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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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贴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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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屏山自幼就懂得礼莫大于祀祖,事莫大于敬宗的道理。可今年却与往年大不一样。父亲脸色严肃,目光忧郁,与过年喜庆的气氛不协调。柳屏山以为父亲劳累,身体不适,并不敢多问。父亲的穿戴,也让他感到诧异:虽然他仍然穿着拱璧纹饰深绛色绸缎长袍、古铜色六合同春团花羽缎马褂,青缎子小帽,蓝珊瑚帽正。但是,帽子顶上的红珊瑚珠子却拿掉了,帽檐上还箍了一圈白布,将帽正盖住。柳屏山正在疑惑,只见父亲关闭祠堂门户,屏退仆人,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柳树青命令道:
“跪下!”
父亲的声音忽然苍老起来。
厅堂正中墙壁上高悬祖宗的神像。厅堂灯火辉煌,和往年大不一样。往年祭祖没有白色的孝帽和一身孝服,祖先的神像上面没有黑色的绸花,两边没有长长的黑绸飘带。柳屏山心里万分诧异,更多的则是压抑。
柳屏山跪在父亲的后面,只听父亲说道:
“你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应该让你晓得咱们家的历史了。”父亲的声音悲怆,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这让柳屏山大为震惊。
“你晓得我家祖上是做什么的吗?”
柳屏山回答:
“回禀父亲,我家世代盐商。”
“做盐商之前,祖上做什么?”
“孩儿不知,请父亲恕罪。”
“你晓得我家祖上姓什么吗?”
“……”柳屏山心里一冷,父亲提出一个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梦:一切都那么荒诞,祖宗画像上的黑绸花和两边垂下的黑色煅带;父亲说话的腔调和问话的内容。为了验证是否在梦里,他回答:
“孩儿不晓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陌生。
柳屏山疑惑:因为祖上姓柳,我家依然姓柳,这连三岁孩子都应该晓得,父亲为什么要问这话?
他听见父亲说:
“我家不姓柳,姓刘。”
跪在地上的柳屏山浑身一震。
“老祖宗叫刘秉正。”
柳屏山抬头,闪光的红烛格外明亮,烛光照耀着那庄严的神像,他凝神瞻仰老祖宗神像,分明是一副六尺宣纸工笔彩绘的祖宗像。
这是一幅文官的坐像。画面上端坐的老者是正二品的官阶。头上顶带花翎,朝冠为镂花金座,中饰一小红宝石,上衔镂花珊瑚。身穿石青色朝服,方形的补子上刺绣着锦鸡图案。紫貂披领,熏貂袖端。朝服两肩及襞积之处织着五爪行蟒,下幅八宝行水,威风凛凛。
老人面貌清癯,一部银白的胡须飘洒胸前,看上去很是潇洒。老人的眼睛有神,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样子,然而,睿智中透着一种淡淡的凄然。
不知为什么,看到画像,柳屏山心里感到沉闷,仿佛还有恐惧。
去年祭奠时老祖姓柳,前年祭奠时仍然姓柳,今年就姓刘了,而且讳为刘秉正。
柳屏山晓得,雍正朝有一位刘秉正,被皇帝杀头,但他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祖先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刘秉正联系在一起。
父亲沉痛地讲述:
“我刘家祖上原籍安徽安庆府桐城县状元桥,村子前有条小河,河上的一座石桥叫状元桥。石桥本是我家出资修建的,当年我家祖上中了个头名状元而得名。我家四世三翰林,传到老祖刘秉正,因为老人家才学渊博,被朝廷封为太子太保,刘家有一横幅,是当朝工部尚书凌可雄所书,那振聋发聩的七个大字是:‘老王之友少王师’,这空前绝后的荣誉,刘家一度引为自豪。万没想到,只因这几个字,受到株连,惹了杀身灭族之横祸。当年老祖宗刘秉正已经七十一岁,与工部尚书凌可雄交厚。原来雍正年间,工部尚书凌可雄因作《通鉴论》而获罪,论中谈到一国之君主,有曰:‘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甚至发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议论。凌可雄后来被奸人告密,将他的书稿送到雍正皇帝御案,雍正阅后,龙颜大怒,下诏刑部,将凌可雄祸灭九族。又因凌可雄与与刘家父子过从甚密,刘家亦被处以灭族之罪,雍正七年,六月望日,以刘秉正为首的全家老幼尊卑一百一十七口均被斩首。上天有眼,恰逢老祖宗刘秉正的三子,刘宏祚大人去江西探亲,侥幸免于死难。刘宏祚大人在归家途中,听到家里横遭大祸,吓得心惊胆破,仓皇逃走,后来流落到这玉桥镇。不敢道出真姓,与刘字上,只留卯金刀之卯,左边加一木字偏旁,改刘姓为柳……”
柳屏山听得毛骨悚然,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他唏嘘一阵,接着说道
“柳家开始的两代人,惊魂未定,只求苟延残喘,不求富贵发达,因而只埋头务农。后来到了你高曾祖大人讳德珲那一代,就冲出了玉桥镇,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他只身到扬州经营盐业。柳家经营盐业三代,声镇江南。但是,不论务农还是经商,柳家永远不忘文字狱带来的彻骨之痛,刻骨铭心,世代相传。柳家的男孩,从小必须认真读书,读书的目的却不是追求功名,每一代人都受到严格的灌输。男孩子长到十八岁,在大年夜里,做父亲的率领孩子在老祖宗神像前顶礼膜拜,给惨死的一百一十七口人跪拜磕头,然后由家长讲述文字狱血泪史,教育后代绝对遵从祖训,杜绝仕途。柳家每一代长辈故去,必有遗嘱,祖祖辈辈遗训都是:后代人只许读书,不许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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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贴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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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柳树青对柳屏山说:
“柳家的传统是永远不许求功名!”
祖先的画像高悬壁上,好像泡在血水里。祝伯孚不敢再看,心中压抑,呼吸也不舒畅。父亲给他讲了自家的血泪史,柳屏山被有如被迅雷殛顶,木然地跪在那里,纵然父亲老泪纵横,他却木然地跪在那里,有如一尊石像。
外面的鞭炮声清脆响亮,震耳欲聋,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祭过祖之后,柳屏山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的内心却极不平静,他思如潮水,想好多问题,从此,他对整个世界改变了看法。
元旦那天,柳屏山给何先生拜年,看见了祝伯孚。何先生和两个人一同吃了饭,饭后,柳屏山约祝伯孚出去走走,两个人讨论怎样救中国的问题。柳屏山主张实业救国,祝伯孚主张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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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画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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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新的学期开始了,柳屏山和祝伯孚各自回到学校学习,他们书信往来不断。柳屏山注意到,祝伯孚在信中从不间断地攻击清廷,亟欲推翻朝廷而后快,而且言辞越来越激烈,态度越来越坚决。柳屏山虽然认为祝伯孚的言论完全有道理,但是,因为过年祭祖时,父亲亲口讲述血泪家史,并教诲他成人之后,绝对不许参与政治,所以对反清斗争只表同情,却没有坚决的态度,有时在回信中也轻描淡写地附和几句。
岁月如驰,转眼之间一个学期过去了,暑假之后,柳屏山给祝伯写了两封信,不见回信。柳屏山开始以为他功课忙,无暇回信。接着又写了一封信寄走,这时,柳屏山猛地想到,祝伯符可能出了什么意外。几天之后,几封信相继退了回来,每封信的信封上都贴者一个白色的小纸条:上写“查无此人”,柳屏山对着那几封信出神。推测祝伯符可能因为革命被逮捕,也许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决定到南京去看个究竟,以免悬念。柳屏山和老师请了假,买了轮船票,坐船到南京。两江学院在南京西郊,下了轮船,从码头坐马车,到西郊,看到一片桃花,马车一直到了学院,学院在翠峰山下,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学院有一道围墙,进了学院大门,院里到处是高大的树木,掩映在树木中的两座高楼,建筑宏伟,院里却很幽静。
柳屏山在校园里找到教务处,进门看到一位先生。那先生戴着眼镜,盯着他却不说话,那先生以为柳屏山是学院的学生,又认不准是谁,似乎正在辨认。这时听见柳屏山说道:
“先生你好,我想找一个人。”
“请问你找哪一个?”
“我找西学斋的祝伯孚。”
柳屏山看到那位先生瞪大眼睛,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
“你是说找祝伯孚?”
柳屏山点头说对,那先生问:
“你是他什么人?”
“同乡兼同学。”
先生叹了口气说:
“祝伯孚因为反对当局,忽然失踪了。”
柳屏山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倍加不安。因为秘密逮捕比被巡捕公开抓获更要可怕,想到祝伯符会被被秘密处死,柳屏山的一颗心整个都凉透了,也许祝伯符逃亡了,柳屏山默默祈祷苍天,但愿殳楼逃亡在外,平安无事。
时间飞快地逝去,转眼又过了大半年。一天晚饭后,柳屏山在阅览室浏览报纸,在《金陵时报》上看见了署名殳楼的文章。
他晓得这是祝伯孚的笔名,因为祝伯孚的绰号叫藏书楼,他引以自豪,取殳楼二字与书楼同音,作为笔名。但是,天下如此之大,同名者非常之多,柳屏山又怕是巧合。细看文章的内容,是鼓动民众抗捐闹税,看文章风格,伤时骂世,尖锐辛辣,淋漓跳跃,无疑是祝伯孚写的。柳屏山替祝伯符担心,但是毕竟有了他的信息。柳屏山欣喜若狂,他想只要我找到报社,就能找到祝伯符,于是和老师请了假,拿着报纸坐船到南京去找祝伯孚。
他买的是下午去南京的船票,乘坐的是二等仓。上船后,他就没有进入船舱,一直在甲板上站着,手把着铁栏杆,昂首远望,欣赏长江两岸的风光。开始,他的心情很好,黄昏将近时,看见岸上芳草凄凄,天际暮霭沉沉,忽然有两句唐诗涌上心头:
日暮乡关何处去
烟波江上使人愁
柳屏山美好的心绪被这两句诗搅乱,他没再有心思观赏风景了,他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次到南京可能见不到祝伯孚。有了这预感之后,柳屏山不觉烦闷起来。他回到船舱,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郑观应著的《盛世危言》,看了几页,不想看了,闲得无聊,就小声背诵英语单词,听见上铺和对面的人都发出鼾声,觉得渴睡,翻过身去睡了。醒来时听见同舱的人们大声说话,晓得天色已明,于是就出去看看,轮船快到南京了。又过了将近半个钟点,已经看见城市了,轮船渐渐靠近码头,汽笛高声鸣叫,震耳欲聋。随即,轮船慢慢靠岸,人们开始骚乱,柳屏山等人走光了,最后下了轮船。走过码头,来在大街,马上就有黄包车上来揽客。柳屏山随便登上一辆车,对车夫说去《金陵时报》报馆,车夫竟然不晓得在什么所在。只好下车。后来,他看到对面又跑来一辆黄包车,忙扬手叫住:
车夫问:“先生到哪里去?”
柳屏山道:“我要到《金陵时报》报馆去。”
“那个报馆在宝塔巷,路途很远,车费要两角钱。”
“你将我送到报馆,车资好说。”
车夫听了很高兴,请柳屏山上车。车夫拉着车一路小跑,快到晌午,才到宝塔巷,黄包车停在报馆小楼门口,车夫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到了。”柳屏山下车,掏出三角钱给了车夫,车夫再三相谢。
柳屏山看见小楼旁有一个白地黑字的竖牌子,上面写着几个拳头大的字:“金陵时报在二楼”。柳屏山进楼便看见楼梯,他走上木楼梯,上了二楼,是一个狭小暗淡的走廊,一溜三个房间都对走廊开着门,第一个房间里没有人,第二个房间里有三个人,都穿长衫,站在狭窄的屋地大声地争吵什么,柳屏山来到最后一个房间,看见里面靠窗户的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个人,穿着西服,戴着眼镜,正低着头写什么。办公桌上很乱,堆满了书籍、报纸、稿件、稿纸,还有白铜墨盒,小楷毛笔和一个盛着茶水的搪瓷缸和半个馒头,拥挤的办公桌只有一点空地供他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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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画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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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屏山轻轻走进去,彬彬有礼地说:
“先生,打扰一下。”
伏案书写的人抬起头来,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棱角分明的脸上从没有笑容。他用眼神询问:您有什么事?
柳屏山指着那张《金陵时报》说:
“请问编辑先生,我想找到这篇文章的作者,不知您是否能帮上我的忙?”
青年人浏览一眼那张报纸,问道:
“殳楼,您找的是殳楼吧?”
柳屏山眼睛一亮:
“对对,是找殳楼。”
“我也不晓得这个人在哪里。”
柳屏山问:“他的稿子是送来的,还是寄来的?”
“是寄过来的,可是,信封上没有写地址。”
柳屏山略带歉意地问:“对不起,我可以看看他的稿子吗?信封也行。”
编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就在厚厚的稿件中翻找起来,稿件很多,也很乱,找了一气,没有找到,他又抓起厚厚一沓信封,一个一个地检看,最后拿出一个信封说:
“这个便是了。”
柳屏山眼睛一亮:“不错,是殳楼的笔体!”但是,信封上只有金陵时报的地址,却没有回信的地址,柳屏山失望地说:“看来,今天是找不到他了。”
“我是专程从上海来找他的。”柳屏山又说。
“请问你贵姓?”
“我叫柳屏山,是殳楼的好朋友。”
那个编辑说:“我叫成铁冷。”
成铁冷乍看起来,给人的印象不好接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明亮。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使在笑,也绝不明显,只是嘴角轻轻上翘,眼睛稍弯一弯。说了几句话,柳屏山觉得他很好接近。
于是他说:“幸会幸会。”
成铁冷说:“如果柳先生也写文章,欢迎给小报赐稿。”
柳屏山笑笑,诚恳地说:“抱歉,我不会写文章。”
成铁冷正了正眼镜说:“我想殳楼迟早会和我联系的,请你给我留下地址。待有了他的消息,我让他和你联系。”
柳屏山说:“最好。”
成铁冷递过小楷毛笔和一个折子,柳屏山略一思考,想到不久就要毕业了,于是写下上海祥瑞商场的的地址。成铁冷也不细看,就匆匆收起。
柳屏山告辞成铁冷从报馆出来,觉得实在无聊。听说夫子庙一带很热闹,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中华门,夫子庙在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进了中华门,车夫停车,柳屏山下车。一个人沿着贡院街游荡,一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直向前走,不远就看见一溜红墙,墙上写着大字:南无阿弥陀佛。红墙里面绿树成荫。柳屏山进了夫子庙山门,在庙里观赏流连,将近中午,出了大庙,来到大街。这是个热闹所在,一边是川流不断的河水,可以看到南岸高大的照壁。一边是不算宽阔的街道,到处都搭着布棚子,到处都围满了人。卖吃食的、卖茶水的、卖古董的、算卦的、练武的、拉洋片的、耍木偶戏的,将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柳屏山闲走一阵,有些累了,看见一座茶楼,走上去闲坐。茶房过来,柳屏山叫泡上一壶龙井茶,又要了几样茶点,随便吃了。下午,一个人又到评市街上闲逛,街上人来人往,卖水果、卖小吃的小贩高声叫卖。黄包车、挑夫挤在喧嚣的人群里。先到旧书铺转了一转,又逛了逛古董店,觉得肚子饿了,在临街的一个饭庄吃了饭,觉得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