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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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大脚婆开了水丽花的柜门，背着水丽花，拿出所有的银票和首饰，送到楼下。临走又走上楼来，到水丽花床前，做出笑脸说：
“你好好躺着，等我去庙上为你烧香祈祷，回来到药铺给你抓药。”
水丽花感动得流下了泪水，说：
…
第十七章圣水（4）
…
“干娘，让我再看一眼我的银票和首饰，死了也闭目了。”
“干娘这就给你去拿——还是治病要紧——等我抓药回来再拿给你看。”
水丽花还要说话，却听见了关门声，大脚婆出去了。
水丽花等待干娘回来。她伤痛难忍，口渴难忍，更为难忍的是饥饿。她想自己下床去拿水，她的腿却动不得，水丽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干娘身上。只要干娘回来，就有茶水喝，有黄金糕吃，还有药，吃了药，她就会好的。然而，大脚婆终于没有回来，水丽花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躺在床上等死。
有几个惜日的嫖客，偶然光顾，开开大门，听不到大脚婆的声音，也看不见水丽花来迎接，闻到满室臭味，急忙撤身回走。
昏迷不醒的水丽花，身上腐烂的部位长满了蛆虫。
月底，房东来收房钱，看到房间里没有东西了，又找不见大脚婆，闻到屋里恶臭，看见走了形的水丽花，立刻明白了一切。房东捂着鼻子走出去，花二十个铜钱雇了两个花子，半夜将她拖了出去，扔在十里之外的荒草地里。
一个癞头花子见水丽花年轻，起了淫心，褪了裤子要强奸她，另一个年纪大的花子厉声喝问：
“你这个癞头狗想干什么？”
癞头花子歪着脖子说：
“想舒服一下。”
“你只想舒服，不怕得上花柳病？”
癞头花子吐了一下舌头，提上裤子，跟着老花子走了。
去年冬天，张四在东安县玉桥镇柳屏山的婚礼上，得到柳树青赠送的二百块银圆，并且换了一身新衣服。他没有回临沂县张家庄。他用三十块银圆做资本，从山东买些小枣，贩运到江苏去卖，结果赔了本钱。以后又用了六十两银子，从浙江台州购买一批橘子，到济南去卖，这次也赔了银钱，张四认为做生意亏本，不是自己没有能耐，只是时运不好。褡裢里还有一百多块银圆，却找不到合适的买卖。在从江苏回山东的路上，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听一个客人说，江苏省铁山县白家庄近日出了一个白蛇仙姑，那仙姑神通广大，普救众生，有求必应，十分灵验。那位客人就是给白蛇仙姑磕头，请仙姑恩赐仙丹妙药的。张四听了，猛然心里一动：想俺老四眼看三十岁了，东走西逛，也走累了。从家里走出来，游荡到今天，庄稼不成，买卖不就，最可悲的是连个媳妇都混不上，光棍一人，我头脑灵活，要说会说，出口成章，只是好运还没有到来。我为何不到铁山县白家庄拜上白蛇仙姑，请仙姑给俺张四配个美貌的妻子，选择一个富贵吉祥之地，也好安稳度日。
张四一路奔向铁山县，几十里之外，便见到大路之上行人如织，原来都是去白家庄求神问卜的。到了县城，想住店竟然没有房间，全被求神的人占满了。总算在城关一个孤老头子家找到个住的地方，张四见这么多的人信服白蛇仙子，自己觉得惊讶，就问那个老头：
“县里的旅店没有了床位，是不是白蛇仙姑闹的？”
老头子说：“怎么不是？全是去白家庄的，还没有进村，几百亩地的麦子，全让人踩光了。”
“人们都说白蛇仙姑有灵，到底灵还是不灵？”
“那谁晓得呢？你说不灵，那么多人都信，你说有灵，谁也没有看见过白蛇仙姑。”
“那白蛇仙姑是怎么来的呢？”
“是去年秋天，有一个孤苦的老太婆，儿子和儿媳全死了，和孙子度日。孙子没出息，偷了庙上红蜡，回家便瞎了眼睛，老太婆把红蜡送到庙上，不住地给菩萨烧香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孩子的眼睛就是睁不开。一天夜里，老太婆做了一个梦，看见白蛇仙姑下凡，让她把一个小碗放在村口大槐树底下接圣水，明天清早用圣水给孙子洗眼睛，他的眼睛就能睁开了。老太婆醒了，再找白蛇仙姑已经不在，她摸着黑，拿着小碗送到大槐树下面。第二天清晨去看，小碗里果然有小半碗露水，慌忙端回家去，给孙子洗了眼睛，说也奇怪，经这一洗，她那孙子的眼睛真就睁开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从白家庄传到县城，又从县城传到外省，这方圆三百里没有不晓得的，都争着来拜白蛇仙姑。”
“那圣水能治百病？”
“开始是治病，到后来求发财的也有，求升官的也有，求婚姻的也有。”
张四听了，心中暗喜，问道：
“有那么多的圣水吗？”
“咳！哪有那么多的圣水？连大槐树都看不到，磕一个头，许一个愿就走。”
“怎么看不到大槐树？”
“求神的人多了，半夜三更就有人去占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排得远远的，有几个能挤到大槐树下？”
张四不再问了，睡到半夜，就起了身，见路上早有好多提着灯笼的人走动，知道是去白家庄的，就跟在后面。天渐渐亮了，看到路上行人不断，又走了一程，去白家庄路上的人就满了。来到白家庄的边缘，就能看到那里积聚了成千上万的人，比赶大集的人多多少倍。黑压压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瘸子瞎子全有。张四拼命向前挤，挤来挤去，已经能看到那棵大槐树了，这时，张四看见了水丽花，他站在她身边不动了。
水丽花在众多求神许愿的女人中绝对出类拔萃。除去那些老弱病残的女人之外，还有一些蓬头垢面、土里土气，只有水丽花别有一番风韵。她正跪在一条小路的边缘，穿着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脸显得更加白皙，她的头上虽然没有什么首饰，头发也不算光华，但发式却有别于乡下的村姑、少妇。在张四的眼里，水丽花楚楚动人，张四往前挤了挤，在她身边跪下——前边的人都主动跪下了。
…
第十七章圣水（5）
…
张四斜眼看水丽花，见她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水丽花全部身心都在仙姑身上。张四也双手合十，眼睛却睁着，眼珠骨碌骨碌地乱转，在水丽花身上乱转。
水丽花完全进入忘我状态，她的一颗心完全被白蛇仙姑征服，她开始了虔诚的祷告。因为张四离水丽花很近，他听到了水丽花发自内心的祷告声：
“白蛇仙姑，保佑我那病好了吧。”
“白蛇仙姑，保佑我那病好了吧。”
将整个身心完全集中在灵异白蛇仙姑的水丽花，竟然神奇地听见仙姑的回话：
“你有什么病？”
水丽花说：“尿床。”
“尿床？”
“尿床。”
“保证你能好。”
“能好？”
“能好！只要嫁给你身边的人！”
“谢谢仙姑——”水丽花猛地从幻境中回到现实中来，似醒非醒，懵懵懂懂。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睁开眼睛，她略加斜视，便看见了张四。她立即明白了那神秘的声音不是来自冥冥神灵，而是来自身边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她第一个感觉就是被耍弄的愤怒——虽然她经常心甘情愿地任人耍弄，甚至任人蹂躏，但那是自愿的，也是有偿的——这愤怒甚至让她怒不可遏。因为水丽花的虔诚，她的信仰，甚至连她生的希望都被可耻的亵渎了。愤怒越来越强烈，变成憎恨。恨得紧咬牙齿。
就在这时，水丽花听见身边那个男人虔诚地说：
“我想找一个媳妇，尿床也要。”
水丽花瞥了那人一眼：
水丽花看见眼前这个人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笔直地跪着。水丽花问自己：你不是要治好身上的病，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吗？这个男人就行！
原来，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水丽花，是被一个收生婆子救活的，那收生婆子姓唐，人称唐姥姥。这天黑下，唐姥姥被一家请去接生，那家女人难产，孩子生下来，已经次日黎明时分。唐姥姥回家的路上，走到河边，看见卧在草丛中的水丽花，吓了一跳，但唐姥姥毕竟是经常在生死门前转悠的人，比一般没有见识的农村老妇的胆子大。她走近水丽花，闻到一股臭味，摸摸鼻息，尚有些许温热。看看头脸，虽然肮脏，却是天生丽质，唐姥姥决意救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并不是为了行善，而是为了自己——唐姥姥有个儿子，叫唐高和，平日以打鱼为生，唐高和如果省吃俭用，日子可以过得去。可是他天生好赌，打鱼买了铜钱，便去赌钱，连老娘接生赚的几个钱，也被他偷去赌输了，因而，唐家穷得家里没有积蓄，唐高和而今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上妻室。唐姥姥打算救活这个年轻的女子，给儿子做媳妇。她急忙跑回家，儿子正在昏睡，叫起了唐高和，娘两个急忙返回河边，唐姥姥让唐高和背起水丽花，回到家里。唐姥姥粗识药性，当日到野外采了几样草药，为水丽花洗了伤口，又给她灌了神奇活命汤，当天晚上，水丽花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唐姥姥见水丽花醒了过来，先喂她米汤，尔后又喂她鸡蛋羹，在唐姥姥的草药治疗和精心调理下，水丽花经过十几天的休养，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又过了一个多月，身体基本恢复了，虽然不如往日丰腴润朗，但仍然有年轻女人的鲜活风韵。后来水丽花能够下床，帮助唐姥姥做些家务了。她身上的臭味也消失了，只是落下一个尿床的病。
一日，唐姥姥和水丽花说了自己的意图。水丽花虽然过不惯鱼家的清苦生活，但唐姥姥对她有救命之恩，也只好答应。唐姥姥欣喜异常，准备为唐高和和水丽花成亲。谁知人有旦夕祸福。唐高和夜间与人赌钱，白天异常睏倦，在河边打鱼时，一头栽进河里，一命呜呼了，唐姥姥悲痛成疾，卧床不起。水丽花精心照顾，无奈唐姥姥只是哭泣，不进饮食，不到两个月也去去世了。水丽花张罗埋葬了唐姥姥，决定回老家安徽阜阳。
路上，听好些人传说白蛇仙姑的故事，于是就绕路来到铁山县白家庄……
当天，水丽花同意和张四做夫妻，他们在铁山县租了两间民房，和张金标同床之后，水丽花尿床的病居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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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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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匠一连喝了六瓶白干，不再喝了，他突然扔掉酒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几乎与此同时，瘦猴忽地跳起来，紧走几步，跟在师傅后面走出车间。高铁匠对着大炉一招手，大狗熊早已将一丈二尺长的钢钎递过来。高铁匠接过抓在手里，精神抖擞，对准炉眼，一枪扎去，只见白热的铁水奔腾而出——大狗熊和瘦猴早就将铁包放好——铁水冲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愉快地奔泄出来，在上百人的欢呼声里，铁水灌满铁包。 高铁匠一声吼，堵住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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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高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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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来厂那天，是民国元年九月一日，后来被矿车厂定为工厂正式成立的纪念日，就是那天摘了矿车筹备处的牌子，挂上苏北矿车厂的大牌子。
宁守成正指挥人挂牌子，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大门前一男一女，后来张四认出了他，就走上前对宁守成说：“我找柳少爷。”
宁守成看着张四，礼貌地笑笑，却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张四笑着说：“我们见过。”宁守成也觉得仿佛见过这个人，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张四说：“还是少爷结婚的宴席上。”一句话，让宁守成恍然想起来了，说厂长正忙，您先到办公室等一等，我去给您看看。宁守成见张四相貌丑恶，加上他在柳屏山婚礼上的表现，绝无谦谦君子风范。见到柳屏山说：“厂长，有人找您。”柳屏山问是什么人，宁守成说：“张四。”“哪个张四？”“就是您婚礼上哪个讨饭的。”柳屏山说：
“快请！”
宁守成看看左右没人，小声对柳屏山说：
“少爷，这个张四来路不明，我想，不如给他几十两银子，打发他去。”
柳屏山说：“先父曾有遗训：因为老人家和张锐图老伯故交，张四无论何时投奔我柳家，都应该关照他。何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话说到这份儿上，宁守成本来不该再说什么，可是今天宁守成却一反常态，坚持道：
“固然应该关照，但少爷对张四的过去不够了解，是不是观察一段再委以重任？”
柳屏山说：“可以一边任用，一边观察。”
宁守成听了，不再多言。
这天，柳屏山将成铁冷叫到办公室，和他谋划工厂的人事安排，两人商量了一个钟点，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柳屏山列表如下：
厂长 柳屏山
总工程师 成铁冷
设计处 成铁冷
工务处 詹姆斯
铸造间主任 暂缺
车工间主任 许国华
铆焊间主任 周天球
扳金间主任 张万德
成型间主任 季振宜
机修间主任 詹姆斯
电务处 格拉德门
财会处 宁守成
庶务处 张金标
销售处 余一集
材料处 暂缺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我看乔成章为人正派，他现在的生意又不好，一直住在上河湾，没有出去，想聘请他来厂子工作，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做材料处处长。”
成铁冷说：“我看可以。”
次日，柳屏山请来乔成章，询问了他的生意，果然亏损。柳屏山提出请他做材料处处长，乔成章欣然同意。成铁冷交给乔成章一个采购计划，乔成章从宁守成那里支取了现金，拿了支票，当日起身去上海。
人员的框架基本搭成。除电务处处长之下，管理电气技工十二人，锅炉技工八人，力工十二人之外，其余各处每处设职员四五人不等。各车间主任以下设领班数人，每个领班管理技工二三十人，技工带有艺徒。柳屏山粗略计算一下，现已有职工五百六十余人。
一切安排就绪，人员各司其职。成铁冷和詹姆斯带领工人安装车工间的二十四台车床，紧固地脚螺丝。之后，詹姆斯指挥工人安置机修间的车、铣、钻、刨各种机床。乔成章在上海购进的矿石、焦碳、钢材、刃具、量具已经陆续到货。成铁冷一头钻进办公室画图设计。最令人欣喜的是，格拉德门经过试机，于八月二十二日顺利地使发电机组发出了电能。车工间的电机带动天轴，通过皮带轮带动车床，詹姆斯熟练地使用车床旋转，车下来的刨花发出泛青的亮光，围在车床旁边的人个个笑逐言开，表现出喜悦之情。成铁冷仍然黑着脸，不声不响，柳屏山从他的眼镜片上看到了兴奋的光芒。当天晚上，工厂所有的电灯一起亮了，全厂的人们都欢呼起来。
那天晚上，格拉德门找到柳屏山，认真地问他：
“我们的舞厅，什么时候，开放？”
“有了电灯，还有留声机，今夜就可以开放。”
“可惜没有可以伴舞的人。”
柳屏山说：“慢慢来，慢慢来，什么都会有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舞女确实是一件让柳屏山头痛发事，还有最让他头痛的事，就是铸造车间。那里立起了高大的冲天炉，却没有人能够炼铁。请了几个技工：南京来的也有，上海来的也有，武汉来的也有，当时说的都挺好，可一开炉就完：大炉吃下矿石和焦碳，流出来的都是釉子，却炼不出钢铁来。铸造车间不能炼铁，其它车间都不能运转，成铁冷不止一次地说：
“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