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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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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像这样的消息,在当时的报纸上是经常可以看见的,比这更“客观”的报道也时有出现。如与这条新闻几乎同时见于《滨江时报》(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一版)的头条新闻,标题即为:“满华通车第一日,直通列车惨遭爆炸”,文中竟用“血肉狼藉,号叫之惨令人不忍卒闻”等词句来形容炸后之惨状。在以后接连几天的报道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文字:“……炸车之百余匪贼,均着用赤色之腕章,举赤色之旗帜,发狂暴之呼声,一齐向列车袭来……”

  “……列车中日本人之死亡者八名,重伤者九名,被绑走者七名;满人死者两名,重伤三名;美国人被绑走者两名,俄人只一名被绑走……”

  有一个死里逃生的叫松本的日本人,写了一篇当时的回忆文章,其中有一段为:“……我与村上君赤足藏于路基旁之脏水沟中,不久,听有搜查队之喊声:”有日本人吗?日本人出来!出来!‘此时村上君竟高喊一声’日本人在此‘!村上君方冒出水面,传来轰然一响,彼之胸部正着一弹倒毙矣!“

  这些报道所透露出来的内涵意义是很明显的,读者可以从这里看到中国共产党的游击队,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专杀侵略中国的日本强盗。这是些使中国人拍手称快的报道。

  那时候日本人对舆论阵地还没有完全控制住,法西斯主义还没有完全代替资产阶级所谓的“新闻自由”,在私人办的报馆里,记者还可以采写自己感兴趣的新闻,编者也可以转发关内的消息,毛泽东、朱德、贺龙、徐向前等人的名字也经常见诸报端。

  在这情况下,《北方日报》报道的这条关于贴撒传单的新闻,并不显得特别突出和刺眼。但是王一民读完后却感到有些不安,他把《北方日报》和卢运启联系在一起来思考,他怕正在打卢运启主意的日本人在这上做文章。因为从这条消息的字里行间,可以党察出那潜在的意识:名为骂“匪徒”,实有扩大宣传汤北大捷的意图。如果日本人抓住这一点,向卢运启施加压力……

  王一民带着这样一丝忧虑,回到了卢家。他一进院门就向东边楼上那张窗户望去,窗户开着,却不见“伊人的倩影”。今天王一民是一下班就回来的,往日这时候她多半都在窗前(甚至是在自己住屋窗前),或者是听见院门一响,就出现在那碧纱窗的后面……今天她不见,冬梅也不见。自己那屋的窗户关着,整个院于都静悄悄的,样子有些异常。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二楼,自己的屋门锁着,卢秋影的屋门也锁着。这位公子哥儿最近变了,变得不常在家,有时半夜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甚至不省人事。王一民劝说了两次,卢运启也斥责了几回,都没起什么作用。卢淑娟怕气坏老父,经常替他打掩护,内心深处则忧心冲忡。她希望王一民能运用自己榜样的力量,影响她的弟弟,但最近王一民又非常忙,顾不上这些事。今天王一民望着他那紧锁着的屋门,感到自己应该挤时间帮助他,不应该眼看着他沉沦下去……

  王一民回到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学生作文本,坐在写字台前,想要抓紧时间批改几本。但看了两本,总觉心神不定。往日只要自己回来得早一些,冬梅就会跟进来问吃过饭没有?如果没吃,她会立即跑到厨房去张罗。可是今天却没露面儿。自己的肚子已经哗哗响起来,却没人来管,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一民一听,知道是冬梅来了,忙回头向屋门望去。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一民忙说“进来”。

  屋门开处,冬梅进来了。不好,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往日进门总是面带微笑,像才绽开花苞的花朵;今日进门,却是双眉紧蹙,像似狂风过后的梨花。她进门后,不停步地急速走到王一民面前,微微喘息着说:“王老师,您知道不?《北方日报》社让日本人给查封了,萧主编让特务机关给抓走了,整个报社都让宪兵和警察给把上了,一个人都不让回家。还有……”

  王一民惊问:“还有什么?”

  “还有剧团那边也来送信说:警察厅和市公署去了几个官儿,给送去一个剧本,命令马上排演,说还要接管剧团。柳小姐听说后马上就上剧团去了。”

  王一民一拍写字台,站起来说:“这么说是双管齐下,两个拳头一齐打来!”

  冬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是呀,老爷说都是对着他来的。头会儿那个何二鬼子跑来了,告诉老爷说日本人要抓后台老板。老爷听着后更是唉声叹气。”

  “老爷现在在哪儿?”

  “在东边二楼小书房里。”

  “就他一个人吗?”

  “不。太太和小姐都在。”

  王一民看看表,稍微思索一下对冬梅说:“你立刻过去,悄悄问问小姐,我马上要见老爷,可以不?”

  “好。”冬梅应一声转身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站下问,“您还没吃饭吧?再不……”

  王一民连连摆手说:“等见完老爷再说。你快去吧。”

  冬梅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

  王一民在屋里一边急速走动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必须马上摸清卢运启在重压下的思想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以便采取措施。当前要帮助卢运启顶住这股压力,不要乱了阵脚……

  冬梅很快地跑回来了。她告诉王一民:老爷请他马上到小书房去。

  王一民问:“还有谁在那里?”

  冬梅说:“老爷把小姐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少爷呢?”

  “他还没回来。”

  王一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冬梅紧跟在后面。到了东楼小书房门前,冬梅抢先两步,打开房门,侍立一旁,请王一民进去。

  屋里的卢运启正倒背着身子站在窗前往外看。卢淑娟站在紫檀条几旁的太师椅靠背后面,向站在门口的王一民凝望着。条几上摆着一只青铜古鼎,古鼎里升起一缕淡淡香烟,在她脸前轻轻飘拂着,她眼里好像含着泪水,是香烟熏的还是……

  卢运启转过身来,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红润面孔显得有些苍白,溜直的身板也略显弯曲。他对着王一民伸手往沙发前一比说:“一民,坐吧。”他已经不管王一民叫“世兄”,而是直呼其名了。

  王一民问候过以后,坐在沙发上了。这时,卢运启又对着淑娟说:“淑娟,给一民斟茶。”

  门旁站着冬梅他不用,却叫淑娟斟茶,这老头儿是怎么回事?是气糊涂了吗?

  淑娟看看冬梅,冬梅却一低头,悄声而敏捷地退出去了。淑娟忙走到茶几前,捧起茶壶,往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只精致小茶杯里倒了一盏绿茶,双手捧给王一民。王一民忙欠起身,说了声“谢谢”。这本是当着卢运启面表演的一套应有的礼仪,想不到这老头儿却眨着细长的眼睛问了一句:“你们还这样客气吗?”

  王一民不知这突然而来的问话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便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淑娟却连笑都没笑,回身坐在她父亲背后的一把椅子上了。

  这时间并没有空多久,大概只有几秒钟,卢运启就坐在王一民对面,接着说道:“一民,你知道吗?报社出事情了,剧团也送来坏消息。”

  王一民点点头说:“小侄已经听说一些。”

  卢运启忙问:“在哪听说的?”

  王一民立即回答:“是方才问冬梅才知道的。因此小侄才急于要见您。”

  “你对这些突然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

  王一民略一沉思说:“小侄认为日本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打老伯的主意已非一日,几次请老伯出山,都被您顶回去了。最近,东北各地都相继出现了一些反满抗日事件。南满铁路和关里通车,是日本人苦心筹划好久才得以实现的大事,谁知第一列火车才开出去,就被共产党游击队把车头给炸翻了,车上的日本人被杀被俘无其数,公开报道只说死八人,实际是这个数字的五倍。这件事立即传遍了世界各国,因为车上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人。一直到现在,外国人还不敢坐这趟车,怕被炸死。和这次南满铁路事件相呼应的,就是《北方日报》发那消息上说的:北满共产党游击队一举歼灭日本著名的饭田大佐和他所率领的精锐部队,这又是一个使日本朝野震惊的事件。一南一北两个大事件,下边还有许多小事件。这就必然使日本侵略者寝食不安,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样担惊受怕。为了稳住阵脚,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伪满洲国,他们就得采取断然措施。这其中,胁迫老伯出山,用以增加伪政权的资本,甚至是增加日本人自己的安全感,必然成为他们主要措施之一。这样,他们就不择手段地扔出撒手铜:封报社,抓主编,派官员控制剧团。所有这些无非都是迫使老伯就范。小侄相信,假如老伯对日本强盗一点头,这些问题就会迎刃……”

  王一民话没有说完,卢运启忽然一拍沙发,往起一挺身子说:“说得确切!一民,你真是神机妙算,一语中的!方才何占鳌来,透露的正是这个意思。”

  “那他一定是奉命而来。”

  “这我当然明白。他先是表示对我十分关心,说玉旨雄一已经下定狠心,要和我速战速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的前途一是‘出山’,二是‘人地’。为达到迫使我‘出山’的目的,日本人已经部署了一系列措施,包括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对报社和剧团的举动,只不过是一场大戏的开场锣鼓而已。”

  王一民听到这里忙问:“他透露出下边阴谋诡计的内容没有?”

  “一个宇也没说。”

  王一民略一思索,又问道:“这次就他自己来的吗?”

  卢运启点点头。

  王一民又问:“葛明礼没和他同时来?”

  “这次葛明礼躲起来了!”卢运启气愤地说,“我一听到报社出事以后,立即给他挂电话,想先把人要出来,哪知挂了几次都找不到他,派人去找也找不着……”

  “妈妈要亲自去。”一直坐在卢运启后面,面对着王一民的卢淑娟轻轻插言道,“可是爸爸不让……”

  “已经知道他是有意躲着我,还去找什么?”卢运启提高了声音说,“我已感到挂电话去找他是种耻辱,怎还能让妻室内眷抛头露面,低眉折首去求情?”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日本人对爸爸伸手了,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呀!”卢淑娟仍然轻轻地说着。她低着头,不看她父亲,但话语说得清清楚楚。

  “想什么办法?”卢运启快步走到他女儿面前,直对着她吼道,“还让我去找葛明礼?去找卖国贼?去向他衷告,乞求?”

  卢淑娟低着头站起来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

  卢运启呼呼喘着粗气。他一转身,在屋里急速走了两圈,然后站在屋地当中,直着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和卢淑娟,抑制着激动情绪,尽量轻声地说,“你们坐下,坐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了看,同时坐下了。卢运启却没有坐,他站在他们俩中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的处境,是不言而喻的,正像文丞相被俘以后过零丁洋所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国家破碎得已经像风中飘荡的柳絮,我自己也早就像雨里挨打的浮萍。所以未沉,只不过是风小雨稀罢了。现在是雨急风骤的时候到了,我该怎么办?我今年已经年过花甲,活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了,我要给后人留下什么?是浩然正气还是屈膝向敌?文丞相的言行应该成为我的榜样。当元世祖和他谈话,劝他投降的时候,他正气凛然地说:“宋亡矣,天祥当速死,不当久生。’元世祖又以宰相的高位引诱他,他断然拒绝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文丞相归天了,留下一片丹心,在中国的史册上闪耀着光辉。我虽然不能自比于文山先生,却要以他为榜样,留下一颗丹心,以死报国!“

  卢淑娟早已热泪盈眶,这时忍不住站起来叫了声“爸爸”!眼泪随着叫声夺眶而出,她一捂脸,转过身去。

  王一民也随着心情激动地说:“老伯的浩然正气,使小侄深受感动。但是现在虽有雨急风骤之势,却还没到覆舟灭顶之时。我们还可以想想应急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从葛明礼躲起来不见的情形上,已经可以看出形势的严重了。“卢运启说到这里忽然冷冷一笑说,”如果说办法的话,今天何占鳌倒是又厚着脸皮暗示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仍在啜泣的女儿,又看了看王一民,一甩袖子说,”那简直是对我的莫大羞辱!他以为在重压之下我这老朽的骨头就软了,就可以随他们摆布了!我本来还想多听听他说些什么,可是他这话一出口,我立即把他轰了出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怎么能……“卢运启还要说什么,可是忽然又止住了,他又急速地在屋里走起来。

  王一民立刻猜中了何占鳌那“暗示”的内容。他看看卢淑娟,她也已止住哭泣,像在谛听,像在沉思,她当然会更敏锐地觉察到那内容了。

  卢运启在屋里转了几圈以后,一扭身坐在王一民对面,然后向身后一招手说:“娟儿,你过来!”

  卢淑娟忙用手绢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卢运启身旁,紧挨着他站下了。

  卢运启又一指对面的长沙发说:“你和一民都坐下。”

  对面只摆着一张长沙发,卢淑娟和王一民对看了一眼,都没坐下。

  卢运启手没有缩回去,仍然直指着长沙发,提高声音说:“坐下,一齐坐下!”

  这简直是命令了!王一民不再迟疑,立即坐下了。卢淑娟也随着坐下,但她尽量往一头靠,身子紧靠在沙发扶手上。王一民虽然没她那么明显,但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因此两人中间就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真好像两个“仇敌”相遇,越远越好似的。

  卢运启用那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块空地方,便垂下眼帘,把声音降得低沉而缓慢地说:“未雨绸缎,古有明训。趁着日寇的魔掌还没有直接抓住我的时候,我必须考虑一下身后的事情……”

  卢运启刚说到这里,卢淑娟又忍不住地叫了一声“爸爸”!还没等她再说下去,卢运启便一挥手,严厉地说:“不许插嘴,听为父的说下去!”

  卢淑娟话停住了,眼泪又要涌出来。

  卢运启稍停了一下,又降低声调地说:“所谓身后之事,首先是对儿女未来的思虑。对于守全,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最近他每天在外边胡逛,是串烟花柳巷?还是押技狂赌?我都不得而知。我既无力把他锁在家中,更不能跟踪监视他于户外。只怪我当初对他过分溺爱,恶性已成,再造无力,只好听之任之了。”

  卢运启说到这里,不免瞥视了一下王一民。王一民心中一动,他知道这老人还对他抱有希望,盼他能帮他“教子成人”。但是最近空气这么紧张,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很难抽出工夫去顾这位浪荡公子。他不愿开空头支票,尤其在今天这种场合下。今天,他已经感觉到卢运启的举动不比寻常,从让淑娟给他斟茶,到指定他俩坐在一块儿,都使他那敏感的心不断加快跳动。现在,又当他的面谈起“对儿女未来的思虑”,莫非说要……王一民想到这里心跳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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