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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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纸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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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与其每天晚上为她悬念,倒不如晚上到夜校去接她。成铁冷这样想了好几天,就是没有勇气对强若男说。他不住地在心里骂自己懦弱。有一天,强若男饭后去了夜校,成铁冷在亭子间读书,八点多种,忽然起了风,接着下起小雨来,斜风细雨,吹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让人倍感凄凉,成铁冷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流落在外,至今没有一个职业,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又想到强若男为了求学,白天辛辛苦苦在工厂做工,黑夜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我们活得都很不容易,想到这里,就有一句诗涌上心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成铁冷听见风雨声越来越大,他忽然想到强若男没有带雨伞,放学回来一定会浇得浑身透湿。他立即合上书,从床上跳起,噔噔噔跑下楼去,和索阿婆要了雨伞,冲出家门,出了弄堂,取路向西,又向南拐,走了好远,才找到了承恩小学。夜校就在小学校舍开办的。成铁冷打着伞,在学校门口张望,透过厚厚的雨幕,看见院里靠东边的一个教室里,隐约有昏黄的灯光,晓得强若男就在那间教室里听课,于是就在校门口耐心等着,他等了好久。终于听见了摇铃声,晓得下课了。就向学校大门靠去。先有两个男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随后有好几十学生涌出校门,有拿雨伞的,有披油布的,还有披衣服的。那么多学生吵吵喊喊出了校门,各奔东西,成铁冷怕接不到强若男,于是,就大声喊道:
“若男!”
强若男将书包夹在腋下,冒着雨往外走,忽听有人叫她。她没有答应。因为她晓得不会有人来叫她。可是,她又听见一声叫喊,这次喊声真切,确实是叫“若男”,而且听出来是成铁冷的声音,她一阵惊喜,觉得心里暖暖的。于是,大声回答:
“铁冷,我在这里!”
天地间一片昏黑,又充塞着风雨,他们谁也看不见谁,是凭感觉走到一起来的。他们在一个雨伞下面行走。那是一把油纸雨伞,雨点击打在伞上“哗哗”作响,空气清新凉爽,雨伞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成铁冷感到那桐油的气味是如此亲切。成铁冷举着伞,两个人挨得很近,成铁冷甚至闻到强若男头发散发出的香气。马路很黑,他们走在坑坑洼洼的街路上,路面到处是积水,到处是烂泥,有时踩进水坑里,溅起泥水来,迸到手上和脸上,两人就哈哈大笑。
成铁冷大声说:“你比我走得都快!”
强若男说:“我有一双大脚。”
成铁冷说:“你不说,我还不好意思问。”
“问吧。”
“你……你的……”
“你想说我的脚是吧?”
“而今民国了,提倡天足,可是十几年前,你怎么就……”
“我那时很小,什么都不晓得,就是我的父亲,也不能预见今天的妇女不许裹脚。”
“那为什么?”
“就是因为父亲对我溺爱,当时无论穷富人家,所有女孩子绝对难逃裹脚的危运。我三岁时,母亲请来一位老婆婆给我缠足,我很害怕,又哭又叫,大喊‘爸爸,爸爸!’父亲听了心里难受,立即闯入内室,抢下裹脚布扔在地下,抱着我上街去了。父亲为了心疼女儿,硬是不给我缠足。这件事,在乡里当作奇闻传开,没有一个人不讥笑父亲的。说也奇怪,人家孩子哭了喊妈妈,惟有我哭时喊爸爸。”
“你爸爸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们又说又笑,成铁冷觉得不大一会就回到家,一样的路,似乎比来时近了许多。从那天以后,不管下不下雨,每当强若男上夜校,成铁冷都要去学校接她,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无所不谈,成铁冷觉得和强若男在一起很愉快。
有一次,成铁冷对强若男说:
“一样的路,和你一起走,就觉得短了许多。”
强若男说:“我也是。”
…
第九章大璞(1)
…
在南方的城市,季节变化似乎不甚分明,秋冬交替时节喧嚣忙乱一如既往,只是空气中增加了些许寒意。一场风雨之后,深秋即将过去,寒冬即将来临。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恶劣的天气让成铁冷的心情黯淡。成铁冷已经孤独地度过了三个晚上。他晓得这几天强若男晚上没有课,于是他大胆地对强若男说:“晚上你上楼坐坐。”强若男低着头浅浅地笑,不置可否。
成铁冷认定强若男一定会来的,因为她每次听到他的邀请,眼里都放着喜悦的光芒。晚上,他把亭子间收拾干净,心慌意乱地等待着,静听她的声音,一直到深夜,楼梯上也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三天过去了,强若男没有上楼一步,成铁冷的一颗心彻底凉了,好像从胸膛里扒出来,扔到窗外,任凭风吹雨打。此刻的成铁冷围着被子,在油灯下胡乱地翻着书。窗外的风不停地呼啸,雨点沉重地击打在窗纸上,冷风从板缝中侵入,亭子间内顿觉寒气袭人。成铁冷想:不来就不来吧,不来也好,避免再次遭逢到水丽花那样的打击。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看书,可是他手里拿着书,眼睛盯着书,却看不下去。他不想强若男,又想着别的:眼看天冷了,自己还没有一件呢子大衣,就是一件棉袍也好。到上海的几个月来,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坐吃山空,手里银圆已经所剩无几。直到今天,工作一直没有找到。前天去了一趟恒大客栈,没有接到报馆张主笔的来信。也许是因为风雨的影响,更主要是处境不佳,成铁冷心中升起无限愁苦,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听到楼梯响动,他想,也许是强若男上来了,起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就放下书注意倾听,果然是若男的脚步声,由下而上,脚步声轻盈缓慢充满弹性。成铁冷有些慌乱。他每天都盼望强若男能上楼来,可是每天都让他失望。他去夜校接强若男回来,一进家门,两个人就一上一下,各自分开了。强若男不上夜校时,就躲在小屋里读书。成铁冷希望两个人之间发生点儿什么,可是一直什么也没有发生。企盼已久的时刻突然来临,成铁冷惊喜交集,慌乱得竟然不知所措。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成铁冷赶紧从被子里钻出来,还没等穿上鞋子,强若男已经上来了。
强若男对他笑笑,她的笑容是那么甜美,那么灿烂,成铁冷顿时觉得屋子里增加了光彩,增添了活气。
成铁冷趿拉着鞋,站起身来招呼:
“若男来了,请坐。”
若男没有坐在冰冷的圆凳上,她站在他的对面,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羞答答地说:
“今天我有点冷,还有点儿害怕。”说完,她的脸为之一红。
成铁冷说:“是啊,这风这雨……”说着,往床的另一头靠靠,仍然坐在床沿上,他大着胆子说:
“请,请坐。”
强若男略一犹豫,在床沿的另一头坐下来。朝思暮想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成铁冷反倒紧张起来,和强若男同坐在一个床上,他的头脑有些晕眩,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加重了,他不敢看强若男,一双眼睛看着跳动的灯火。
静了一会儿,成铁冷说
“你到底来了!”
强若男嗔怪地说:
“你叫我上来,你为什么不到我房里去?”
成铁冷说:“我……”
强若男说:“我一直在屋里等着你,可你……”
成铁冷恍然大悟,原来强若男和自己一样的心情,都怪自己不主动。
强若男又说:“今天晚上,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耳语。可是成铁冷还是听见了,他的一颗心怦然跳动起来,他说:
“那好,那好。”
风雨声似乎弱了,灯火却出奇地辉煌起来,于是屋子自然变得温暖了。
成铁冷大胆地向强若男靠近一点儿,强若男没有动。成铁冷很激动,他试探地抓住强若男的手,强若男的手任他握着,没有抽回。这双手他太熟悉了,小巧玲珑,洁白秀美,可是自己从来没有碰过它一下,现在他亲切地感觉到这手是那样润泽,那样细嫩,成铁冷两手合围,将那手包裹起来,不住地揉搓。
强若男的话音很低,但却清晰明朗:
“我想了好久,我要嫁给你。”
成铁冷的心为之一抖,他放下若男的手,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我,我,我还没有一个工作。”
强若男抓起他的手来,平静地说:“以后会有的。”
成铁冷又说:“我没有银圆。”
“银圆?提什么银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是说,我很穷……”
“穷怕什么?只要人好”
“可是我穷得快要讨饭了。”
“你去讨饭,我给你提篮子!”
一股暖流注入成铁冷心里,很快就流遍全身,成铁冷略显苍白的脸放着红光。此刻,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强若男说,可他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紧紧地搂着强若男激动地说:
“若男,你真好!”
他们相互搂得更紧了,热烈地接吻。强若男的嘴唇湿润又热,仿佛在燃烧,成铁冷周身热遍,他听不见风雨声了,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时间无声地流逝了。
…
第九章大璞(2)
…
过了一会儿,强若男抬起头来,问成铁冷:
“是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她闪动着大眼睛,等待成铁冷回答,后者不假思索地说:
“那天晚上,你被坏人追的那天晚上。你呢?”
“我也是,那天晚上你真勇敢,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成铁冷又问:“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你对我的印象如何?。”
强若男没有说话,只是嘻嘻地笑。成铁冷追问:
“你笑什么?”
强若男笑得更厉害了。
成铁冷问道:“是不是笑我又黑又瘦?”
强若男笑着说:
“不是。”
“那你笑什么?”
“你镶着一颗门牙!”
成铁冷听了,脸忽地红了。
强若男又说:“其实,你很潇洒的,”
成铁冷搂着强若男的肩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好。”
强若男小声说:“今天夜里,我就住在你这里了。”
成铁冷激动地说:“那好,那太好了!”
起初,他们围着被子坐着,后来谁也没言语,就不约而同地脱了衣服,双双钻在被窝里,成铁冷激动异常,不容多想便主动出击。他对自己所向往的事物既感神秘又感陌生。他抑制不住强烈的心跳,动作笨拙、慌乱和略带粗鲁。强若男由于恐惧和怕羞而全身颤抖。成铁冷直奔主题,最后他到底如愿以偿。当两个滚烫的身体紧紧地嵌在一起时,成铁冷突然觉得时间一下子凝固了,什么饥饿寒冷一切都不复存在,世界上只有两个真心相爱的人。
……
成铁冷睡得正酣,突然醒来,睁开眼睛便看见强若男的笑脸。强若男坐在床沿,俯下身吻了他一下:
“我去上班了,你快趁热吃早餐。”
说完,走了。成铁冷见天已大亮,觉得身上乏力。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米粥和六个小笼包子,粥和包子都冒着热气。
从那以后,强若男就和成铁冷住在一起。热恋中的时光过得飞快,成铁冷却感到充实,感到生活有了希望。他每天认真读书。成铁冷心灵上的伤口彻底平复了,水丽花给他造成的痛苦已烟消云散。他甚至暗暗庆幸,没有水丽花的背叛,不会有今日的美满。他后悔自己因水丽花之事伤心太重,痛苦太深。原来,世界上好女人多着呢,早晓得有个强若男,何必气得要死要活?
强若男对成铁冷关怀倍至,她对他说:
“你不要吃酒了。”成铁冷果然就不吃酒了,成铁冷明显地比秋天胖多了。
强若男的脸色苍白了一些,她实在是太累了。她晚上要和成铁冷缱绻。白天要到烟厂打工,隔一天还要上夜校。她好像不知疲倦似的,星期天她休息,吃完早餐,给成铁冷洗衣服。成铁冷看见她的一双手腕被冷水泡得通红,着实心疼,说:“你来洗,我来清。“强若男说:“谁用你来清?洗衣服不是男人的事。“成铁冷只好走开。强若男一边搓衣服,一边说:
“一会儿上街,给你买一件棉衣。”
成铁冷等强若男洗罢了衣服,两个人一起去了南京路,逛了几个商场,看见呢子大衣价钱太贵,到估衣店看了,又嫌旧衣服脏,什么也没买成,强若男和成铁冷商量:
“要不,买块绸布和一些棉花,我抽空给你缝一件棉袄。”
成铁冷说:“那样最好,只是你太累了。”
中午在小饭铺随便吃了点东西,匆匆回来。他们一进家门,索阿婆大声嚷着:
“成先生,有人找你!”
没等成铁冷答应,索阿婆又说:“那位先生一路打听来,找到家门,说是你的朋友,等了一个时辰,后来不耐烦,留下一张字条走了。”
“快拿来我看。”
索阿婆递过一张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上面写道:
铁冷学兄:
南京一别,匆匆半载有余,时常想念,辗转得知冷兄之居处,特来拜访,不料我兄不值,不胜怅怅。请我兄见字,屈驾到小店一叙。有要事相商。地址:南京路七十八号,祥瑞绸缎局。
柳屏山即日
成铁冷看完,将纸条交给强若男,强若男看了,问成铁冷:
“这个柳屏山是什么人?”
“是一个朋友。”
“他是做什么的?”
“我不晓得,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他找你有什么事?”
“我也不晓得,也许我时运至哉。”
强若男笑道:“又是满口之乎者也!”
次日早起,成铁冷坐黄包车来到南京路,按照门牌找到祥瑞绸缎局,临街的洋楼,五间门面,好大的气派。一楼洋灰门脸,玻璃大门,玻璃橱窗。二楼的铸铁栅栏图案典雅,油着绿漆。成铁冷站在门前想到:就是这个所在了,不知这柳屏山在绸缎局是做什么的?他既然是殳楼同学,一定也是个学子,看他的年纪不会是掌柜。学生出身又不会是个伙计,他也许在绸缎局做个账房什么的,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成铁冷一边想着,走进了大玻璃门,里面原来是七进深的营业大厅,显得异常宽敞异常华丽,天花板考究,电灯明亮。方形的柱子上镶嵌着精致的玻璃画。店员一律长袍马褂,气度不凡。成铁冷进入商场,便有伙计迎了上来,热情招呼,问他需要什么。成铁冷说:
…
第九章大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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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买东西的顾客,我要找你们这里的柳屏山。”
伙计闻言愣住了,两眼看着他,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走过一个面孔白皙的中年人,彬彬有礼地问:
“请问先生,您找哪一个?”
“找你们店里的柳屏山。”
掌柜的见此人来头不小,不敢多言,请出陈掌柜来,陈掌柜热情地问:
“阁下可是成铁冷先生?”
成铁冷说:“在下便是成铁冷。”
陈掌柜说:“快请,董事长等候多时了。”
“董事长?”成铁冷疑问地重复一句。
他心中疑惑,这个柳屏山,小小年纪怎么会是这个大商场的董事长?他跟在陈掌柜身后,穿过宽敞的营业大厅,出了后门,是一个好大的院子。院子平整干净,两厢排列着高大的库房,一直往里走,看见一排柳树,树后是一座三层的楼房。柳屏山的办公室在三楼。通过走廊,来到一个门口,门上没有牌子,陈掌柜站下,轻轻敲了两下厚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