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住。吾闽中亦有之,俗名没子,盖乌有之意也,视山东名为佳矣。
“浙中郡斋尝有小虫,似蛴螬而小如针尾,好缘纸窗间,能以足敲
纸作声,静听之如滴水然,迹之辄跃,此亦焦螟之类欤。案《元氏长庆
集》虫豸诗之五为《蟆子》,序云,“蟆,蚊类也,其身黑而小,不碍纱縠,
夜伏而昼飞,”盖即没子欤。今北平有白蛉亦相类,但白而不黑耳。又《续
博物志》云,“有小虫至微而响甚,寻之不可见,号窃虫。”日本亦有之,
云似蚜虫,身短小,灰黄色,头部较大而颚尤强大,住于人家,以颚摩门窗,
发声沙沙如点茶,故名点茶虫,又称洗赤豆虫,英国则称之为送终虫
(Deathwatch),民间迷信如闻此虫声,主有人死亡云。读在杭小文乃极潇
洒可喜,唯比之焦螟亦未免嗜奇之过,至论命名之有风致则殆无过于日本矣。
卷九记燕市食物云: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无所有,鸡鹅羊豕之外,得一鱼以为稀品矣。
越二十年,鱼蟹反贱于江南,蛤蜊银鱼,蛏蚶黄甲,累累满市。此亦风
气自南而北之证也。
卷十一记青州食物云: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
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
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喂猫鸭,大至蛑蝤黄甲,
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
不知何如也。
又卷九论南人口食云: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鸡虾蟆其实一
类,闽有龙虱者飞水田中,与灶虫分毫无别,又有土笋者全类蚯蚓。扩
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燕齐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
门人家取草虫有子者炸黄色入馔,余诧之,归语从吏,云此中珍品也,
名蚰子,缙绅中尤雅嗜之。然余终不敢食也。则蛮方有食毛虫蜜唧者又
何足怪。
清王侃在《江州笔谈》卷下亦有关于这事的一节话:
北人笑南人口馋,无论何虫随意命名即取啖之,以余所见,大约闽
人尤甚。然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虫豸之类蠕然而肥,得脱于人口
者,必其种类太少,不足以供大嚼。不然,如九香虫(案即上文所云龙
虱)者,水涸丛聚江石下,泄气令人掩鼻,入釜中以微火烘之,泄气既
尽,遂觉香美,使人垂涎,舟人以一钱易数十枚呷酒,小儿亦喜食之,
其他蜣螂蚱蜢之属亦皆香美。然则欲不为人所食,必小如蚊虻蚍蜉而后
可。
二文皆平正可喜,谢云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王云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
语益精要,由此言之,口食异同亦殊不足论矣。我们所想知道的是何种虫豸
何法制作是何味道,而此可食及诸不可食的虫豸其形状生活为何,亦所欲知,
是即我们平人的一点知识欲,然而欲求得之盖大不易,求诸科学则太深,求
之文学又常太浮也。此类文艺趣味的自然史或自然史趣味的文集本来就该有
些了,现在既不可得,乃于三百年前求之,古人虽贤,岂能完全胜此重任哉。
我们读《五杂组》,纵百稗而一米,固犹当欢喜赞叹,而况所得亦已不少乎。
(廿三年六月)
□1934 年6 月30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文饭小品
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著
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
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著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
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谑庵
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著,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
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气节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据说是游记最好,
所以这一册虽是残佚,却也可以算是精华。其中有《游西山诸名胜记》,《游
满井记》,《游杭州诸胜记》,《先后游吾越诸胜记》,都是我所爱读的文
章。如《游杭州诸胜记》第四则云: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图画天开,镜花自照,四时皆宜
也。然涌金门苦于官皂,钱塘门苦僧,苦客,清波门苦鬼。胜在岳坟,
最胜在孤山与断桥。吾极不乐豪家徽贾,重楼架舫,优喧粉笑,势利传
杯,留门趋入。所喜者野航两棹,坐恰两三,随处夷犹,侣同鸥鹭,或
柳堤鱼酒,或僧屋饭蔬,可信可宿,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可尽两湖
之致。
又《游慧锡两山记》云:
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暍而得浆也,
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
远,予乐过之。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
贻儿辈。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
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当垆,置相
如何地也。
谑庵孙田锡于卷头注曰,“口齿清历,似有一酒胡在内,呼之或出耳。”《游
西山诸名胜记》中述裂帛湖边一小景云:
有角巾遥步者,望之是巢必大。仲容目短,大然曰,是是,果巢必
大也,则哄唤之。必大曰,王季重哉,何至此?入山见似人而喜也。至
则共执其臂,索酒食,如兵番子得贼者。必大叫曰,无梏我,有有有。
耳语其僮,速速。必大予社友,十六岁戊子乡荐,尊公先生有水田十顷,
在瓮山,构居积谷,若眉坞,可扰。不二时,酒至,酒且薏,肉有金蹄,
有脍,有小鱼鳞鳞,有馎饦,有南笋旧芥撇兰头,豉酱称是。就堤作灶,
折枯作火,挥拳歌舞,瓶之罄矣。必大张其说曰,吾有内酝万瓶,可淹
杀公等许许,三狂二秃何足难。邀往便往,刑一鸡,摘蔬求豕。庄妇村
中俏也,亟治庖。又有棋局,一宵千古。
又《雁荡记》起首云: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
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
以上几节文章颇可以代表谑庵的作风,其好处在于表现之鲜新与设想之奇
辟,但有时亦有古怪难解之弊。他与徐渭、倪元璐、谭元春、刘侗,均不是
一派,虽然也总是同一路,却很不相同,他所独有的特点大约可以说是谑罢。
以诙谐手法写文章,到谑庵的境界,的确是大成就,值得我辈的赞叹,不过
这是降龙伏虎的手段,我们也万万弄不来。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
谑庵的文集上也该当题上这两句话去。
王季重的九种十一种后来在图书馆里也看到过,但是我总不能忘记《文
饭小品》。今年春天在北平总算找到一部,据说是从山东来的,凡五卷,谑
庵子鼎起跋称戊戌,盖刻于顺治十五年也。卷一为致词、尺牍、启、表、判、
募疏、赞、铭、引、题词、跋、纪事、说、骚、赋。卷二为诗,内分乐府、
风雅什、诗、诗馀、歌行,末附《悔谑》,计四十则,鸿宝《应本》中有一
序,今未收。卷三、四为记与传。卷五则为序、行状、墓志铭、祭文,以《奕
律》四十条附焉。据余增远序中云:
“向其所刻,星分棋布,未归一致,乃于读书佳山水间手自校雠,定为
六十卷,命曰《文饭》,雕几未半,而玉楼召去,刻遂不成。”此五卷盖鼎
起所选,其跋云:
蓄志成先君子《文饭》而制于力,勉以小品先之。而毁言至,曰,
以子而选父,篡也;以愚而选智,诞也;以大而选小,舛也。似也,然
《易》不云乎?八卦而小成,则大成者小成之引伸也。智者千虑,不废
愚者之一得。父子之间,外人那得知,此吾家语也。吾第使天下先知有
《文饭》,饥者易为食而已。知我罪我,于我何有哉。
宋长白于康熙乙酉著《柳亭诗话》,卷二十九有《倪王》一条云:
明末诗文之弊,以雕琢小巧为长,篠骖飙犊之类万口一声。吾乡先
正如倪文正鸿宝、王文节季重皆名重一时,《代言》、《文饭》,有识
者所共见矣。至其诗若倪之“曲有公无渡,药难王不留”,王之“买天
应较尺,赊月不论钱”,歇后市语,信手拈来,直谓之游戏三昧可耳。
歇后市语迥异篠骖之类,长白即先后自相矛盾,至其所谓《文饭》殆即
《文饭小品》,盖《文饭》全集似终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选本称为小品,
恰合原语本义,可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传谑庵的衣钵矣。知父
莫若子,他人欲扬抑谑庵者应知此理焉。
张岱著《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之后幅文曰:
王遂东,思任,山阴人。少年狂放,以谑浪忤人。官不显达,三仕
令尹,乃遭三黜。所携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称之曰,王谑
庵虽有钱癖,其所入者皆出于称觞谀墓,赚钱固好而用钱为尤好。赞曰:
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
谑不避虐,钱不讳癖。传世小题,幼不可及。
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当今第一。
李慈铭批云:
遂东行事固无甚异,然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与马士英书气宇峰
举,犹堪想见。若其诗文打油滑稽,朱氏谓其钟谭之外又一旁派,盖邪
魔下乘,直无足取。此乃表其钱癖,而赞又盛称其文章,皆未当也。唯
郡县志及《越殉义传》、邵廷采《思复堂集》、杜甲《传芳录》、温睿
临《南疆佚史》诸书皆称遂东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鲒埼亭外集》独
据倪无功言力辨其非死节,陶庵生与相接而此赞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
之言有征矣。
李氏论文论学多有客气,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谑庵的价值,就是张宗子的
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赞又见《琅嬛文集》中(光绪刻本卷五),其“谑
不避虐,钱不讳癖”二句盖其主脑,宗子之重谑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
《王谑庵先生传》,末云:
“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
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此与《文饭小品》唐九
经序所云:
惟是总漕王清远公感先生恩无以为报,业启□□贝勒诸王(案纸有
腐蚀处缺字,下同)将大用先生,先生闻是言愈跼蹐无以自处,复作手
书遗经曰,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体以还我父母尔,时下尚有□谷数斛,
谷尽则逝,万无劳相逼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寝之报至。呜呼,
屈指其期,正当殷谷既没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时,
然则先生之死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今日之凤林非即当年之首阳乎。
语正相合。盖谑庵初或思以黄冠终老,迨逼之太甚,乃绝食死。又邵廷采《明
侍郎遂东王公传》引徐沁《采薇子像赞》云:
“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谑,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
怒骂,聊寄托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当时“生与相接”者之
言悉如此,关于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
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谑庵先生传》中叙
其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从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
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虐》,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
虐毒益甚。”倪鸿宝《应本》卷七有序文亦称《悔虐》,而《文饭小品》则
云《悔谑》,其所记在今日读之有稍费解者,康熙时刻《山中一夕话》卷六
曾采取之,可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矣。传后论云:
“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馀家,取给宦
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
其所用钱极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唯先生当之
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陶元藻
《全浙诗话》卷三十五云: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
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宴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
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陶篁村生于乾隆时,去谑庵已远矣,
其所记如此,盖或本于故老流传,可与宗子所说互相印证。叶廷琯《鸥波渔
话》云:
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见之
友人处,其文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
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
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
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
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属书谢客,板桥郑
燮。”
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
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
板桥的话与篁村所说恰合,叶调生的评语正亦大可引用,为谑庵张目也。
李越缦引朱竹垞语,甚不满意于谑庵的诗文,唯查《静志居诗话》关于
谑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伤大雅”这一句话,后附录施愚山的话云:
“季重颇负时名,自建旗鼓,其诗才情烂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
道坌出,钟谭之外又一旁派也。”盖即为李氏所本。其实这些以正统自居者
的批评原不甚足依据,而李氏自己的意见前后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说其风
流倜傥自是可观,在《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中又云风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
对于诗文却完全抹杀,亦不知其所谓风流文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李氏盛
称其致马士英书,以为正义凛然,书亦见邵廷采所著传中,但似未完,今据
张岱所著传引录于下:
阁下文采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
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门
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
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
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
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乃今逍遥湖上,
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
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吾涛,乞素车白马以拒
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领以待鉏麑。
此文价值重在对事对人,若以文论本亦寻常,非谑庵之至者,且文庄而仍“亦
不废谑”,如王雨谦所评,然则李氏称之亦未免皮相耳。今又从《文饭小品》
卷一抄录《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爇之,逻获验确,学使
者发县,该谑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谋而几就,不待教而可诛。万一延烧,
罪将何赎;须臾乞缓,心实堪哀。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各还
初服,恰遂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