远。他眼睛半张着,脸上还保留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神色,显然是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已经断气了。
吴王僚的胸口上也是一滩血迹,还留着一个紫红色的柄,那是姬光交给专诸的利器鱼肠短剑,正中他的心口。我还是不放心,用手摸摸吴王的口鼻,早就没有气了。我抓住剑柄用力一拔,却没有拔出来。
我背上一阵剧痛,猛回过头,看见一个卫兵的长戟已从我背上拔出,戟尖上还有血珠的亮光,那是我的血啊。我大喝一声,一剑劈开了他的脑袋。
我被那个卫兵刺了一戟,反而刺醒了,才明白这样混战下去不是办法,应该早些结束战斗,就冲着大厅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吼声会这么响亮,连自己的耳朵也差点震聋了。见那些人还糊里糊涂地在砍砍杀杀,就又大吼一声,高声叫道:“反抗有罪,投降不杀!”
这句话我只是随口喊出来的,竟马上发生意想不到的作用,许多人开始高呼:“反抗有罪,投降不杀!反抗有罪,投降不杀!”起初不过几个脑袋瓜还没有混乱的人,顺着我的口气试着喊,几声下来就整齐了,喊成一片,听上去让人心旌荡摇,威慑力极强。
吴王僚的部下已经没有什么斗志,估计是因为知道吴王僚已死,都想着此刻即使反抗,也不知道为谁反抗了,所以听到喊声,都扔下手中的武器,蹲下来抱住后脑勺。有几个虽然扔下了武器,但也被姬光的部下收手不住砍飞了脑袋。
我看到大局已定,记挂着插在吴王僚心口的那柄鱼肠短剑,心想这柄剑如今名声十分响亮,以后当然更是天下名剑,价值连城,如果卖给古董商,够我一辈子挥霍了。我右手握住剑柄,左脚蹬在吴王僚的肚子上,大喝一声,双臂用力,剑光一闪,终于拔了出来。
剑上竟没有一丝血迹。
那盘鱼倒还没有打翻。我用剑挑了一点鱼肉,放在嘴里,最后一次尝尝专诸精湛的手艺。不过只尝到一股腥味,不知道是鱼腥味还是剑的铜腥味。
姬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笑嘻嘻地接过我手中的鱼肠剑,划破吴王僚的外衣,露出一层铠甲。他嘴上啧啧啧地响着,划破一层铠甲,又露出一层。像传说中的那样,吴王僚竟真的穿着三层铠甲。
姬光冷笑着说:“三层狻猊甲,难挡鱼肠剑。”
他把鱼肠剑插在腰上,说:“我们赶紧入朝,安排大事要紧。先得向群臣晓谕王僚破坏传统、背约自立的罪名,再出告示安抚百姓。”他轻轻拍拍专诸的脑袋,笑着说:“专诸这次立下头功,得好好表彰才是。”
我心里挺疑惑:专诸奋力一击,刺死了吴王僚,这跟他去太湖学烹鱼有什么关系?他不去学这门手艺,只要端一盘鱼上来,这一剑不也是照这个样子刺出去的吗?
33、白发
也许是因为渐渐老了,我常常会有一种焦虑,为过去着急。特别是在深夜,经常会从恶梦中惊醒,还常是同样的几个梦,像毒蛇一样缠住我,不肯放过。这些日子我经常梦到的是一张肖像画,画面上一条大汉带着一个小孩。
这条大汉是我,小孩是芈胜。我的肖像画得非常逼真,连那种阴沉沉的神色也画出来了,作画的人想必是高手。不过芈胜的像画得一点也不像,倒与世子芈建有点相似,他们不知道,芈胜长得更像他妈妈。
我逃亡时,在昭关的城门口墙上看见过这幅画,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至今寝食不安,真是奇怪。
当年世子芈建打起如意算盘,痴心妄想,要借助晋国势力夺取郑国,结果被郑国识破阴谋诡计,丢了性命。我幸亏见机得早,才带着芈胜侥幸逃走。离开郑国后,我知道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就是吴国。因为北方各国与郑国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开罪一个国家,西方的秦国,路途远不说,跟楚国、晋国都有姻亲,我当然也不能去自投罗网。算来算去,只有地处东南的吴国,一向跟楚国不睦,跟北方各国也没过多交往。
芈胜人虽小,却明白事理,一路上没有找我的麻烦,路过陈国时,却突然发高烧,满口胡说,哭喊着要找妈妈。我只好找个乡下的郎中看,没等他退烧,又急着上路了。郎中拦着我说,你这样子,一定会送掉孩子的命的。我想,孩子的命虽然重要,我的命可更加重要,万一郑国兵马追过来,或者郑国要求陈国派兵捉拿我,他们有马有车,我怎么逃得脱?所以推开郎中,大步走了。郎中倒在地上,在我的背后大喊:“你还没有付钱!你不要孩子的命,可是我要我的医药费啊!”我没有理他。
起初两天,芈胜的病情还比较稳定,我走得也快。可是我不懂得照顾孩子,还因为害怕追兵,只好昼伏夜行,还不敢到村子里去投宿,大概又让他受了风寒,他的脸又变得像炭火似的,又红又烫。
路过一个夹在两山之间的小村庄,我向一个放牛的后生打听附近有没有郎中,后生用手里的小木棒指指前面,说:“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有一条向左的小路,进去两里地,大樟树后面住着一个神医。”
我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陈国地盘?”
那后生说:“你离开陈国大约七十里路了,这里是楚国的地方。你一个外国人可要小心些,听说前面关上的军队正在盘查一个从郑国来的逃犯,风声很紧。”
原来已回到楚国,他们又在抓我了。我匆匆告辞,按照他的指点,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棵大樟树,树后面有一排草屋。我让芈胜站在地上,轻轻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是伍子胥吧?”
我疾忙回过身子,看见大樟树底下,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拄着拐杖站着。他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在昭关看到过你的画像。右司马薳越带着大军守关,他们正好张着网,你倒好,自己来了。”
薳越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当时我和世子芈建在宋国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带兵来帮助宋国平息什么华氏之乱,弄得我们只好逃到郑国去。不过我还是保持着一点警惕,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头说:“你不用怕我的,你听说过扁鹊的名字吧?”
我心里想,原来那后生说他神医,是这老头自己吹牛骗人的,就冷笑着说:“你就是扁鹊?我怎么听说扁鹊已经死了呢?”
老头叹口气说:“扁鹊是我的师父,唉,他早就不在了。我叫东皋,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中用的弟子,不是名人,你一定没听说过我。”
东皋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他年轻时做过走方郎中,到过的地方很多,都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