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听讲,有一天来同我商量想请愿补试,我也答应他去代访教务长。到了第二
天遇着“讲义风潮”,不曾访得;随后再往学校,省三却已为了这事件而除
名了。这在我听了也是意外的事,因为虽然知道他容易闯祸,却不相信会去
做这些事的主谋。当日第三时他还在第三层楼听张凤举先生讲英文戏曲,下
课后去探询楼下的喧扰,也就加入在内,后来真主谋者都溜走了,只剩了他
在那里代表这群乌合之众,其结果便做了群众的罪羊。在学校方面大约也只
能这样的办,但那些主谋的人躲的无影无踪,睁着眼看别人去做牺牲,实在
很可慨叹的。到了今日这件事已成陈迹,他们也都将毕业荣进了,本来不必
旧事重提,但是我总觉得不能忘记,因为虽然未必因此增加省三的价值,却
总足以估定人们的没价值了。省三曾问我对于他的批评如何,我答说他的人
太好,——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缺点,——太相信性善之说,对于人们缺少防
备。虽然这不是Esperantisto(世界语学者)所应主张的,但仍不失为很是
确实的话罢。
省三虽专学法文,但我猜想他法文的程度未必有世界语那样高。他的热
心于世界语实在是很可佩服的,去年世界语学会开办两级暑假讲习班,他都
非常出力,今年又在几个学校教授,所以他编这本书颇是适宜,因为有过好
些经验;其次,他很有点趣味性,这也是一种特色。他的言行很是率直,或
者近于粗鲁,但有地方又很细腻熨帖,这是在他的稿件上可以看出来的:他
所写的字比印刷还要整齐,头字星点符号等也多加上藻饰,就是写信也是如
此。这些稚气在他似乎不很相称,仔细想来却很有道理,因为这样的趣味也
正是小孩子所应有的,不过大多数的人都汩没了罢了。省三独能保存住他,
应用在编书上面,使读本的内容丰富而有趣味,学了不但知道世界语,还可
养成读书的兴趣,这实在是一件不可看轻的好处。
最后还想略一提及“世界语主义”(Esperantismo)。现在大家知道有
世界语,却很少有人知道世界语里含有一种主义;世界语不单是一种人为的
言语,供各国人办外交做买卖之用,乃是世界主义(能实现与否是别一问题)
的出产物,离开了这主义,世界语便是一个无生命的木偶了。中国提倡世界
语,却少有人了解他的精神。这读本特别注意于此,把创始者的意思揭在卷
头,本文中又处处留意,务求不背他的原旨,可以说是一部真的世界语的书。
这册书里或者也还有许多缺点,但我总望他的一种风趣能够把他掩护过去,
正如他能掩护人的缺点一样。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23 年6 月5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梦
须莱纳尔女士(OliveSchreiner)于一八五九年生在南非,父亲是德国
教士,母亲是英国人。一八八二年她到伦敦去,接续的把《非洲田家的故事》
(StoryofanAfricanFarm)和《梦》(Dreams)两部著作付刊,在读书界上
得到不少的声名。一八九四年她和克朗拉德(S。G。Cronwight)结婚,以后就
住在南非。她的丈夫和长兄都是政治家,她也参与政治问题,尽力消弭英非
两者之间的恶感。一八九九年她在一篇论文里说,“我们千百的男女都爱英
国的,原都愿意把生命献给他;但是如去打倒一个为自由而战的南非人民,
我们宁可把右手放到火里去,直至他只剩了一支焦黑的骨。”但这一年里,
战争终于发生了,她在回家去的路上为英军所捕,监禁在一个小村里,这时
候她家所在的约翰堡被英军攻落,家财抢劫一空,她费了十二年工夫写成的
一部女性问题研究的稿本也被英兵烧毁了。她在幽囚中,把书中《寄生论》
这部分,就所记忆的陆续写下,共成六章,这就是一九一一年所发刊,世间
尊为妇女问题之圣书的《妇女与劳动》(WomanandLabour)的原稿。此书出
后,她的声名遂遍于全世界,与美国纪尔曼(Gilman)夫人齐名,成为最进
步的妇女经济论者之一人了。
《梦》是一八八三年所刊行的小说集,共十一篇,都是比喻(Allegoria)
体,仿佛《天路历程》一流,文体很是简朴,是仿新旧约书的:这些地方在
现代读者看来,或者要嫌他陈旧也未可知。但是形式即使似乎陈旧,其思想
却是现在还是再新不过的。我们对于文学的要求,在能解释人生,一切流别
统是枝叶。所以写人生的全体,如莫泊商(Maupassant)的《一生》之写实,
或如安特来夫(Andreiev)的《人的一生》之神秘,均无不可;又或如蔼覃
(F。vanEeden)的《小约翰》及穆德林克(Maeterlinck)的《青鸟》之象征
譬喻,也是可以的。还有一层,文章的风格与著者的心情有密切的关系,出
于自然的要求,容不得一点勉强。须莱纳尔在《妇女与劳动》的序上说,“在
原本平常的议论之外(按这是说那烧失的一部原稿),每章里我都加入一篇
以上的比喻;因为用了议论体的散文去明瞭的说出抽象思想,虽然很是容易,
但是要表现因这些思想而引起的情绪,我却非用了别的形式不能恰好的表出
了。”小说集里的一篇《沙漠间的三个梦》据说即是从那原稿中抽出的,是
那部大著的唯一的幸存的鳞片。我们把《妇女与劳动》里的文章与《梦》比
较的读起来,也可以看出许多类似。头两章描写历代妇女生活的变迁,饶有
小说趣味。全书结末处说:
我们常在梦中听见那关闭最后一个娼楼的锁声,购买女人身体灵魂的最后一个金钱
的丁当声,人为地圈禁女人的活动,使她与男子分开的最后一堵墙壁的坍倒声;我们常想
象两性的爱最初是一条鲁钝缓慢爬行的虫,其次是一个昏沉泥土似的蛹,末后是一匹翅膀
完具的飞虫,在未来之阳光中辉耀。
我们今日溯着人生的急流努力扳浆的时候,远望河上,在不辨边际的地方,通过了
从河岸起来的烟雾中间,见有一缕明亮的黄金色之光,那岂不是我们盼望久的眼睛昏花所
致,使我们见这样的景象么?这岂只是眼的错觉,使我们更轻松的握住我们的浆,更低曲
的弯我们的背,虽然我们熟知在船到那里之前,当早已有别人的手来替握这桨,代把这舵
了。这岂只是一个梦么?
古代加勒底的先知曾经见过远在过去的伊甸乐园的幻景。所梦见的是,直到女人吃
了智慧之果并且也给男子吃了为止,女人与男人曾经共同生活在欢喜与友爱之中;后来两
人被驱逐出来,在世上漂泊,在悲苦之中辛劳,因为他们吃了果子了。
我们也有我们之乐园的梦,但是这却是远在将来。我们梦见女人将与男人同吃智慧
之果,相并而行,互握着手,经过许多辛苦与劳作的岁月以后,他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建起
一坐比那迦勒底人所梦见的更为华贵的伊甸,用了他们自己的劳力所建造,用了他们自己
的友爱所美化的伊甸。
在他的默示里,有一个人曾经见了新的天与新的地。我们正看见一个新的地,但在
其中是充满着同伴之爱与同工之爱。
这一节话很足以供读《梦》的人的参证。著者写这两种书,似乎其间没
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抒情之中常含义理,说理的时候又常见感情迸跃发而为
诗。她在《妇女与劳动》序里声明艺术的缺乏,以为“这些没有什么关系”,
但她的著作实在没有一篇不具艺术。正如惠林顿女士(AmyWellington)所说,
“通观她著作全体,包含政治或论辩的文章在内,在她感动了的时候,她便
画出思想来;同她的《艺术家的秘密》里的艺术家一样,她从人生的跳着的
心里取到她脑中图画的灼热的色彩。”她这文艺的价值或者还未为职业的批
评家所公认,唯据法国洛理蔼(F。Lolice)在《比较文学史》说,“诃耳士
(W。D。Howells)与詹谟思(HenryJames)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
好的英文小说的作者;我们又加上南非洲有才能的小说家,专为被虐的人民
奋斗的选手须莱纳尔,新时代的光荣的题名录就完全了。”我们从这里,可
以大约知道这女著作家应得的荣誉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1923 年7 月21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土之盘筵小引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路德延《孩儿诗》
有一个时代,儿童的游戏被看作犯罪,他的报酬至少是头上凿两下。现
在,在开化的家庭学校里,游戏总算是被容忍了;但我想这样的时候将要到
来,那刻大人将庄严地为儿童筑“沙堆”,如筑圣堂一样。
我随时抄录一点诗文,献给小朋友们,当作建筑坛基的一片石屑,聊尽
对于他们的义务之百分一。这些东西在高雅的大人先生们看来,当然是“土
饭尘羹”,万不及圣经贤传之高深,四六八股之美妙,但在儿童我相信他们
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点趣味。我这几篇小文,专为儿童及爱儿童的父师们而写
的,那些“蓄道德能文章”的人们本来和我没有什么情分。
可惜我自己已经忘记了儿时的心情,于专门的儿童心理学又是门外汉,
所以选择和表现上不免有许多缺点,或者令儿童感到生疏,这是我所最为抱
歉的。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日。
□1923 年7 月24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纺轮的故事
孟代(CatuileMende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
他有长的金发,黄胡须,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春与美与奇才。。。他写
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昏吃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
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交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
的暧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乳,——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
食单。
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
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著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
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
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
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
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
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
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菊》,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
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
么便有。每日,每时,雏菊失却一片花瓣;那和风没有时间去吹拂玫瑰的枝儿,他所有的
功夫都用在飘散仙子送与冷德莱的花瓣上去了。
这是对于生之快乐的怎样热烈的寻求,正如王尔德的“把灵魂底真珠投进酒
杯中,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一样,不过王尔德童话里不曾表出;两
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训更是老实,不是为儿童而是“为青年男女”
(VirginibusPueis…qne)的,这是他的所以别有趣味的地方。
盂代当初与玩蜥蜴念汉文的戈谛亚结婚,不久分离了,以后便是他的无
穷的恋爱的冒险。他“也许将花瓣掷得太快了”,毫不经心地将他的青春耗
废,原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比较“完全不曾有过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
活却是好的多了。本来生活之艺术并不在禁欲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
支拄,欲取复拒,欲拒复取,造成旋律的人生,决不以一直线的进行为贵。
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视的,只是需要一种节制;这便是禁欲
主义的用处,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满足;离开了这个目的,
他自身就别无价值。在葡萄熟的时候,我们应该拿葡萄来吃,只不可吃的太
多至于恶心,我们有时停止,使得下次吃时更为——或者至少也同样的甘美。
但是在葡萄时节,不必强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葡萄,那是很了然的了。
我怕敢提倡盂代的主张,因为中国有人把雏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
碎,却绝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欢迎,然而因此
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确有点毒性,不过于现代的青年不会
发生什么效果,因为传统的抗毒质已经太深了,虽然我是还希望这毒能有一
点反应。
(十二年十二月)
□1923 年11 月10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书名的统一
张资珙先生在《学灯》上发表一篇文章,主张译名统一,说的很有理由,
但他以为必应服从最初的译名,不容后人订正,我觉得有点不妥。他说,
“CharlesDickens 的(David)Copperfield 在《说部丛书》明明是《块肉馀
生述》,谢先生(在《西洋小说发达史》里)又以《大韦考贝菲而》顶替。”
在他的意思,似乎只有林琴南的《块肉馀生述》是原书名的正译,而谢六逸
的《大韦考贝菲而》却是假冒!那么《莎氏乐府本事》(已经够肉麻了!)
还应该改称《吟边燕语》,伊尔文《见闻杂记》也须订正为《拊掌录》才行
呢。譬如有人把《伊索寓言》改译作《爱索坡恩故事》,就是明白的人或者
也要说他多事,其实他却是对的;倘要以先入为主,则林氏的《伊索寓言》
以前还有一八四○年广东出板的《意拾蒙引》,这才可以算是正统,但是现
在有谁用这名称呢?
厘订音译是可以的,至于意译便不是这样容易规定的东西,如要统一反
多麻烦,所以大可不必自扰。在译者方面只要真是以求诚为目的,无论怎样
改译都是对的(或者附注旧译,更便读者)。不过这当然不是粗心的译者所
得而借口以文过饰非的罢了。
□1924 年2 月25 日刊《晨报副镌》,暑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魔侠传
我好久没有读古文译本的小说了,但是这回听说林纾、陈家麟二君所译
的《魔侠传》是西班牙西万提司的原作,不禁起了好奇心,搜求来一读,原
来真是那部世界名著DonQuixote(《吉诃德先生》)的第一分,原本五十二
章,现在却分做四段了。
西万提司(MigueldeCerVantes,1547—1616)生于西班牙的文艺复兴时
代,本是一个军人,在土耳其战争里左手受伤成了残废,归途中又为海贼所
掳,带往非洲做了五年苦工;后来在本国做了几年的收税官,但是官俸拖欠
拿不到手,反因税银亏折,下狱追比,到了晚年,不得不靠那馀留的右手著
书度日了。他的著作,各有相当的价值,但其中却以《吉诃德先生》为最佳,
最有意义。据俄国都盖涅夫在《吉诃德与汉列忒》一篇论文里说,这两大名
著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吉诃德
代表信仰与理想,汉列忒(Hamlet)代表怀疑与分析;其一任了他的热诚,
勇往直前,以就所自信之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