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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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饭庄吃了饭,觉得寂寞,忽发奇想要到秦淮河的游船上玩玩:领略一下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于是到了岸边,看到很多小游船,小船有油了浅蓝色油漆的栏杆支撑着舱顶,远远看去像一个凉棚。还有乘载歌妓的歌舫,在河里兜售生意。看见大的画船舱好像坐落在船上的一座小房子,红色的木栏杆,油绿的窗棂,雕镂精致,红色的廉笼,船里的人影隐约可见。大船上还挂着红纱灯笼,那船渐渐走近了,在岸上可以听见细管繁弦一齐鸣奏,有如仙乐。令人神往。
柳屏山登上一只大船,里面很宽敞,也很喧闹。两面临窗各有四张红木桌,桌子上镶嵌着大理石面,上面摆着宜兴的紫砂壶,康熙青花茶杯。从画船的窗户里,可以观赏临河的景色。船舱的壁上悬挂着字画,舱里平稳,两排桌子中间有过道,柳屏山刚刚坐下,茶房便走过来问要什么茶,柳屏山说:“要一壶上好的毛尖。”看茶的沏了茶送上来,又有一个年轻人上船,走在他对面的茶桌上坐下,柳屏山一眼就认出来,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位编辑,那人也认出了他,两个都觉得意外,几乎同时说道:
“怎么会是你?”
然后相对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屏山热情请成铁冷过来同坐:“来,一同吃茶!”成铁冷在柳屏山身旁坐了,柳屏山点手叫来茶房,上了几样茶食,无非盐水鸭、茴香豆、杏仁、云腿,还有月饼和绿豆羔。成铁冷也不客气,两个边吃边谈。茶水清香,谈话融洽,柳屏山不时望望窗外,只见岸边河房林立,树木森森,景物在缓缓的移动。此时,红日已经西沉,薄暮降临不久,天空深蓝,月光清澈,河水幽暗。远处的大小船只相继点起了灯火。大的画船都悬着红色的纱灯,内中点燃红烛。自然也有明亮的汽灯。小的画舫只有汽灯。看到远方的画船,舱内灯火明灭,人影绰约,有洞箫随风飘来,萧声如诉如泣,凄凉哀怨,柳屏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来。
…
第四章画舫(3)
…
他对成铁冷说:“这种地方我第一次来。”
成铁冷说:“我也是。”
喝了茶的成铁冷像喝了酒一样,脸色微红,向柳屏山袒露胸怀。
成铁冷说:“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排遣孤独。”
柳屏山端着茶杯不吃茶,专注地看着成铁冷。
成铁冷喝了一口茶,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一段孤独的旅程。从生到死,不断奋斗,就是为了摆脱孤独。而孤独却无时不在,它使人苦恼,让人绝望。”成铁冷叹了一口气,悲怆地说:“当前,国家满目疮痍,社会黑暗,人心险恶,让人怎么不感到孤独?”
成铁冷像问自己,又像问柳屏山:
“要想摆脱孤独,有什么办法?”
停了片刻,成铁冷随口说了一句六一居士的诗句:
“惟有清歌一曲对金樽。”
柳屏山点头,对成铁冷表示同情。
他们越谈越投机,成铁冷向柳屏山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祖居仪江,原来是读书世家,曾祖父做过兖州同知,祖父是贡拔出身,做过润州府的教正,到了父亲一辈,虽然家庭富裕,却没有功名。成铁冷读了十年私塾,十七岁出洋到德国留学,学的是机械制造。在德国学了六年,毕业回国,满怀着实业救国的热情,却找不到一个事做。有了朋友的介绍才当了报馆的编辑,扔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去做枯燥的文字编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他满腹牢骚:
“中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了!”
柳屏山想安慰成铁冷几句,没有想好怎么说,忽然,悠扬的胡琴和高亢的笛声响了,人们都静了下来。
歌妓拿着歌折,请客人点歌。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出现在画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浓妆淡抹相宜,体态轻盈,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女子慢敲牙板,随着音乐唱歌。
听了两个曲子,画船陆续上又上来几个人,油头粉面的,很放肆的样子。柳屏山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父亲对他的教训忽然在耳边响起:我们柳家的人,不可骄奢淫逸,不许去勾栏瓦舍!急忙付了茶钱,与成铁冷告辞,匆匆回到旅馆住下,次日乘船回上海。
那以后,成铁冷又连续两次到秦淮河来消遣,来时,他一定要乘水丽花的那只画船。成铁冷觉得只要见到水丽花,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畅,他想要和水丽花做个粉红知己,与其倾诉胸中的苦闷……
成铁冷认识水丽花的那只画船,他只上那一只画船。无论他坐在哪个座位,水丽花总是能发现他。她一边唱歌,一边冲着成铁冷微笑。待她唱完,就主动走到成铁冷身边,问寒问暖,成铁冷问她:
“你家住在哪里?”
水丽花说:“我和一个姑妈住在河房。白天都在家,傍晚就到画船来卖唱。”
“改日我到你家里去。”成铁冷说。
水丽花告诉他:“过了丁家巷,街沿着河往东走,第三家便是。”
那天吃过早茶,成铁冷按照水丽花说的方向,来到她家。河房是个独立的二层小楼,一进门迎面是个客厅,有个黑脸的大脚婆正在客厅吃茶。看见成铁冷忙站起身说:“您可是成先生?”成铁冷回答说是。大脚婆说:“水姑娘在楼上等着你呢,快请。”大脚婆带成铁冷过去。成铁冷判断客厅后面是卧室,一个过道通着后门,后门临水,便是秦淮河。每天黄昏,水丽花就是从这里上的画舫。后门右侧是窄窄的木楼梯,上去,室内却很雅致。两扇窗子临着河面。对面墙上,挂着落款唐伯虎的仕女画。红木雕花方几上摆着粉彩童戏图花觚。小巧黄花梨平头案上摆着一张古琴。南边的窗子下,放着一张红木小棋桌,桌上摆着楠木的棋盘,还有剔红的棋罐,分别装有黑白两色棋子。桌子两边一边一把红木椅子。水丽花看见成铁冷,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成铁冷单独和水丽花在一起,觉得很不自然,他不敢正视水丽花,透过纱窗看秦淮河上轻轻荡漾的画船。那船锦绣帐额,红色的流苏,很是华丽。水丽花喜欢成铁冷羞涩的样子。含着笑容凝视他良久,然后拿了一个矾红小盖碗,给他斟了一碗香茶,眼睛含笑双手递给成铁冷,后者起身接了,局促地喝了一小口,茶的味道很好,后来他将目光从窗外移进来,注视手中的茶杯。一杯茶水喝下去,成铁冷敢看一眼水丽花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水丽花觉得这个书呆子很好玩,她故意和他不即不离,又给他斟上一杯茶,话音甜甜软软地问:
“我给你弹一个曲子听好吗?”
成铁冷说:“最好。”
成铁冷觉得和水丽花在一起很开心。成铁冷不轻易笑,他高兴时,嘴角轻轻一动。
水丽花说:“你那就算笑了。”
她又说:
“我喜欢你,也许是因为你穿西服,也许因为你轻易不笑。”
“到底因为什么?”
“不晓得,我也说不清楚。”水丽花说完,莞尔一笑。
看到水丽花生动的笑容,不轻易笑的成铁冷露出了的由衷的微笑。
水丽花说:“那些老掉牙的曲子我早就不耐烦唱了,你是舞文弄墨的人,给我写几段新词唱唱吧。”成铁冷把说:“好”,说完,低头写了两句:
…
第四章画舫(4)
…
帘笼微雨
红烛滴泪
歪着头,想了半晌,再也写不出来了。水丽花说问:
“头两句写的蛮有味道,怎么不往下写了?”
成铁冷扔下笔:“我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了?”
“写得再好,也没有古人写得好。”
水丽花抬起头来,成铁冷发出一大篇议论:
“其实,唐宋以后的文人,满可以不必再写什么诗词,因为该写的古人全写了。有些酸文人不知高低,偏要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纯粹是多此一举!丽花你说,这些酸文人的诗词能比得了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吗?能比得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吗?”
水丽花看着成铁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成铁冷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了水丽花的认可,接着说道:
“还有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水丽花声音里充满惊喜。
“是‘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怎么不晓得?你快背给我听!”
“在我背诵之前,先给你讲一段故事。”成铁冷慢悠悠地说:“这首词是元代元好问写的,寄调《摸鱼儿》,这里有元好问的一段感人的经历。他十五岁的时候,到并州赴试,走到一个地方,看见有人在路边卖大雁。听卖雁的人说:‘今天我射杀一只大雁,就落在我的脚下。当时还有一只大雁,在空中盘旋悲鸣,良久不去,后来竟飞落下来,以头撞地而死,就死在那只大雁身边。元好听说大雁殉情,深收感动,就写了这首题目叫:‘问人间情是何物’的词。”
水丽花听了,很受感动,催促道:
“你快背给我听。”
成铁冷咳嗽一声,清请嗓子,背诵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成铁冷背诵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水丽花听了,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
水丽花拍手说道:“这首词要是能唱出来该有多好!”
见成铁冷无言,水丽花美目流盼:
“你能不能给我标个工尺?”
成铁冷说:“给我两天时间,让我试试。”
成铁冷又说:“我先把这《摸鱼儿》给你写下来,你看几遍,记下来。”
水丽花说:“不必,你再背诵一遍,我差不多就能背下来。”
“我不相信。”
“你再背诵一次,然后我试试看。”
成铁冷又抑扬顿挫地背诵了一次,背诵完之后,看着水丽花。
水丽花说:“我背给你听。”
说完,就背诵起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水丽花竟然一字不错地将《摸鱼儿》背诵下来,惊得成铁冷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才说:
“丽花,你真是个天才!”
水丽花笑道:“光会背算什么?我想唱《摸鱼儿》,可惜没有乐谱。”
“我明天到图书馆去找找看。”
第二天,成铁冷吃了早饭,带了铅笔和白纸,坐车到市立图书馆,借到一本明代人作的《烟霞乐谱》,坐在阅览室翻看。找到《摸鱼儿》曲谱,按照乐谱上标明的工尺谱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抄完之后,又校对一遍,然后交还了书。怀里揣着乐谱,回到住处,也不喝水,也不吃饭,将词牌一字一字在乐谱上配了,看到满纸大大小小的字,写得很乱,又重新誊了清。成铁冷坐在椅子上,对着乐谱哼了几句,无奈嗓子不好,没唱出味来。
第二天,成铁冷又到歌楼去找水丽花,送谱好了曲的《摸鱼儿》给她,水丽花接过看了,欢喜得笑逐言开。她对着乐谱放声歌唱,成铁冷闭着着眼睛听了,曲调高古,伤感凄婉,成铁冷被感动了,良久才睁开眼睛,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久久地凝视着水丽花。
成铁冷让水丽花给他唱上一段《摸鱼儿》。
此后,成铁冷每天都到歌楼来,一天见不到水丽花,就像丢了魂一样。当他到来,水丽花也高兴得不得了。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成铁冷来到河房,大脚阿婆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水丽花今天穿的一件水粉色短袖裤褂,露着半截白藕一样的胳膊,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雪白脖子,这见褂子质地细软,把水丽花身体的线条全都显现出来了: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肥硕的臀部……比往日更加绰约多姿。成铁冷握着水丽花的手说:
“丽花,自从有了你,我就忘了孤独。”
水丽花并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成铁冷大着胆子说:
“丽花,我们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好。”
成铁冷上前一步,搂着水丽花的肩膀,深情地说:
“丽花,等我买了房子,就来娶你,和你白头到老。”
“你什么时候才能买了房子?”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会对你好,永远对你好的。”
…
第四章画舫(5)
…
水丽花嘴一撇说:
“我不信。”
成铁冷忙说:“怎么才能表明我的心迹呢?又不能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水丽花说:“你要是真心诚意,把你的牙齿打掉送我。”
成铁冷似乎连想都没想就说:
“这个好办。”
次日,成铁冷来时,带了一把小铁锤和一把錾子,进门就说:
“丽花,我来给你送牙齿来了!”
成铁冷在水丽花对面坐了,大张着嘴,左手拿凿子,右手拿锤子,将凿刃逼在一颗门牙上,锤子对准凿子把,用力一击,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那颗门牙已被打活,成铁冷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呻吟。他放下手里的工具,使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卡住那颗门牙,摇晃几下,狠狠往下一拔,门牙被拔落了。成铁冷做这些事时,水丽花一直在看着他,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拔下牙来,成铁冷举到鼻尖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随即站起来,拿着带着血的牙送给水丽花。水丽花掏出一块淡绿色的手帕,一手平托着,成铁冷看见那手帕上绣着鸳鸯戏水,他将那颗门牙郑重地放在水丽花的手帕里。水丽花微笑着接过来,像接过一枚戒指。成铁冷少了一颗牙齿,嘴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用舌件去舔掉了门牙的牙龈。他的嘴里满是鲜血,又腥又咸,成铁冷咽下一口血水,汩汩有声。
成铁冷看见水丽花用手帕托着那颗门牙,鸳鸯戏水在他的眼里消失了。水丽花将那颗牙齿放进一个小木匣里,他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成铁冷的牙床连着头,疼痛难忍,他脸色发黑口齿不清地说:
“丽花,你给我唱一段《摸鱼儿》吧。”
水丽花唱了起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成铁冷觉听了水丽花歌,牙齿仿佛痛得轻了。
…
第五章漆盒(1)
…
自从成铁冷和水丽花好上之后,他的心上像抹了蜜糖,甜得滋润,甜得充实。在成铁冷的眼睛里,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了,他一改常态,一直绷着的脸活泛了,时不时还要着裂嘴笑笑,他一笑,缺少门牙之处便露出一个黑色的洞。编辑部的同仁看见免不了问他:
“希真,你的门牙怎么不见了?”
“端午节爬山,不小心跌了一交,磕掉了门牙。”
“赶快镶上好了,多难看。”
无论别人怎么说,成铁冷并不急于镶牙,而且照样裂着嘴笑,因为水丽花不但不说他因为缺牙难看,反倒说他这样别有一番风度。听到有人劝他镶牙,他心里反感:镶不镶牙是我的事,谁让你们抄心呢?纯粹是多此一举。
水丽花一边不断地夸奖成铁冷,一边不断地和他要银洋。
成铁冷在报馆的薪水不算丰厚,没有和水丽花相好时,每月除去花消、和朋友吃酒还略有结余。自从和水丽花相识之后,开销大大超过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