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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知堂书话-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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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文者,因此与佛经不同,本无大品文故。鄙意以为吾辈所写者便即是文,
与韩愈的论疏及苏轼的题跋全是一类,不过韩作适长而恶,苏作亦适短而美,
我们的则临时看写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讨厌明末言志派的文学,只
看《四库书目提要》骂人常说不脱明朝小品恶习,就可知道,这个影响很大,
至今耳食之徒还以小品文为玩物丧志,盖他们仍服膺文以载道者也。今所抄
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尔,此只关系篇幅,非别有此一种文也。

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1934 年6 月刊《人间世》5 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苦茶随笔小引* 

十七年春间想到要写《夜读抄》,曾做了一篇小引,其文曰:

〔编者按:《夜读抄小引》见前。〕

光阴荏苒,四年的时光差不多过去了,《夜读抄》还只写了一节,检出
来看,殊不胜其感慨。小引的文章有些近于感伤,略有点不喜欢,但是改也
可以不必了,而写《夜读抄》之类的意思却还是有,实在这几年来时时想到,
只是总没有动笔的兴致,所以终于搁下。这回因友人们的策励,决心再来续
写,仍将旧引抄上,总题目改为《苦茶随笔》,盖言吃苦茶时所写者耳。

在这小文章里所说的大抵是关于书或人,向来读了很受影响或是觉得喜
欢的,并不是什么新著的批评介绍,实在乃是一种回忆罢了。这里所谈差不
多都是外国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说中国的无可谈,其原因很简单,从小读中
国书惯了,就不以为奇,所受影响自己也不大觉得,所以有点茫然,即使想
说也有无从说起之慨。

中国思想大约可以分为儒道释三家,释道二氏之说有时觉得极透彻可
喜,但自己仔细思量,似乎我们的思想仍以儒家为大宗,我想这也无可讳言,
不过尚不至于与后世的儒教徒合流,差堪自慰耳。

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孔明的《出师表》是早已读烂了
的古文,也是要表彰他的忠武的材料,我却取其表现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是两篇诚实的文章,知其不可而为之确是儒家的精神,但也何尝不即是现代
之生活的艺术呢?渊明的诗不必再等我们来恭维,早有定评了,我却很喜欢
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似乎与孔明的
同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法。

六朝的著作我也有些喜欢,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颜氏
家训》等,末一种尤有意思,颜之推虽归依佛教,而思想宽博,文辞恬澹,
几近渊明,《终制》一篇与《自挽诗》有殊途同归之致,常叹中国缺少如兼
好法师那样的人,唯颜之推可与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传太少,
不足以充分表现罢了。

降至明季公安竟陵两派的文章也很引动我的注意,三袁虽自称上承白
苏,其实乃是独立的基业,中国文学史上言志派的革命至此才算初次成功,
民国以来的新文学只是光复旧物的二次革命,在这一点上公安派以及竟陵派
(可以算是改组派罢?)运动是很有意思的,而其本身的文学亦复有他的好
处,如公安之三袁,伯修、中郎、小修、竟陵之谭友夏、刘同人、王季重,
以及集大成的张宗子,我觉得都有很好的作品,值得研究和诵读。但是,我
只是罗列个人偏好的几类文章,还没有敢来批评讲解的力气和意思,所以暂
且不多谈了。

此外尚有八股、试帖、诗钟、对联、灯谜等东西,我也很看重他们,觉
得要了解中国古今的文学实有旁通这些学问的必要,很想对于他们作一严肃
的研究,不过这是五年十年的事业,现在这种涉猎只是吃路旁草,够不上说
起头,自然更不配来开口了。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九日,于北平。


□1931 年作,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苦茶随笔后记

去年秋天到日本去玩了一趟,有三个月没有写什么文章,从十月起才又
开始写一点,到得今年五月底,略一检查存稿,长长短短却一总有五十篇之
谱了。虽然我的文章总是写不长,长的不过三千字,短的只千字上下罢了,
总算起来也就是八九万字,但是在八个月里乱七八糟地写了这些,自己也觉
得古怪。无用的文章写了这许多,一也。这些文章又都是那么无用,又其二
也。我原是不主张文学有用的,不过那是就政治经济上说,若是给予读者以
愉快、见识以至智慧,那我觉得却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可惜我看
自己的文章在这里觉得很不满意,因为颇少有点用的文章,至少这与《夜读
抄》相比显然看得出如此。我并不是说《夜读抄》的文章怎么地有用得好,
但《夜读抄》的读书的文章有二十几篇,在这里才得其三分之一,而讽刺牢
骚的杂文却有三十篇以上,这实在太积极了,实在也是徒劳无用的事。宁可
少写几篇,须得更充实一点,意思要诚实,文章要平淡,庶几于读者稍有益
处。这一节极要紧,虽然尚须努力,请俟明日。

五月三十一日我往新南院去访平伯,讲到现在中国情形之危险,前日读
《墨海金壶》本的《大金吊伐录》,一边总是敷衍或取巧,一边便申斥无诚
意,要取断然的处置,八百年前事,却有昨今之感,可为寒心。近日北方又
有什么问题如报上所载,我们不知道中国如何应付,看地方官厅的举动却还
是那么样,只管女人的事,头发,袖子,袜子,衣衩等,或男女不准同校,
或男女准同游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真不懂。我只知道,关于教育文
化诸问题信任官僚而轻视学人,此事起始于中小学之举行会考,而统一思想
运动之成功,则左派朋友的该项理论实为建筑其基础。《梵网经》有云:

“如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非馀外虫,如是,佛子自破佛法,非外道
天魔能破坏。”我想这话说得不错。平伯听了微笑对我说,他觉得我对于中
国有些事情似乎比他还要热心,虽然年纪比他大,这个理由他想大约是因为
我对于有些派从前有点认识,有过期待。他这话说得很好,仔细想想也说得
很对。自辛丑以来在外游荡,我所见所知的人上下左右总计起来,大约也颇
不少。因知道而期待,而责备,这是一条路线。但是,也可因知道而不期待,
而不责备,这是别一条路线。我走的却一直是那第一路,不肯消极,不肯逃
避现实,不肯心死,说这马死了,——这真是“何尝非大错而特错”。不错
的是第二路。这条路我应该能够走,因为我对于有许多人与物与事都有所知。
见橐驼固不怪他肿背,见马也不期望他有一天背会肿,以驼呼驼,以马称马,
此动物学的科学方法也。自然主义派昔曾用之于小说矣,今何妨再来借用,
自然主义的文学虽已过时而动物学则固健在,以此为人生观的基本不亦可
乎。

我从前以责备贤者之义对于新党朋友颇怪其为统一思想等等运动建筑基
础,至于党同伐异却尚可谅解,这在讲主义与党派时是无可避免的。但是后
来看下去情形并不是那么简单,在文艺的争论上并不是在讲什么主义与党
派,就只是相骂,而这骂也未必是乱骂,虽然在不知道情形的看去实在是那
么离奇难懂。这个情形不久我也就懂了。事实之奇恒出小说之上,此等奇事
如不是物证俨在正令人不敢轻信也,新党尚如此

〔编者按:上文语气未完,疑有脱文,但《益世报》与《苦茶随笔》原刊均如此,


今亦仍之。〕

总之在现今这个奇妙的时代,特别是在中国,觉得什么话都无可说。老
的小的,村的俏的,新的旧的,肥的瘦的,见过了不少,说好说丑,都表示
过一种敬意,然而归根结蒂全是徒然,都可不必。从前上谕常云,知道了,
钦此。知道了那么这事情就完了,再有话说,即是废话。我很惭愧老是那么
热心,积极,又是在已经略略知道之后,难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迹”么?实
实是大错而特错也。以后应当努力,用心写好文章,莫管人家鸟事,且谈草
木虫鱼,要紧要紧。

二十四年六月一日,知堂于北平。

□1935 年7 月24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儿童文学小论序

张一渠君是我在本省第五中学教书时候的同学。那时是民国二年至六
年,六年春季我来北京,以后没有回去过,其时张君早已毕业出去了。十九
年冬忽然接到张君来信,说现在上海创办儿童书局,专出儿童一切用书,叫
我给他帮忙。这事是我很愿意做的,因为供给儿童读物是现今很切要的工作,
我也曾想染指过的,但是教书的职业实在是忙似闲,口头答应了好久,手里
老是没有成绩,老实说,实在还未起手。看看二十年便将完了,觉得这样迁
延终不是事,便决心来先编一小册子聊以塞责,待过了年再计划别的工作。
写信告诉张君,他也答应了,结果是这一册《儿童文学小论》。

这里边所收的共计十一篇。前四篇都是民国二三年所作,是用文言写的。
《童话略论》与《研究》写成后没有地方发表,商务印书馆那时出有几册世
界童话,我略加以批评,心想那边是未必要的,于是寄给中华书局的《中华
教育界》,信里说明是奉送的,只希望他送报一年,大约定价是一块半大洋
罢。过了若干天,原稿退回来了,说是不合用。恰巧北京教育部编纂处办一
种月刊,便白送给他刊登了事,也就恕不续做了。

后来县教育会要出刊物,由我编辑,写了两篇讲童话儿歌的论文,预备
补白,不到一年又复改组,我的沉闷的文章不大适合,于是趁此收摊,沉默
了有六七年。

民国九年北京孔德学校找我讲演,才又来饶舌了一番,就是这第五篇《儿
童的文学》。以下六篇都是十一二三年中所写,从这时候起注意儿童文学的
人多起来了,专门研究的人也渐现,比我这宗“三脚猫”的把戏要强得多,
所以以后就不写去了。

今年《东方杂志》的友人来索稿,我写了几篇《苦茶随笔》,其中第六
则是介绍安特路阑(AndrewLang)的小文,题名《习俗与神话》,预计登在
三月号的《东方》之后再收到这小册里去,不意上海变作,闸北毁于兵火,
好几篇随笔都不存稿,也无从追录,只好就是这样算了。

我所写的这些文章里缺点很多,这理由是很简单明显的,要研究讨论儿
童文学的问题,必须关于人类学民俗学儿童学等有相当的修养,而我于此差
不多是一个白丁,乡土语称作白木的就是,怎么能行呢?两年前我曾介绍自
己说:

他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

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寻,东欧日本希腊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

手,但这在真是缺少人工时才行,如各门已有了专攻的人,他就只得溜了出来,另去做扫

地砍柴的勾当去了。

所以这些东西就是那么一回事,本没有什么结集的价值,夫日月出矣而
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道理我未尝不知道。然而中国的事情有
许多是出于意外的,这几篇文章虽然浅薄,但是根据人类学派的学说来看神
话的意义,根据儿童心理学来讲童话的应用,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在现今
的儿童文学界还不无用处。中国是个奇怪的国度,主张不定,反复循环,在
提倡儿童本位的文学之后会有读经——把某派经典装进儿歌童谣里去的运动
发生,这与私塾读《大学》《中庸》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相信这册小书即在
现今也还有他的用处,我敢真诚地供献给真实地顾虑儿童的福利之父师们。
这是我汇刊此书的主要目的,至于敝帚自珍,以及应酬张君索稿的雅意,那


实在还是其次了。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

□1932 年3 月刊“儿童”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儿童文学小论》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小引

本年三四月间沈兼士先生来叫我到辅仁大学去讲演。说话本来非我所
长,况且又是学术讲演的性质,更使我觉得为难,但是沈先生是我十多年的
老朋友,实在也不好推辞,所以硬起头皮去讲了几次,所讲的题目从头就没
有定好,仿佛只是什么关于新文学的什么之类,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
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到了讲完之后,邓恭三先生却拿了一本
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这颇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再看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
误,而且反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同时北平有
一家书店愿意印行这本小册,和邓先生接洽,我便赞成他们的意思,心想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印了出来也好,就劝邓先生这样办了。

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很简单的,大约就是这几点:其一,邓先生
既然记录了下来,又记得很好,这个工作埋没了也可惜。其二,恰巧有书店
愿印,也是个机缘。其三,我自己说过就忘了,借此可以留个底稿。其四,
有了印本,我可以分给朋友们看看。这些都有点近于自私自利,如其要说得
冠冕一点,似乎应该再加上一句:公之于世,就正大雅。不过我觉得不敢这
样说,我本不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这只是临时随便说的闲话,意见的谬误
不必说了,就是叙述上不完不备草率笼统的地方也到处皆是,当作谈天的资
料对朋友们谈谈也还不妨,若是算它是学术论文那样去办,那实是不敢当的。
万一有学者看重我,定要那样的鞭策我,我自然也硬着头皮忍受,不敢求饶,
但总之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如上述的那么简单,所可说的只有这四点
罢了。

末了,我想顺便声明,这讲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我说杜撰,并
不是说新发明,想注册专利,我只是说无所根据而已。我的意见并非依据西
洋某人的论文,或是遵照东洋某人的书本,演绎应用来的。那么是周公孔圣
人梦中传授的吗?也未必然。公安派的文学历史观念确是我所佩服的,不过
我的杜撰意见在未读三袁文集的时候已经有了,而且根本上也不尽同,因为
我所说的是文学上的主义或态度,他们所说的多是文体的问题。这样说来似
乎事情非常神秘,仿佛在我的杜园瓜菜内竟出了什么嘉禾瑞草,有了不得的
样子,我想这当然是不会有的。假如要追寻下去,这到底是哪里的来源,那
么我只得实说出来:这是从说书来的。他们说三国什么时候,必定首先喝道:
且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觉得这是一句很精的格言。我从这
上边建设起我的议论来,说没有根基也是没有根基,若说是有,那也就很有
根基的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记于北平西北城。

□1932 年9 月刊“人文”初版本,暑名周作人
□收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知堂文集序

知堂的意义别有说,在集内,兹不赘。我所怕的是能说不能行,究竟我
知道些什么呢,有哪些话我说得对的呢,实在自己也还不大清楚。打开天窗
说亮话,我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很是有限,大约不过中学程度罢,关于人文科
学也是同样的浅尝,无论哪一部门都不曾有过系统的研究。求知的心既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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