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孤女俱乐部-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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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模样的步伐慢悠悠的班主任。
原来,那两个高个子是本地联防队的,他们注意到一个瘦瘦的肤色黑黑的男孩一整天都在江边徘徊,而且,一旦周围没人,他就疯也似的朝大江喊些稀奇古怪的话,后来,天黑了,他仍没有走的表示,他们怕出意外,就决定强行押他去联防队。
黄潼的嘴角惨着血,他不时用手背去擦它,一边粗着脖子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下手不轻呀!〃
〃你乱犟什么?〃联防队员也振振有词,〃问你话,你也不解释,我们以为你脑筋出了问题,对于疯子,不用武力怎么行!〃
〃我的学生并不是什么疯子!〃雷老师严肃地说,〃他只是想来这儿散散心罢了!你们也太鲁莽了!〃
〃不疯!反正也够稀奇古怪的!〃大个子嘟哝着。
〃大人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孩子就不一样!〃雷老师说,〃你不妨想想自己少年时吧,这样你对他们就不会那么凶了!〃
但,这总是一场误会,虽是不欢而散,却没使人义愤填膺。那两个大个子相互笑笑,走开了。黄潼又用手背去碰碰嘴角,说:〃我很喜欢他们动武,受了罚,我反而轻松些!〃
〃走吧!〃雷老师铁青着脸,只说了两个字。
他们囚人坐了回程车。快到学校时,黄潼忽然开口了,〃雷老师,我可以申请现在不去学校吗?〃
〃可以。〃她说,〃回去休息吧!记住,别再干傻事了!〃
〃我发誓!〃黄潼咬了咬牙,〃发誓!明天,我就去《中学生文学报》社说明真相,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
〃我喜欢你这态度!〃雷老师和蔼地笑笑,〃是真心喜欢!〃
〃谢谢!〃黄潼说着,一扬头就走了。耗子跟他并肩走着,一路上大惊小怪地叫着:〃喂,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救火去吗?〃
雷老师和洁岚同路,她的步子拖拖拉拉,走着走着,她停下了,倚着墙,呼呼地喘着气,显得十分虚弱。
〃雷老师!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有些脱力了吧!没关系的,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好!〃她用手绢擦着额上的虚汗,〃累坏了,累坏了!可心里很高兴,也算办成了一件大事!〃
正在这当儿,一个高个子男孩腾腾地跑过来,兴奋地说:〃是妈妈吗?总算没失踪!谢天谢地,你昨晚挂的急诊,我怕你昏倒在哪儿。〃
雷老师淡淡地一笑,说:〃潘同,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真怕累得走不到家。〃
〃我去推车来,驮你回家!洁岚,你笑什么,告诉你,我的车技好得很,如果你肯坐上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我都可以带。我得过自行车越野赛的大奖。〃潘同说,〃一百名赛手中才设一名大奖!〃
〃好了,好了!〃雷老师打断他,〃大奖得主!万一妈妈昏倒,你也得饿昏没人给你烧饭了呀!〃
潘同意犹未尽,如果今天他母亲不在场的话,他会滔滔不绝。说不定还会把几次别的得奖的体育赛事一一提出,他总把自己的出众之处看得很重,但这确实没什么不好,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才能,那才叫危险呢!他推着车,同他母亲一起把洁岚送至巷口。
洁岚目送着这对母子走远。不远处原本光秃秃的墙上新贴了一张大海报,她瞥了一眼,忽然被一行字吸引,那白纸蓝字写着:即将举行无名者绘画大赛,她从上至下细细地看了比赛细则和送画的地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重新荡漾起一阵隐隐的激动。
欢乐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它撞来撞去,行迹隐秘,无法预料;它来时,轻快得像一只小乌飞翔起来,让心灵中充满轻音乐;可要走时,摸得太紧它也会奋力滑掉。此刻,洁岚的心中敲响着那美妙的音乐,她走了几步,止不住一阵狂奔……
1990年11月4日 星期日
这两天,洁岚始终是有快乐也有忧烦的,好像一件开心的事会拖住一件烦心的事,仿佛喜和忧是孪生姐妹。她把颜晓新画的那匹马寄走了,同时又很高兴地看到李霞支撑着走进了学校大门。那女孩像是大病一场,头发都不如过去那般油亮滑爽,可她终于答应忘却那场大赛。叶倩玲阿姨也按洁岚的建议,搬回家里来住了,这样,早上和晚上,她们两个能聊一会儿,谈到妈妈的少年时代,总那么叫人高兴。
叶倩玲阿姨昨天曾把洁岚叫上楼,轻轻地说:〃明天休息,陪我上街买东西好吗?〃
洁岚挺为难,因为她顶怕进闹哄哄的商场。叶倩玲那时还未起床,她的母亲已乐颠颠地把糖水鸡蛋端上来了,好像她的女儿仍是个宝宝,洁岚觉得怪怪的。叶阿姨欠起身子,细腻的手捧住瓷花小碗,说:〃想去让你挑一根项链!〃
〃我真的不会挑!〃洁岚回答道,〃没有这方面的识别能力!〃
〃挑自己喜欢的也不会吗?〃叶阿姨说,〃我想送你一根作纪念!〃
房东老太大说道:〃她是想收你做干女儿,这根项链就算见面礼!〃
洁岚面红耳赤地逃出去,她晓得叶阿姨喜欢她就足够了。不论怎样,星期日一大早她就得走掉,避免这尴尬的场面。她大爱妈妈了,觉得认了叶阿姨做干妈,或多或少会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受到损害。
正想着出门避风头,容子就从门外探进来了。多日不见,她好像大有长进,居然星期天也起大早,不赖在被窝里睡懒觉,她一见颜晓新她们都不在,立刻像淋了雨的旱树,变得容光焕发,〃洁岚姐,今天你得同我一块儿去赴宴!〃
〃赴宴?〃洁岚说,〃有喜事临门吗?〃
〃当然罗!爸爸在一家合资厂寻到了工作,厂里预发了半个月工资,他好开心呐,说要请你和我吃一顿,不过,你别把谜底点破!知道吗?要到小绍兴去吃鸡,那儿的白斩鸡世界有名的,比什么外国的炸鸡好吃一万倍。〃
洁岚开心地说:〃乌啦,太好了!〃
当她们两个美得手舞足蹈时,房东老太太一边把着门,一边徐徐招手,把洁岚叫出门,悄悄地对她说:〃你等会儿选金项链时,你选根细一点的就行了,她先生手面不怎么大,她积下几个钱也不容易。〃
〃我……〃洁岚难过地说:〃我不会接受她这么贵重的礼物的!可是,我不知怎么拒绝!〃
〃呵,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世界上少有。〃老大太忽然把她当恩人,〃你叶阿姨心里也蛮苦恼的,先生想要小囡……外出也有女人,她自己又没有工作,享福享惯的人哪能再出去自谋生路?〃
叶阿姨一定已习惯做阔太太了,她这几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切都由她的母亲侍候,晚上出门看戏,早上至少睡到十点钟。尽管她很少快乐,可她肯定也难以自拔。
〃你不要同她讲穿!她要面子!外面的人都想回国来风光风光。也是的,几年才来一次,风光也有限!〃老大太说,〃她比别人享的福多,可受的气也不少,我可怜她!〃
房东老太太讲起来,昏花的老眼上泪光闪闪,她居然能讲出这些推心置腹的话给洁岚听,也许她真把洁岚当成千外孙女了。弄得洁岚内心沉沉的,再见到叶倩玲阿姨时一定会屏住气,几乎不敢凝视对方的眼睛,怕从中看出更大的不幸。
容子在洁岚房里玩了一会儿,她的纤纤小手闲不住,没什么好玩的,就用纸折一对小灯笼,见洁岚进来,就叫道:〃我真羡慕你,你怎么总被人当大人,你看,老奶奶明明是我的熟人,可却只对你讲悄悄话!〃
洁岚笑笑,拎起个小灯笼:〃你就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嘛!〃
〃黄潼也这么说过!〃容子忸怩地笑得露出牙齿,〃他好吗?他一直未给我回信呵!〃
〃也许,他没想好怎么写开头第一句吧!〃洁岚说。
〃有一个秘密,我想得告诉你。〃容子说,〃我读黄潼的文章时,感觉仿佛是以前读过的,这是什么缘故?会不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容子就那么温厚、善意地瞧着洁岚,她的眼神像小动物一般恬静,洁岚终于没对容子说那伤人的误会的一切,她得把这机会留给黄潼本人,否则,容子的真情会毁得很惨很惨。
十点钟左右,舅舅也到了,他好心境在身时,也很少说话,只较多地打着手势,或是行动着。仿佛语言是一种多余,动作本身就是更能说明问题的语言。
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发。他出门后,喜欢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独自行走着,走到一个拐角,他就停一秒钟,用眼神催她们一下。
小绍兴鸡粥店,洁岚早就听说过,据说那是家老店,买进鸡后都要用好饲料养上一阵再杀,白煮起来也有特殊的工艺。现在舅舅找到了工作,又能在一个有名堂的店里请客,真让洁岚觉得像过节。
洁岚没想到,舅妈也到了,她站在小绍兴的门口,岔开着腿松着肩,站得风风光光气气派派,那是个丰满的妇人,相貌平平,但眼光锐利,是那种甜酸苦辣都尝过的女人。她见到洁岚,就像一分钟前就已同她攀谈过似的,随随便便地说:〃店里面人还不算太多!〃
舅舅擦擦汗,用行动说明:〃唔,这个头开得不错!〃
容子偷偷地笑,拉拉洁岚咬耳朵,〃上次我跑出来一夜,她急煞了,后来晓得你还劝我回家,说起你,口气就不一样了!〃
洁岚总有些不自然,一个人伤过她的心,伤口大深了,总是触目地存在着。她难以同舅妈一样装得若无其事。四个人找了个方桌坐下。很快,一大盘白斩鸡端上来,舅妈招呼洁岚道:〃吃呵,吃呵,鲜得很。〃
在饭桌上,舅妈唱主角,她不停地给丈夫和女儿夹菜,不让他们各自的小碟子空下来,偶然,她也向洁岚劝菜,但声音很夸张,是那种敷衍的骨子里冷冷的嗓音,但舅舅分辨不出。他喝得微醉,不住地看着他的妻子,很为她的完美的主妇姿态骄做,容子也是,一个劲地微笑。洁岚忽然想到,他们是不会从别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女人的,因为她是他们的亲人,他们爱她。
〃呵,〃舅舅喝了口酒,〃洁岚,晓得我为啥要请客不?〃
容子连忙朝洁岚使眼色,洁岚愣了愣,说:〃是不是舅舅遇上了好事情?〃
〃换了个工作而已。〃舅舅说,〃宾馆我不想干了,现在去厂里搞实业!?
他一句话就把一大段坎坷跳过去了,他喜欢保持自己的男子汉形象,那是他维护自己的准则。一杯黄酒下肚,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舅妈坐在他身边,她维护着他的秘密、并且在他轻轻地叹息时,为他夹一块鸡的大腿。
〃多吃点。〃她怜惜地说,说得那么诚恳,声音里充满激情。
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很为难,他的妻子容不得别人,不爱这个小家外的任何人,但她爱他,死命地爱,弄得他不知所措,不知该对她怎么办。他们像两只乌,想往不同的方向飞,但他们拴在了一块,所以总会有无可奈何和烦恼、愤怒。
正吃着喝着,忽然,容子轻手轻脚地碰碰洁岚,小声说:〃喏,看看,你们宿舍的颜晓新在那儿!〃
洁岚朝身后望去,果然看见隔着三四个饭桌,坐着颜晓新,她托着腮,低着头,愁苦地看着桌上的莱,她的对面,坐着个男人,那是个脸儿瘦瘦,而身材宽宽的中年人,留着胡子。他低着头,举着杯子,正在那儿抿着酒。
〃喂,多巧!那个男的是谁?〃容子说。
〃干什么?〃舅妈愠怒地训斥着女儿,〃老去看别人,不好好吃饭,看什么男的、女的!〃
〃我认识那女孩。〃容子说,〃看看又何妨?你为什么说得那么难听!〃
〃你就是有问题,〃舅妈压低声音说,〃那个男孩又来信了!哼,你要是不去关心男的女的,哪会有这样的男生找上门!〃
〃我!我!〃容子说,〃你又卡我的信了!你,你……〃
舅舅忽然一摔筷子,借着酒兴,对着女儿吼道:〃还有脸吼!那个男生是个二流子,抄人家的东西发表,那信还是他自己白纸黑字写的,我临出门收到的!〃他说到火头,摸索着胸袋。
容子眼睛睁大着,圆圆的,脸就那么眼看着一点点灰下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我不相信,就不相信!〃
舅舅冷冷地一笑,说:〃请你自己过目。〃说罢,递上信。他端起酒,一饮而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一句话:你活该如此!自作自受。
舅妈放下筷子,横了女儿一眼,是那种锐利的、毫不留情的目光。
夫妇俩继续吃鸡,继续大喝饮料和酒,就让容子瘪头瘪脑地坐在那儿,女孩没哭,埋头读着信,她读得仔细,像一字一句在吞食,但脸上的惊恐状依;日存在,那是一种见了惨相后难以承受的表情,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和舅妈其实是渐渐地变得相像了,他们挂在一起,互相地通了起来,以后也许会更像,像得如同长着同一颗心,有着同一种对女儿的奇形怪状的爱。
容子读罢,把信撕成碎片,忙着剥着自己的指甲,一言不发。洁岚从饭桌下伸过手去,轻轻地拉拉她,说:〃容子,下午到我那儿去好吗?〃
容子摇摇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去睡觉。〃
〃别难过!〃洁岚含混地说,她看见舅妈那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了。
〃我为什么要难过?〃容子伤心伤意地抬起脸来,〃我并没有做过不好的事,他做的事应该他难过才对!〃
〃你还同这种人来往?〃舅妈盯了一句。
〃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妈妈你。〃容子涨红着脸,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没规短!〃舅妈说着,口气却缓和下来。也许,她已看到了那孤僻的女孩的伤口,伤口淌着猩红色的血,难以愈合。·这正是她所喜欢看到的,她只抓打击女儿情感的这一头,为此,她在所不借,六亲不认。
舅舅只顾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腿,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亮堂,泛着油光,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种事,幸亏斩断得早。〃
他们喜欢斩断一个女孩的梦想和她美好的情愫,他们情愿她怀着创伤,同他们一样过着乏味,苍白的日子,而她却是他们惟一的女儿,他们爱她爱得如痴如醉,他们不懂这种爱像一种罪过。
可怜的容子!
洁岚抖动着嘴唇刚想站起来告辞,忽然;〃听到身后〃乒〃的一声脆响,回身望去,只见颜晓新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脸涨个血红,正在拼命挣脱,而那个中年男人,正用两只手按住她的肩,哀哀地说:〃坐下!坐下!你听我解释!真的,听我解释!真的,听我解释!〃
〃让我走!让我走!〃颜晓新强硬地反抗着,嚷着。
推推拉拉中,又一个小碗倒地发出脆响,那中年男人一犹豫,松了手,颜晓新就夺路而去,这时,服务员都围上来,问这男人:
〃喂,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是什么人?〃有人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喜怒无常!〃
那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是知识分子型的,此刻他的脸涨成紫红色,连耳朵都发红了,但他仍儒雅地朝询问的人欠欠身了,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女儿,脾气不好。〃
〃女孩脾气也真暴躁呵,东西都摔碎了!〃
那男人又欠了欠身子说:〃她发火也是事出有因,孩子太小了……对不起,打扰了,损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
一拨大人都议论纷纷,都是指责如今的孩子娇气,不懂事,生在福中不知福。总之,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指责和教训,而且众口一词,立刻就结成了一个神圣的同盟。颜晓新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被同情的弱者,他一边听,一边不失时机地向众人说:〃谢谢!谢谢!〃
有谁想听一听颜晓新的苦衷呢?她的家破了,破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让她无处可寄托自己的爱。洁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