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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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面包!”“热鸡蛋!”“鹰嘴豆跟云豆!”“土豆馅饼!”一辆辆大车装满着木材、面粉、柳条篓子、木桶,盖着草荐、帆布和麻布的各种货物,隆隆地驶过一扇扇大门。一家家经营食油、香醋、绿肥皂和车轴油的店铺。雅夏站在会堂大门口向前看。就是那些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在狂热地崇拜和唱着:“永远感谢那个伟大的名字,阿门”,四面八方地散开了,各人回到他自己的店铺、工厂或者作坊去。有的是老板,有的是伙计,有的是业主,有的是干零活儿的。照雅夏看来,街道同会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这一个是真的,那么另一个一定是假的。他知道这是邪恶的声音在说话,但是他刚才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站在祈祷室里的时候像烈火似的燃烧着他的那股虔诚劲儿,现在开始冷下来了,化为乌有了。他原来打算斋戒一天,好像今天是赎罪节似的,但是饥饿折磨得他受不了。他的脚在痛。他的太阳穴在悸动。他早先对宗教的那些抨击又涌上心头了。干吗要这么兴奋呢?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提出质问。凭什么能证明有一个上帝在听你祈祷呢?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宗教,而且是互相矛盾的。不错,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你没有开成,而且还赔上老本,扭伤了一只脚,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你心慌意乱,筋疲力尽,头昏眼花罢了……雅夏还记得他祈祷的时候下的那一切决心,发的那些最严重的誓言,但是几分钟以后,他站在这里,把原来的宗旨忘得干干净净。他真的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过日子吗?他真的能抛弃他的魔术、艳遇、报纸、书本和时髦的服装吗?他在教室里发的誓言,现在听起来,显得过甚其辞,就像在死去活来的欢乐中同女人的低声吹语。他抬起眼望着苍白的天空。如果你要我侍奉你,上帝啊,显灵吧,显一个奇迹吧,让你的声音被听到,对我显示一个迹象,他不出声地说。就在这个当儿,雅夏看到一个瘸子走近来。他个子矮小,脑袋歪在一边,好像他要它从脖子上扭下来似的。他那双骨节肿大的手也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在捡扔给他的钱的时候,好像手马上要从手腕子断下来似的。他的两条腿显然只可能有一个结果:变得越来越弯曲。他的胡子也长得歪歪扭扭,像是快要从下巴上拧下来似的。每一个手指头都朝不同的方向弯曲,看上去好像在从一棵看不见的树上摘看不见的果子。他迈着古怪的、一瘸一拐的步子走着,一只脚在前面,另一只拖在后面,擦着地面移动。从他扭歪的嘴里,扭歪的牙齿缝中间,伸出一条扭歪的舌头。雅夏掏出一个银币,打算放在那个要饭的手里,但是发觉自己受不了那副古怪的长相。另一个魔术师!他想,接着感到一阵厌恶,巴不得马上逃走。他希望把钱扔给那个要饭的,越快越好,但是那个瘸子似乎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挨近来,想要碰一碰雅夏,像一个麻风病人决心要把麻风病传染给别人似的。雅夏的眼前又闪过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像它们是始终存在的,一有机会就要出现。他把银币扔在那个要饭的脚旁。他打算跑掉,但是他自己的脚却像在模仿那个要饭的那样开始索索发抖和扭歪。
他看到一个小馆子,走了进去。地板上撒着锯木屑。尽管时间还早,顾客们已经在吃了:鸡汤面条啦、炸馅饼啦、牛肉香肠啦、甜面包啦、红偎胡萝卜啦。饭菜的气味使雅夏感到恶心。一大清早吃这种东西我怎么受得了,他提醒他自己。他回头望了望,像是要退出去似的,但是一个结实的女人挡住了他的路。“别走,小伙子,这儿没有人会咬你;我们这儿的肉都是按照犹太教规矩现宰现卖的。”
上帝同屠宰可能有什么相干呢?雅夏弄不懂。那个女人随手拉开一张椅子;他就在一张长桌旁坐下来,那里已经有别的客人在吃了。
“来一杯伏特加和一个甜饼怎么样?”她介绍饭菜,“要不就来一份炸鸡肝加白面包?鸡汤养麦片?”
“你爱给我来什么都成。”
“嗯?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给你下毒药的。”
她端来一瓶伏特加、一个酒杯、一篮鸡蛋甜饼。雅夏拿起酒瓶,但是他的手直打哆嚷;他泼翻了一点儿伏特加在桌布上。有几个同桌的顾客叫起来,一半是提醒他,一半是开玩笑。他们是外地来的犹太人,穿着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打补钉的斜纹布上衣和没有钮扣的衬衣。有一个留着几乎长到眼睛上的黑络腮胡子。另一个的胡子是红的——像鸡的垂肉。沿着长桌旁,再向前一点,坐着一个犹太人,穿着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戴一顶便帽。他使雅夏想起头一个教他《摩西五书》的老师。也许那个人确实是他吧?雅夏想。不,他眼下肯定不在人间了。也许那是他的儿子吧?刚才他同虔诚的犹太人坐在一起感到快活;现在他坐在他们中间感到不自在了。在喝伏特加以前要念一段祝福词吗?他拿不准。他动动嘴皮子。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酒辣得像刀割似的;他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喉咙里像在火烧。他伸出手去拿鸡蛋甜饼,但是一块都掰不下来。我怎么啦?我生病了吗?怎么闹的?他憋着一肚子气,感到害臊。女掌柜给他端来鸡肝白面包的时候,他知道他应该去行洗手仪式,但是这里哪有洗手的设备呢。他咬了一口面包;那个穿有穗子的衣服的人问:“去行行洗手仪式怎么样?”
“他啊,早已洗过啦,”那个留黑胡子的家伙挖苦地回答。
雅夏坐着,默不作声,感到惊奇;他刚才还对他们怀着亲切的感情,怎么一下子变得恼火,骄傲,一心想要独自个儿待着。他转过脸去,不向别人看;那些人随即谈起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马上海阔天空地议论开了,什么买卖啦、哈西德教派啦、神圣的奇迹啦——这么许多奇迹,可还是这么许多穷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边吃鸡汤煮麦片,一边撵苍蝇。他的脚一直在痛。他感到胃里吃得太胀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他问他自己。去看医生?医生能帮什么忙吗?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伤要是不好用那怎么办呢?一只脚受了伤,你哪儿能在绳索上翻斤斗呢。雅夏越想他的处境,越是感到严重。他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了伤,他靠什么过日子哪!他能告诉埃米莉亚什么呢?昨天他没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疯了。再说,他回家去,怎么向玛格达解释呢?他该说在哪儿过了一夜呢?如果一个人的一切——连他的爱情,都寄托在一只脚上,他还有什么价值呢?现在是自杀的时候了。
他付了帐,走出来。他又看见那个瘸子。那个人仍然在摇晃和扭歪他的脑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脑袋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难道他从来不觉得累吗?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么容许一个人受这样的痛苦?雅夏心里涌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亚的念头。他想望着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谈谈。但是他现在这副模样,浑身肮脏,胡子也没有刮,裤子边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却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想打个脑儿。只当自己已经去世,去给自己送葬,他想。透过他合着的眼皮,他能够看到白天的亮光,这里是一片粉红色,那里是一片清凉的阴影。他留神听着街上传来的种种声音,闻着种种冲鼻的气味。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免得从车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这怎么能算是生活!他对他自己说。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时的平静。我一定要扔掉魔术和女人。跟别人一样,一个上帝,一个妻子……
他时不时地稍微张开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里,恰巧经过屹立着那家银行的广场;昨天那家银行显得这么寂静和好像有不祥的预兆,现在挤满了士兵和平民。一辆装钱的大车隆隆地驶进去,押送钱的武装警卫人员坐在外面。当雅夏再从眼缝中张出去的时候,他看到特洛麦卡街的新会堂,那里是革新的犹太人做礼拜的地方。拉比们都用波兰语,而不是意第绪语布道。
他们也信教的,雅夏沉思着,但是他们不让要饭的进去做礼拜。他再向外张的时候,看到那个古老的军火库,俄国人已经把那里变成一座监狱了。铁栅栏后面坐着同雅夏一模一样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车,上楼走进他的住房。现在他头一次感到脚伤得多么厉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只没受伤的脚上,拖着另一只脚走。他每次抬起那只脚,脚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门,但是玛格达没有来开。他敲得响一点。她还在发火吗?她自杀了吗?他用拳头砰砰地捶了几下,等着。他没有带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鹦鹉在尖叫。接着,他记起了那把万能钥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里,但是他对这把叫他丢尽了脸的钥匙感到厌恶。不过,他还是把它掏出来,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床铺好了,但是谁也说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过。雅夏走进养动物的那间屋子。他的出现使它们兴奋起来。每一只动物看来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语言同他谈谈。每一个笼子里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们既不会口渴,也不会肚子饿。窗开着,好让空气和阳光进来。“雅夏!雅夏!雅夏!”那只鹦鹉尖叫,接着瞎的闭上它的弯嘴,装出一点埋怨的神情色斜着眼看他。照雅夏看来,那只鸟好像在说:“你只是伤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挣我这几粒谷于的。”那只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张小脸上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书中那个男人的悲伤和焦急的神情,那个不幸的人在魔术禁制下变得像野兽似的。雅夏感到那只猴子好像在问:“你还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虚的吗?”那只乌鸦也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只是发出一阵模仿人说话的叽叽派派的鸟叫。雅夏猜想那只鸟在数落,嘲笑和说教。
他想到那两匹牧马。它们在院子里的马厩里。看门人安东尼会照看它们,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他待它们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让它们在绿油油的牧场上吃草,不应该让它们站在闷热的马厩里。
他回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他打算脱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只受伤的脚,但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他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昏迷过去了。
2
只有在他醒过来以后,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沉。他睁开眼,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干过什么事。有人在使劲敲前门。尽管雅夏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没有想到去开门。他的脚痛得厉害,但是他记不得脚是怎么弄痛的。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瘫痪了,但是他知道记忆力一会儿就会恢复;他躺在那里,对自己的执拗感到惊奇。他又听到敲门的声音,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开了。他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是玛格达吗?可是她有钥匙啊!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四肢动弹不了。接着他振作精神撑起来,走去开门。他的左脚几乎不能动了。那只脚显然肿起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嫌紧,脚又火热。他打开门。沃尔斯基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白皮鞋,戴着草帽。他脸色蜡黄,脸上尽是皱纹,好像没有睡过觉似的。那双闪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过什么事似的。雅夏顿时不耐烦起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来的一封电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雅夏注意到沃尔斯基的手指头被烟叶熏黄了。他接过电报来看。电报邀请他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场。他们保证工资可观。经理要求马上答复。雅夏和沃尔斯基走进另一个房间。雅夏极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样。
“玛格达在哪儿?”
“出去采办了。”
“你怎么穿得整整齐齐。”
“你要我怎么样,赤身露体吗?”
“这么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结领带的啊。再说,谁把你的裤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裤子哪儿扯破了?”
“就在这儿。还有,你浑身脏得要命。你跟谁打过架,还是什么来着?”
雅夏直到现在没有发觉他的裤子在膝盖那里扯破了,而且还沾着石灰。他迟疑了一下。“我受到一伙暴徒袭击。”
“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儿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熟人。”
“什么暴徒?他们怎么扯你的裤子?”
“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会儿是几点。”
“早晨一点。”
“你答应过我早睡。谁知道你整宿不睡,还到街上去胡闹。请走两步。”
雅夏恼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护人。”
“对。不过你得爱惜你自己的名声和荣誉。我始终像你爸爸那样一心照顾你。你开门的那会儿,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请卷起你的裤腿,不,最好干脆把裤子脱掉。你骗我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我抵抗过。”
“你可能喝醉了。”
“那还用说,我还杀了几个人。”
“喀,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你总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诺斯拉夫一露脸,整个俄罗斯都会来请你。你偏要在半夜里到处乱逛,天知道逛到哪儿去了。把裤子拉高一点儿。还有你的衬裤。”
雅夏听话地照办。在他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乌青的伤痕,还擦掉了一大块皮。他的衬裤上血迹斑斑。沃尔斯基默不作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
“他们怎么对付你?”
“他们踢我。”
“裤子上有石灰迹子。那下面是什么?马粪吗?”
雅夏默不作声。
“你于吗不在伤口上敷些什么?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玛格达在哪儿?她这个时候从来不出去。”
“沃尔斯基先生,你不是检察官,我眼下也没有站在证人席上。别盘问我!”
“对,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检察官,可是我要对你负责。我不想侮辱你。别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当初,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你是一个普通的魔术师,在市场上演出,挣几个于儿。我把你拉出了贫民区。眼看咱们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干什么啦。上个礼拜你就已经该排练了,可是剧场里连你人影儿也不见。整个华沙贴遍了海报,说你比古往今来哪一个魔术师都高明,可是你摔坏了脚连医生也不请一个。从昨天起,你衣服也没有脱过。你也许从哪一个窗口里跳出来,”沃尔斯基改变了声调说。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个冷颤。
“干吗要跳窗口呢?”
“准是从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跳出来。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现了。这种事情咱们全知道。我就是干这一行的老手。脱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骗自己,别人你可一个也骗不了。我去请医生。所有报纸上都登着你在绳索上翻斤斗的消息哪。这成了城里的新闻了。谁想到你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你现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儿完啦。”
“我演出的时候,伤会好的。”
“可能会好,也可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