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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络新妇之理(下)-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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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本田收敛许多,将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着好丈夫、好老师的角色,认真地工作。不过,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碍。去年开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变调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资本家的千金,而且两人相识的过程又是那样,他在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吧,而且结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岁,很年轻。”
  ——二十八岁。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龄喽?”
  “是啊,听说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学。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实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吧,可是后来又自暴自弃起来了。”
  换言之……
  “你说本田被逼到绝境,就是这么回事吗?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听到他对学生出手,就会相信。夫妻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候……他得到学生卖春的消息……”
  我的话还没说完,书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说:“你也真是不解风情,粗俗极了,这种事何必说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虽然只是依稀——不过我总算开始感觉到这次的事件有多么骇人。
  “……那……”
  “我是说……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归咎于巧合,就等于承认自己无知——这种单纯的决定论,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吗?
  京极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道:“人们对于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个把本国的八歧大蛇神话和制铁连结在一起的,其实不是本国人,而是外国人。可是众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这一点,表现出一副自己才是发现者的态度。所谓原创性、顶多就是这种程度罢了。过度大力声张个体……好坏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极堂,你以前和我谈过不确定性。”
  “是啊。”
  “那么……”
  “非决定性和自由并非同义。而且,就算撇开决定论,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没有拉普拉斯'注: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 ;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决定论。'的恶魔,光靠一只蜘蛛,也荡到了这里啊……”
  ——这种事……真有这种事吗?
  京极堂背对着我说:“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接着他忽地回过头来,一直与他的背影对话的我吃了一惊,同样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视的方向。
  门开着,茜拿着放了红茶组的银盘站在那里。
  我的胸中充满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详装平静。尽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显现出极不安定的态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极堂看到茜的脸,难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从命。而且也已经完成一半了……咦,你练这个人的份都准备了吗?实在是太惶恐了。难得你费心准备,但似乎这个人味觉迟钝,要是捏住鼻子,连酱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来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损得那么难听。
  茜觉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盘放在桌上,左右顾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极堂,你很过分欸。我和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人家会当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抗议,书商说“可是这是事实啊”,拍了两三下手,拂去灰尘后,把旁边的椅子搬到桌子旁边坐下。
  我不甘心就这么吃亏,大放厥词地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分辨红茶种类的。”于是坏心的朋友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啊,关口。”茜请我用热腾腾的琥珀色红茶。
  芳香出众。
  可是,外头飘进来的樱花香气太过浓郁,结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红茶。
  “喏,看吧,”书商说,“你的味觉和嗅觉不文明。味觉等感官是获得性遗传,所以这是你满足于粗食的证据。对了,说道嗅觉,我想到一件事……”
  京极堂说道,把脸转向茜。“……你所师事的大河内教授,听说他的专业方向也是嗅觉对吧?”
  茜露出怀念的眼神。
  “虽然时间很短,但教授对你印象深刻。来时说,我上个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呢。”
  京极堂说的教授,是在车子里提到的老友大河内的叔叔吧。
  茜摇摇头说:“没那回事,我连一年的课都没有上满。”
  “不,你不必谦逊。大河内教授当时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对人体的影响,说他曾经拜托你帮忙他做实验,不是吗?你是在那时认识我旧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内康治的吧?”
  “这么说来,也有这么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显得更怀念了。
  “那么你也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极堂笑容可掬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到现在似乎都还无法理解,教人伤脑筋呢。平野在狱中非常听话,也老实地招供了,可是一谈到杀人的部分,他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京极堂望向茜柔弱的脸,严肃地致歉:“啊,失礼了。他对你而言,是杀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极其哀切的表情说:“白粉的毒性是很强烈的……”
  就这样,黑色和服的男子与樱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谈。
  我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热烫液体。
  不久后,话题从闲聊转到织作葵这位果敢的女性运动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怀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这么说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聪明,甚至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我觉得我一生……都赢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极堂说。“今后……就轮到你了。”
  “你太抬举我了。”茜垂下头去。
  “其实,舍妹也以职业妇女自居,不过她只是活泼好动,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她现在在出版社上班,却是愈来愈粗野,前途堪虑呢。”
  “她在出版社任职吗?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说是编辑,说穿了也只是帮忙跑腿的小厮罢了。啊,这并非因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给了她不正当的评价,这完全是根据她的能力所做出来的正当批评。她在稀谭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实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谭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吗?”
  “算是中坚出版社吧。”京极堂回答,然后问道:“对了,你平常会阅读稀谭舍出版的《近代妇女》吧?”
  茜答道:“是的。”
  “这栋屋子……”京极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说,“还有那所学院的建筑师,是一位叫做伯纳德·法兰克的法国人对吧?以建筑师的名字作为校名的学校,还真是少见。”
  茜笑的更空灵。“你调查得真清楚,连我都不晓得呢。”
  “这里会拆掉吗?”
  “嗯。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八年,觉得极为不舍,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无用的长物了。而且,待在这里,我会想起舍妹们和家母。”
  茜垂下视线,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那个大厅”。
  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墓地要怎么处理?”
  墓地就在园子里。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见一片樱花,没见到坟墓。
  “会改葬到别处。”茜说道,“我想和那两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个灵庙祭祀。因为织作的家名很快就会断绝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这样啊,那么请容我上个香吧。”京极堂说道,站了起来,来到面对庭院的窗户旁的一个小书架前,问道,“这里从里面打不开吗?”  “不,只是不太好开。”茜答道。
  “什么!那、那里是出入口吗?”
  “没错。这栋建筑物所有的房间,全都有两道以上的门。它的构造就是这样的。成串房间的尽头处,全都朝外侧开启。杉浦是破窗而逃,并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没有人想过他是如何侵入的,不过他前几天供称他是从这道密门进入书房的。他说是碧告诉他的。不过他杀害是亮先生后,想要逃走,门却怎么样都打不开,外面又传来激烈的敲门声,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极堂说道,灵巧地移动书架,用力往旁边搬动。一阵声响之后,门开了。
  外头是一片樱海,樱花的花瓣有如细雪般纷纷飞舞。过去,再过去都是樱花。
  樱花的另一头,看得见墓地。
  “啊……嘉右卫门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卫先生、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织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儿呢……”
  京极堂走向樱海。被春风刮得有如暴风雪的樱花瓣中,他的形姿显得更加漆黑。
  没错,在樱花的对比下,他现在完全——就是个黑衣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与樱花同色的女子走了过去。
  花瓣簌簌的、纷纷飞舞。
  仿佛从机关窥孔'注:原文为“覗きからくり”,是在特制的箱子里放入一系列图片,观众从箱上的凸透镜里一边看图片,一边听说书人解说图片或故事。由中国传入日本,流行于江户时代。现今中国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称“拉洋片”。'的洞孔里看见了秘密的桃源乡,我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献身照顾着安眠于此的织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换穿衣物等,也是你每个月一次,送到学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过世后,一直是由我……”
  “这样啊。”黑衣男子说,“虽然迟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总觉得难以置信。我一个寡妇人家,实在是担当不起这番厚爱,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从石长比卖变身为木花佐久夜毗卖了呢。”
  樱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声答道:“可以这么说吗?……”
  黑衣男子微微点头。
  我几乎要看丢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议士和渡边先生都不是你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你已经从五百子刀那儿听说了吧?”
  “这个嘛,曾外祖母好像以为每天照顾她的我是个女佣,什么也没告诉我。”
  格外强劲的一阵风,从盛开的樱花树上刮下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地覆盖了这一带。
  “关于本田这个人,你……”
  “这个名字我实在不想听见。”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不问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女子说。
  “过去的事。”男子问道,“志摩子小姐这个人,似乎非常讲义气呢。听说她直到最后,都坚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吗?”
  “不相信。”
  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樱花色的雾。两名男女的形姿被几千、几万枚飞舞的樱花给遮掩,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距离两人几百里、几千里之遥,好像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此岸,不安极了。
  “喜市他……人在哪里?”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也是个……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袭来,我几乎要呛住了。
  那里已经是连接此世的净土了。
  茜色的夕阳,从云雾的缝隙、树木的缝隙间射入,花瓣缤纷闪耀,空间的白与另一头墓碑的黑、伫立在前方的樱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画着不具实体的幻影的错觉画一般,彼此化为背景、化为纹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恒持续、却在每一个刹那断绝的时间隙缝里,他们往来着。
  我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男子嘹亮的声音响起:“你的房间有八道门。”
  “你——就是蜘蛛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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