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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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忙转身对王一民指着老人说:“这是世诚他爹,瘫痪三年了,不能动地方……”
老人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接过话说:“王老师,原谅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为不能行动,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他很激动,头在枕头上不住地点着,伸出的手也不断颤抖着。
王一民脸上惊讶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老伯言过了。如果说原谅的话,倒是应该请你老原谅小侄,没能早日前来看望……”
老人忙摇着颤抖的手说:“快不要这样相称,您是世诚的老师,如果您不见外的话,您和老朽应该是同辈。”
“不,不。”王一民也摇着手说,“小侄和世诚不但是师生关系,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对,老弟,一人门墙终身弟子,不论怎么说师生名分不能变,长幼之尊不可废呀!”老人激动得脑袋抖动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还要再说什么,老妇人忙指着椅子说:“哎哟!别站着唠了,快请坐吧。”
“对,对。请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说,“王老师是我们家难得的贵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妇人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说:“您今天来我们太高兴了,我们全家四口人都不断说到您。若不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对了,方才您说没能早来看望我们,可您知道我们这个地址吗?我那姑娘儿子,从来都不肯把家的地点告诉别人。您今天是怎么找上我们这个穷家的?我现在还纳闷呢。”
这位老妇人动作敏捷,语言轻快,她给王一民倒茶时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凭这双手,就可以断定,这位妇人生平不但没干过重活,连一般体力劳动也没从事过。
她问王一民是怎么找上这个穷家的,这使王一民很难回答。从两位老人的精神状态上看,他们不但不知道罗世诚英勇就义的消息,连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没听到。他们没有预感,没有精神准备,这让自己怎么出口?怎么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诉这两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灯,生命的火光已经摇摇欲灭了;另一位虽然看上去还健康,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自己只要让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话,就如响起一声惊魂夺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转,日月无光,说不定在一声哀号中那老人就与世长辞了。可是不说又怎么能行?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把这难于出口的噩耗说出口啊!
怎么说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时候,外面木板门响了,有人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老妇人向外一看,高兴地一拍手说:“哎哟!真巧!我姑娘回来了!她看见王老师来该有多么高兴啊!”
王一民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她姑娘是谁?为什么看见自己来会高兴呢?对了,老妇人方才还说她们家四口人不断说到自己,这四口人里当然就包括她这姑娘了。这么说这姑娘也认识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只这一闪,王一民已觉察到是谁了,不由得一惊:是她!真的是她!自己过去虽也猜想过,可是马上要证实了,还是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老妇人已经喜盈盈地推开了屋门,探着头向外喊了一声:“快进来吧,你看谁来了!”
老妇人话音刚住,一位姑娘跨进门槛,飘然而人。王一民直觉眼前一亮,呀!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罗世诚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脸上一看的时候,柳絮影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呀”宇,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好险没绊倒。她微张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复杂的异样表情:惊讶里含着痛苦,惶惑中夹着期待。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失去了红润,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眼圈也微微发红。这情景王一民已经见过一次,当卢家那位少爷大要“求影”酒疯的时候,她的情景就是这样。这大概是她的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以后的一种表现。那么她现在是受了什么刺激呢7 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断的时候,站在两人当中的老妇人说话了,她一指柳絮影说:“哎哟!你不认识王老师吗?平常总和世诚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师坐在咱们家里了,你怎么反倒愣在那块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两步,细看了看,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脸色怎么不对劲?眼圈也红了,是有病了?还是受了谁的欺负?“
柳絮影忙对她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妈妈。”说完才对着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说,“王老师,真没想到您能光临舍下。我才一进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细一想,您的到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钝了。”
王一民一听她话里有话,再联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发断定她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这时怕她贸然说出来,在小屋里响起那吓人的炸雷,所以忙对她说:“哪里的话,我早就想来,只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地址……”
“是世诚告诉您的?”老妇人忙插言道,“他怎么没陪着您一块回来?”
“他,他在上课。”王一民吃力地回答着,“我因为午后没事,就溜达着找来了。”
老妇人还要再问什么,却被柳絮影拦住了。她一伸手递给老妇人一个小纸包说:“妈,这是给爹淘换来的珍珠粉,和到药面里吃下去吧。”说完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难得您到我们家来,请到我那小屋里坐一会儿吧。”
还没等王一民答话,老妇人在一旁“哟”了一声说:“小絮的屋子从来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对老妇人嗔怪地一撅嘴说:“妈妈!”看您……“
老妇人忙摆着手说:“好,我不说了。”接着又转对王一民笑着说,“那就请王老师到我女儿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这板夹泥的小房,既狭窄又寒酸,可我女儿的屋子倒还干净。您先和她唠着,我服侍她爹吃完药,就做几样可口的菜,我们全家陪着您吃顿晚饭。”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说:“您可千万不要费心,小侄晚间还有事情……”
王一民话没说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发话了:“王老师,您就别客气了,今天一定不能让您走。您别看我们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别有风味,我敢夸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楼大厦里也吃不到这美味。如果不是让我拖累着,让我这老妻开一个专做风味菜的饭馆,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饭馆争个高低上下。就连老朽也是因为难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愿意早一天闭上眼睛。”
老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妇人脸发红,她竟然也做了一个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撅嘴说:“看你说的……”
两位老人的笑一点也没感染柳絮影,她微嚷双眉,对着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说:“请过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着向两位老人点点头说:“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领进了东屋。这小屋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墙壁是用白色暗花糊墙纸裱糊的,一张白色单人床上铺着白床单;一台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简单的化妆品和梳妆用具;一只茶几旁摆着两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让坐在那上。面对着王一民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是典型的中国白描画法,用墨线勾勒出一个妙龄女郎的头像,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却又不是她。画纸已经黄旧,可能画龄已超过柳絮影的年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同样黄旧的对联,对联上写着: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对联题着上下款,上款是“书赠云娘”,下款是“月楼学书”。字是学颜真卿的,写得虽有些笔力,却感状如蒸饼,缺少灵气。使王一民觉得奇怪的是,柳絮影为何在这雪白的墙壁上挂上这样书画?从对联的内容上看,很像书赠一个坤伶的,那么这位坤伶是谁呢?柳絮影当然也可以称为坤伶,但是写这字画时她可能还没来到这人间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端详了一下那张肖像,越看越觉得像柳絮影,忽然间她联想起柳絮影妈妈那清脆的嗓音,轻捷的脚步,纤细的手指,以及小院当中的黄沙土地……啊!这位老妇人莫非是唱戏的?是女艺人?那么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么的?他们这一家简直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见王一民直盯盯地看着那书画,便惨然一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直瞧这书画,您是不是觉得挂在我这屋有些不够谐调?”
‘不。“王一民摇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位云娘是谁?她和你是……“
“我想您会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着肖像画说,“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画像,画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诚弟弟的亲父亲,是我的——养父。”柳絮影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又稍微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他当年是一个穷画家,后来又沦落为穷画匠。画旁配的这副对联,是我生父写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低着头说,“我家的遭遇,讲起来很长,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将来讲给您听。对您,我什么都可以讲。”
柳絮影这简略的概述已经使王一民惊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着讲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讲给我听。”
柳絮影痛苦地点着头说:“好吧,我会告诉您的。现在,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五内如焚了。我整个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着。我猜想您的突然到来,也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说到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弟弟被捕以后的情况您知道不?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设法搭救他出来?”泪珠随着话语从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对面,一边低头摆弄着手绢儿一边说,“王老师,我的弟弟已经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躲躲闪闪了。您和他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发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阴云四合了。他脸上的阴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精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 我以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