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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秦文君:孤女俱乐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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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怪物一个!〃洁岚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说。
  〃是个怪物,坏蛋!一点不错!〃容子狠狠地说,又笑了,捂住嘴。
  洁岚只觉得孤独的容子现在变得容光焕发了,活泼得像只乌,也笑了。下雨了,洁岚用手去接小雨点,她根本没料到,又有一场风波尾随而来。
  容子用手抹抹脸上的雨丝,就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她永远同这一类麻烦无关。也许,她的运气决定她是个单纯文静的小姑娘,各处都受到照顾,不像洁岚,注定辛苦奔波,独挡一面。
  洁岚返回教室,接近放学了,有些闹哄哄的。她坐回去看书,听见后座的黄潼和他的同桌打起扑克来,示威似的僻僻啪啪地把牌甩得很响亮。她悄悄地回过头去,看见黄潼正在与同桌耳语。
  临近放学时,忽听黄潼拉开嗓门猛唱两句信天游: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整个班级沸腾了,全都舒畅地摇头晃脑起来。在喧闹还未结束时,洁岚忽听黄潼急促地叫她:〃郑洁岚,郑洁岚!〃
  洁岚回过身去,只见黄潼把一厚叠扑克牌推过来:〃这副扑克还给你!〃
  郑洁岚敛起眉正迟疑,忽听从门口响起了不动声色的叫声:〃黄潼!你玩得很开心!〃
  进来的正是被噪音惊动的雷老师,此刻她感情激奋,那意外发现,像气流冲击着全身,顶得她人都有些随着情绪前后微微地摇撼。洁岚想回转身来,但黄潼猛地把牌推过来,霎时,扑克牌散落一地。
  〃上自习课先是迟到半小时,再就是打扑克,这可真是新发明!黄潼,请你来一下!〃
  〃迟到半小时是因为文学班今天同作家见面,我请假你不准,我只能旷课;至于扑克是洁岚提供的,她邀请我们打扑克来着。〃黄潼挑战地说。
  雷老师的目光焦急地落在洁岚脸上,而洁岚完全是惊呆了,黄潼的活像一个响雷,震得她差点要捂住耳朵。那头的雷老师显然是感到棘手,说了声:〃这不可能!你说话要负责!〃便改变了主意。把黄潼撇在一边,而把黄潼的同桌叫了出去,大概想各个击破。
  黄潼的同桌外号耗子,是个脸瘦瘦嘴尖尖的男生,他崇拜黄潼,但永远成不了黄潼这样的人,因为什么事他都是缩头缩脑,从来没成什么气势。耗子出门前还开心地笑着,五分钟之后,脸灰灰地回来了,大概是被训斥到痛处了。
  他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吸着冷气:〃雷老师真厉害,追恨刨底!〃
  〃你就说实话嘛,我们三人做事三人当!〃黄潼说,〃人证物证都有,难道我们做了伪证?〃
  洁岚全明白了,黄潼是在报复她!这时她思路全乱了,黄潼的形象一下子倒塌了:他这样泄私愤吗?无中生有!还有耗子的帮腔。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地对自己?当她茫然地望向四方时,看见大家也茫然地望着她,特别是,她看见了郭顺妹的眼睛,她显然清楚这是报复!一定是她告密给黄潼的,而现在,她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太坏了!你们大坏了!〃洁岚大叫一声,捂着脸,呜咽地奔了出去。
  天下着大雨,仿佛也在痛苦,她冲进雨中,密密的雨顿时就打湿了衣服,让她觉得滚烫的身子在微微打颤,但却带来说不出的惬意。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她的头发是她的自豪,总是那么光滑柔顺,有人说头发就能代表人的性格,也许她就是那种软弱的女孩,天生的,因此就处处受人欺侮。往日她能咬住牙将什么都吞下,可今天心都灰了,种种的不如意、种种的艰难如今都泉涌般汇集在一起,令她感觉满心苦涩。
  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可她不愿意任何人来打扰她,她要走,走得远远的。很快她就成了个雨人,感觉到湿漉漉的衣裳紧紧地粘在后背上,脚上也隐隐地有一种肿胀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洪水里游着,向更深更干净的地方奔去。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社会的真正颜色?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数个问题搅得她头脑涨痛,忍不住想呻吟,她似乎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她的所有的思路都断掉了,只留下奔跑这一机械的动作。
  洁岚终于停下来了,是被一个人的胸脯挡住了去路,她木木地抬起脸,透过雨帘,忽然发现那人居然是黄潼。
  〃走开!我不想见你!〃她很凶地说,努力想挣脱他的手。
  〃我们两清了,不是吗?〃黄潼横着东挡西挡,不让她前进,说,〃你冤枉了我,我也让你尝到了受冤枉的滋味,你很清楚,我们从此可以和平共处了!〃
  〃你胡说,我从未冤枉你!我亲眼看见烟头了!〃
  〃你敢发誓吗?〃黄潼说,〃以人格担保!〃
  〃我敢,我敢发誓,这千真万确!〃
  黄潼松开手,忽然重重地叹息一声,发出那种震人心腑的沉闷的响声,洁岚忽然从心里涌出一种酸楚:为什么?他居然也这么痛苦?
  同学们都纷纷赶来,雷老师也气喘吁吁地撑着伞,她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走,跟我回去换衣服!〃
  耗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他没打伞,淋得精湿,头发耷拉下来,更像一个可怜的老鼠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郑洁岚,你真是吓人。我以为要出人命大案呢!好,好,我不当证明人了!〃
  几个女生拥簇着洁岚往回走,她看见黄潼一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踩着水,吹着幽幽的口哨,显得那样困顿无助。




 

1990年9月19日 星期三

  她已经住了三天医院了。这三天都是阴郁的,没出太阳。 
  郑洁岚一向讨厌那些自己宠自己惯了的娇小姐,那些千金们像生活在玻璃瓶中,闭塞得要命。可她没料到,刘晓武竟把她称作娇小姐。
  〃你呀你呀,淋点雨就发烧,紧接着又是肺炎!真是娇气十足。〃他大声说,然后就笑笑,好像很喜欢她的柔弱。当然,比起他那宽宽的身躯,她就显得大细小了。
  郑洁岚只能无可奈何地默认,她也恨自己弱不禁风,好好的却住起医院来,还天天打吊针。她是头一回进医院,但因为刘晓武他们常常来陪她,所以她一点也不感觉孤单,反觉得让人探望的日子很有些新鲜感。
  刘晓武换了两头班,中间总在病房里转,同病房的人称他〃洁岚的哥哥〃,他就答应下来,一点也没有推辞的意思。
  〃不,不,你不是我哥哥。〃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有资格做你的哥哥!〃刘晓武郑重地说,〃对了,你病了的事,要不要去通知你的舅舅和舅妈?〃
  〃不,千万不要!〃洁岚想起他们,情绪会从沸点降至冰点。
  刘晓武每天都带给她一份小小的欣喜,或是带一个风铃,让它在床头上随风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或是带几朵小花,康乃馨什么的,让满房间都飘满幽香;还有一次,他送她一只长白绒兔子,又从口袋里变出一只红红的萝卜,非常漂亮,完全像工艺品的真正的萝卜。他暗暗的恰到好处的体贴使洁岚止不住想淌泪。
  〃刘晓武,你真好!〃
  〃以后也许你会说我坏的!〃他很不安地抓抓头皮。
  〃这不可能。〃洁岚说,〃我发誓,这不可能!〃
  刘晓武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说:〃我想,我真幸运。〃
  正说话,李霞和颜晓新来了。李霞进门就叫:〃郑洁岚,我们真想你呀!我要去跟医生求求情,让你早点出院。〃
  刘晓武插了一句:〃还是多住几天,把病治彻底了,肺炎容易复发。〃
  〃什么呀,什么呀,〃李霞急了,〃最好星期六就出院,好洁岚,你是听大哥哥的,还是听我的?大哥哥的口气就像个老头!〃
  〃比起你们,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头。〃刘晓武得意地说。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颜晓新,忍不住插嘴道:〃郑洁岚,你知道吗?这个星期天,李霞要去参加青春杯歌咏初赛,只要通过复赛,决赛时就能上电视台!她想让我们陪她去,给她壮胆!〃
  〃呵,那我一定要去,要看着李霞当上准歌星!〃
  刘晓武说:〃那得先听听医生的意见。〃
  李霞泄气了:〃你不去,多扫兴!张阴也去参加初赛,她至少有十个人为她助威,我这边却冷清清的!〃
  〃我一定去,假如医生不肯,我就逃出医院!〃
  〃既然这样。〃刘晓武说,〃我负责去说通医生,省得你们偷偷摸摸!〃
  三个女孩放声大笑,搂作一团,刘晓武只能摇着头傻笑,猜不透哪点被女孩们当成笑料。
  李霞呱啦呱啦谈了半天,都是说歌咏大赛的事,她说准备演唱一曲江南民歌《茉莉花》,这是她顶拿手的,最能发挥她的嗓音特长,说着,她又很沉醉地偏着脸,温柔地笑着,仿佛也变成了一技可爱的茉莉花。
  〃呵,我真幸运,有个好老师,现在肖老师天天帮我一起排练。〃李霞说着,看了一眼颜晓新,〃另外,还有一位我忠诚的朋友,天天陪着我练声。〃
  〃我算得上什么!〃颜晓新说着就笑出声来,〃我是没有艺术上的闯劲的,人家不是这样评价我的吗?〃
  〃不,肖老师是激将法,〃李霞说,〃他多次说,颜晓新喜欢画画,却不肯把画给他看,因此就得不到长进!〃
  〃我不行,不行。〃颜晓新的笑总是一闪而过,从不肯久留的,〃我是乱画的,上不了台面!〃
  〃怪人一个。〃李霞说,〃你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
  〃你再胡说,我要生气了!〃颜晓新说,〃不是威胁你,是生一辈子的气!〃
  李霞缩缩脖子,不再作声。颜晓新呢,一直闷闷不乐,直到离开也没有再露一次笑靥。也很奇怪,她笑起来并不漂亮,会露出不出色的牙齿:她吃糖多,牙都至得不像样。可当她双眉微微收拢时,她就显出一种非凡的气质,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也许她清楚这一点,所以总是不敢有大多的抑制不住的快乐。
  〃你们好!〃有人哧哧地笑着说,就在背后。
  做梦也没想到,张玥也会来看她,洁岚欢呼了一声,就伸过手去。
  李霞在一旁说:〃你们两个真亲热,两个都有点像美人!〃
  张玥有些尴尬,用手剥着指甲,岔开话题:〃今天中午才知道郑洁岚住院了,心里真着急,肺炎我小时候也患过,很可怕的。〃
  〃肺炎算什么?〃李霞说,〃不过是常见的病。不必说得那么吓人的。〃
  〃不,感冒、肺炎、咽喉炎这些疾病会影响嗓音的。〃张玥涨红着脸分辩说。
  李霞和颜晓新两个都拍着手,异口同声:〃哈,对了,人家是音乐家,嗓子就是个国宝!〃
  后来,她们两个随刘晓武找医生去,病床边的张玥忽然抬起头,百思不解地问郑洁岚说:〃洁岚,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看正相反!〃
  〃不必安慰我。〃张玥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洁岚,她的两只眼珠对得很近,显得特别天真。
  〃我说的是实话,你很可爱。〃洁岚重申道。
  〃那她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张玥说。
  〃如果一个女孩全世界的人都爱她,那她一定会被宠坏的,一定不可爱了。〃
  〃洁岚,我们做朋友吧!〃张玥说,〃二表哥告诉我你住院的消息,他说你很聪明,我相信他的眼力。〃
  洁岚不由自主也有些想念潘同了,很少有这样的男生,很有才华又很稳健,而且是那种不可预测的人,她绝不会喜欢那些一眼看到底的男生。她从枕头下取出潘同的自谱词曲的几首歌片,连同自己早已写好的想法,一起交给张玥。
  〃我怕寄给他,万一丢了。那些注释比词本身都好,都是一篇篇好的议论文。你一定要亲自送去。〃
  〃你们都是文人呵!〃张玥笑着说,〃我一定当好邮递员。〃
  这时,刘晓武同李霞她们过来了,都说祝贺她,周五就能出院。
  〃我的拉拉队终于壮大了!〃李霞说,〃我还有事,要走。洁岚,周五我来接你!〃
  〃我也来。〃张玥说。
  颜晓新说:〃再多叫几个人,可以组成一个郑洁岚出院欢迎团了!〃
  她们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一路走了。刘晓武重新活跃起来,他说:〃人多时,我就不喜欢多说话。你猜为什么?〃
  〃猜不出嘛!〃
  〃这时候说句蠢话,听到的人大多了,〃他说,〃不是大吃亏了吗?〃
  洁岚又让他逗笑了,刘晓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想,父母一定想象不出她在外面的处境,想不到她让人照料得像公主一样,也想不到她还有滚雪球一样多起来的朋友,他们一定以为她是个孤苦无告的女孩。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刘晓武说,〃我想找那个欺负你的黄潼算帐!〃
  〃不,不,他不是坏人!〃洁岚说,〃这事已经过去了!〃
  〃欺负女生就是坏人!〃刘晓武斩钉截铁,〃你别过问了,我要让这小子知道厉害!〃
  〃如果那样,我会哭的!他是我同学,不过是一点小误会,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那好吧,便宜他了!〃刘晓武叹了口气,〃我顶怕听见别人的哭声,从小就怕。即使不认识的人在那里痛哭,我也会感觉自己像犯了罪,抬不起头来。〃
  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向洁岚诉说过内心的想法,他们一个个都那么遥远、神秘和不可知,只有刘晓武从远远的地方越走越近,向她敞开心扉。
  〃我母亲晓得我,我临出来,她还说担心我太善良了,说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大善良是一种缺点,别人会认为这同软弱差不了多少!〃晓武说,〃其实,我也能做个铁石心肠的人,只是看对什么人。在车队,我上班头一天就跟一个家伙打了一架,就因为他说上山下乡的知青都是垃圾,好人不会去那里!〃
  〃换了我,我也不会饶他的。〃
  〃在学校里,大家就说打架是青少年的时髦运动,但我在学校从未动过手;没想到了社会上,倒时兴起这一行来!〃刘晓武说,〃大城市有点让人望而生畏,好像人小得像个蚂蚁,一进去就再也显示不出来。我妈妈最近来信了,说上个月在北京开一个文艺会议,认识了一个少年音协的负责人马伯伯,他很热心,让我去找他。〃
  〃唔,那样,你就多了一个朋友。〃洁岚说。
  〃你真糊涂。我怎么会找老头做朋友。〃刘晓武说,〃不过,现在这种专家像出土文物,越老越值钱。我迫切想离开公交公司,马伯伯也许有办法,能助我一臂之力。他在艺术圈是很有办法的。〃
  〃那太好了!〃洁岚说,〃让我先预祝你成功!〃
  刘晓武方方的脸膛上也呈现一种光彩:〃生活将开始对我微笑。先让我碰上了你,现在又出现了马怕伯。洁岚,这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真的?你真这么觉得?〃
  刘晓武笑而不语,半天才轻声说:〃那天你到业大来找我,你猜那看门的北方人怎么议论?〃
  洁岚说:〃那个人非常热情。〃
  〃他对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晓武看着她说。
  〃他,他怎么可以乱说,怎么可以这样!〃洁岚急得结巴起来,〃简,简直太过头了。你一定要向他解释清楚,你发誓。〃
  刘晓武顿了顿,把眼光移到病床边的矮柜上,说:〃那好吧。〃
  他黯然失色的表情让洁岚心里掠过一种莫名奇妙的惊恐,仿佛这位朋友被一个暗礁隔开去,说话间就会隐入暗处,然后相距越来越远。
  晓武走后,洁岚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又无法归纳它们。她想,也许揣着秘密的人就总是被这种感受包围着,日日没有安宁,她悄悄拿出小圆镜,凑得很近,努力想辨认自己脸上的变化。听人说过,女孩子有了心事后就会从眉毛上显示出来,可她看到的却仍是一个年轻安详的女孩,红唇发亮,眉目清秀,一切都充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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