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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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孚说:“琉璃厂声震遐迩,果然名不虚传,真有罕见的宝物。”
两个拿着画尽情逛了琉璃厂,傍晚找客栈休息了。次日吃了早点,直接去交通部。
交通部有士兵站岗,祝伯孚递上名片,守卫和里面通了电话,秘书请示部长之后,回说“请进。”二人穿过回廊,来到装饰考究的大厅。一个年轻的秘书微笑着迎上来,礼貌地问道:
“两位可是祝先生和柳先生?”
祝伯孚回答:“是的。”
“请到后面小客厅等候会见。”
二人进入小客厅等候,将近十五分钟,程万里满面笑容进入客厅。和祝伯孚亲切握手,看着柳屏山亲切地问:
“这位便是柳屏山先生?”
“在下柳屏山,给誉龙先生鞠躬了。”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程万里忙和柳屏山握手,一手拉着柳屏山,一手拉着祝伯孚,请二人坐下。有人献上茶来,说了几句路上辛苦的话,祝伯孚拿出两个手卷来:
“誉龙老师,有两幅画请过目。”
程万里面带喜色,当即展开书法来看,程万里的脸上带着欣赏的神情,目光专注,反复展读,良久赞叹道:
“再看看这幅宋代书法大师黄庭坚的自作诗帖,通篇都是大草,结体雄放奇崛,笔势意闲神逸。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恣肆任意,真是神来之笔!正如祝枝山所言,黄山谷书法,如捕龙蛇,博虎豹,乘风霆而上下太清!”
程万里兴致炽烈,自管说下去:“你看,这里有乾隆皇帝的三个玉玺:你看这个‘乾隆御览之宝’,这个‘古稀天子’,这个‘御书房藏宝’,单单这三个玉玺,便知道这卷书法是多么珍贵了。”
看过庭坚的,卷上,又兴致勃勃地的打开另一个卷轴,程万里大为惊愕,沉默半晌,叹道:
“好,好!这个手卷是宋代大书家张即之书《苏文忠公谢翰林学士表》,张即之字温夫,号樗寮,温夫一生不得志,怀大才做区区小吏。告老特受直秘阁致仕。是名满天下的大书家。对其书法,金人尤宝之。樗寮传世作品极少,只有《华严经》和这卷墨宝。这里有几个大收藏家的题跋,其中以陈宝琛的评语最为贴切:东坡之笔,僚轭之书,千古双绝。樗寮豪放不羁,其书恰如其人,恣意奔放,不拘一格。殳楼你看,这幅字既有苏东坡的雄沉渊厚,又有黄山谷的郁拔苍劲,还有米元章的飞扬潇洒。这幅字整篇气势贯通,体态磅礴,张弛任意,能看出书者行笔疾迅,从头至尾,不见一丝迟疑懈怠之处,好字,好字。这是难得的稀世之宝!”
程万里反复观赏,爱不释手。
“难得,真是难得呀!”看见程万里先生对两张书法特别干兴趣,柳屏山心里高兴,他看了一眼祝伯孚,祝伯孚会心地一笑。良久,程万里将书法卷好,放进画盒里。祝伯孚说:
“这是我给老师的一点心意。”
程万里没有回答,似乎仍然沉浸在欣赏的愉悦之中。祝伯孚又说了一句:
“这两张字画是我送给老师的。”
程万里正色道:“这个我绝对不能接受。”
祝伯孚红了脸说:“你我师生之谊,又是多年朋友……”
程万里说:“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如果没有屏山先生的事,我可以收下你的书画,今天赶巧,就不能收了。”
祝伯孚看着柳屏山说:“只好从命了。”他觉得有点尴尬,于是话锋一转,问道:
“当前正修建胶东铁路,不知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
提谈起铁路,程万里的话便滔滔不绝。柳屏山听了在心里叹道:这才是真正的能人呢,既有专业知识,又有学问,他对这位部长心悦诚服。
祝伯孚抓住时机问程万里:
“毅行兄的事,先生是怎样安排的?”
“我已经和供应司说好了,我觉得支持民营企业是好事。争取轻轨全力供应,我们与德国合作修建胶东铁路,德国政府已经基本答应了。”
说完,拿起桌上的电话,摇了两下,说:
“请挂供应司。”
“喂,你是郝司长吗?我是程万里,昨天说的那件事,对,轻轨的事,今天江苏来人了,下午到你那里去谈,好,好。”
中午,程万里请祝、柳两位在部里的餐厅吃饭,程万里要的饭菜很简单,只是一荤一素两菜一汤,一碗米饭。两个客人也是两菜一汤。饭后,又陪着吃茶,看看到了上班的时间,程万里忙着开会去了,祝伯孚和柳屏山去找交通部供应司的郝司长。
…
第三十六章电文(3)
…
郝司长热情接见了祝伯孚和柳屏山,他详细询问了苏北矿车厂的情况,柳屏山谈了自己的意向,郝司长认真听了,并详细做了记录。
接着的两天,柳屏山与祝伯孚,一直都在交通部供应司,和郝司长及他的部下谈供应轻轨的事,交通部决定每年供给苏北矿车厂轻轨两千吨,合同期限为四年,供应价按进口价加百分之五,谈定之后,双方签定了合同。
事情办完那天下午,祝伯孚、柳屏山二人去程万里府上告别。程万里住在西城区万良胡同的一个三进的四合院里,主人请客人到小客厅里坐。这个客厅很雅致,多宝格上摆着十几件青铜器,竟是商代的簋、西周的鼎、春秋青铜盘和战国的方壶。墙壁上悬挂着一幅誉龙先生自撰自书的对联:
秦简汉书下酒
夏彝商鼎提神
程万里献上龙井茶招待客人,然后开始谈天。程先生很健谈,而且学识渊博,涉猎广泛。从书法谈到青铜,从青铜谈到铁路,又从铁路谈到时局。祝伯孚不愿意谈时事,尤其是和程万里这样的政要。谈话中断了片刻,程万里忽然对祝伯孚说:
“现在修铁路,效率不如前清高。”
后者问:“为什么?”
程万里说:“官僚作弊,工人怠工。”
祝伯孚没有说什么,程万里接着问道:
“殳楼你说,帝制和民国,哪一个更好?”
“当然是民国。”
程万里说:“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共和不如帝制。”
程万里这样的话语是祝伯孚和柳屏山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互相交换了目光,没有言语,又听见程万里说:
“我们中国人的民主意识不高,奴隶性强。不适合实行民主制度。你看,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变成什么样子了?上上下下到处混乱,官僚政客争权夺利,贪污腐败,民众不受制约,乘机作乱,举国全无秩序,全民道德沦丧……”
两个人惊愕地看着程万里,程万里只顾说下去:
“强权,中国缺少强权!只要有一个专制的皇帝出来治理天下。就能一切就绪!”
“殳楼以为如何?”
祝伯孚毫不含混地说:
“老师的见解,学生不敢苟同!”
于是,两个人争论起来,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程万里问柳屏山:“屏山先生,什么观点?”
柳屏山回答道:“学生一贯不问政治。”
祝伯孚晓得,柳屏山说的是真话,其中也有搪塞的意思。柳屏山虽然不问政治,也知道社会须要前进,文明须要进步的道理,但他觉得自己不便多说,也不好多说。他看着程万里认真和祝伯孚争论的样子,心情是复杂的:这个民国政府要人,同时是个学者,他为人正直,学问渊博,精明干练,偏偏在大是大非上观点糊涂,看起来一时难以改变。柳屏山示意祝伯孚不要继续辩论,祝伯孚置若罔闻,仍然固执地坚持辩论,结果不欢而散。
告别了程万里。两个人回到客栈,祝伯孚说:
“像誉龙先生这样的学问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让人震惊。”
柳屏山说:“我也有同感。”
次日早上,柳屏山和祝伯孚在正阳门火车站乘上南下的火车,在火车上颠簸一个昼夜。柳屏山在武汉下车。他决定在武汉成立一个办事处,下设仓库。专门负责存储轻轨和向购车客户方供应轻轨,回到上河湾,请宁守成给交通部供应司汇款。
因为有了轻轨,苏北矿车厂扭转了形势,矿山不再受英商控制,又纷纷与苏北矿车厂签定购买矿车的合同。矿车厂又重新占领了市场。
苏北矿车厂一切走向正常,生产销售两旺。柳屏山心情良好,又有兴致欣赏古玩和浏览报纸了。一天,柳屏山在报纸看到美国人古德诺的文章《共和与君主论》,文章指出,中国人的知识水平低下,不适合搞民主,这个国情最适合帝制。柳屏山觉得这里的论点和程万里部长的言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几天之后,柳屏山在报上见到了祝伯孚的写文章,他强烈的抨击古德诺的谬论。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人古德诺的那篇《共和与君主论》是为袁世凯登基做皇帝鼓吹,文章指出,袁世凯冒天下之大不讳,想要当皇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文章最后号召各界人民团结起来,粉碎袁贼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阴谋,维护共和。
从此,柳屏山每天的首要大事就是看报纸。
当年八月,北京筹安会成立,袁世凯紧锣密鼓筹备做皇帝,引起全国人民强烈反对,云南率先发难,各地纷纷响应。民国五年一月,袁世凯在北京“登基”,三月二十三日,洪宪闹剧结束,众叛亲离的袁世凯在北京病逝,随着袁世凯垮台,程万里交通部长的职务被国民政府罢免。
柳屏山在上河湾看到程万里被免职的消息,指点着报纸,对成铁冷感叹道:
“我一贯不过问政治,政治却过问我了。而今,程万里的部长被罢免了,我和交通部订的合同也要跟着作废,矿车厂又该陷入困境了。”
从那以后,柳屏山心里一直不安。
半月之后,柳屏山忽然接到程万里一封电报,展开看到读到:
毅行兄大鉴:
北京一别不及一年,却宛若隔世。那日殳楼所讲,句句金玉良言。回想起来,惭愧无地自容。事变之后我闲赋在家,每日以逛琉璃厂为唯一乐事。关于供应轻轨一事,当初只为友情,并无私弊,所以我处之坦然,我已向有关同仁讲清,同仁表示支持,仍旧按合同继续供应钢材,一切均不受影响。只管放心。
…
第三十六章电文(4)
…
程万里
民国五年四月十日
柳屏山将程万里的电文反复看了几遍,读着读着他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
尾声白地
…
二十一年之后,中华民国三十六年。
苏北矿车厂早已变成江南车辆厂。主要生产火车货车车厢,工厂占地是原来矿车厂的十五倍,厂内铺设铁道,有专用铁路与卢汉铁路连通,生产的车辆通过火车直接运送到徐州。矿车厂是隶属于车辆厂的一个分厂。车辆厂的电力资源来自徐州火力发电厂。车辆厂还从外国买来四十辆卡车,成立了自己的汽车队。成铁冷、格拉门德都有了自己的小汽车。
历经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四十五岁的柳屏山已经开始发胖了,他穿着带条纹的府绸衬衫,背带裤子,肚子明显地有些突出。由于多年操劳,满头黑发已经不再茂密,前额的发际明显上移。白皙的脸给人成熟、沉稳的印象,眼睛有神,目光坚定,额头上有两道平行的皱纹,两个下眼皮眼袋微微下垂。这一年,他的夫人逝去,一儿一女都已长大。二十岁的儿子柳建国在法国留学,十八岁的女儿在北京大学读书。
成铁冷和强若男的儿子成立在外国留学,强若男已经离开车工间,在工厂做库保员。高铁匠于十年前,即民国二十六年去世,铸造间由鲁铁匠负责。张金标因脑溢死在一个宴会的酒桌上,水丽花和格拉门德正式结为夫妻,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叫维嘉,小维嘉长得非常漂亮,当地的人背后和他叫二毛子。
詹姆斯于五年之前回国。
大律师祝伯孚因为反对北洋军阀政府被特务暗杀。
上河湾的职工由原来的一千一百人发展到五千余人。算上家属接近三万余人。铁路线上有了通往上河湾的旅客列车。火车站旁边的上河湾拥有五万人口,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镇。镇上商店林立,酒馆茶肆鳞次栉比。市场繁荣,经济昌盛,上诃湾因为车辆厂而声蜚国内外。
这一年七月七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芦沟桥事变,对中华民国发动了侵略战争。八月十三日,日军轰炸上海。九月十日,日军轰炸南京。
十月六日,一个万里晴空的早晨,上河湾遭到了大批日寇飞机的激烈轰炸。经过十个小时的狂轰滥炸,江南车辆车厂房倒屋塌,片瓦无存,被夷为一片白地。
在大轰炸的灾难中,矿车厂有九百四十三个人被当场炸死,矿车厂罹难的人之中,有总工程师成铁冷,电气工程师格拉门德和乔成章等二十七名干部。另外有一百零五人失踪,两千四百六十六人受伤,矿车厂的医务室被炸毁,受伤人员已经被送进祁祥县医院,大半死亡。
硝烟消失之后,几处断壁残垣,孤独无助地面向青天,诉说着往日的兴衰。
工厂被炸毁那天,柳屏山在南京参加一个会议,接到许国华的电报,柳屏山驱车急归,星夜赶回矿车厂,满腔悲愤的柳屏山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吊唁死难者,他并没有滴下一滴眼泪,他那有些僵直呆滞的目光里看不到忧伤,只有怒火。
柳屏山站在高高的瓦砾堆上,久久地面对苦心经营二十几年,变成一片废墟的车辆厂,一动不动,像一尊伟岸耸立的青铜塑像。
2002年3月1日—2003年4月23日初稿于琉璃厂
2003年4月24日—2003年7月18改定于苹果园
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