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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知堂书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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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诗世学》极骂季本。按季明德《诗学解颐》亦颇平庸,与丰氏在伯仲间,
何为骂之,想以仇隙故耶?”

毛西河喜骂人,而尤喜骂朱晦庵,《四书改错》是很闻名的一案,虽然
《劝戒录》中还没有派他落拔舌地狱或编成别的轮回故事,这实在是他的运
气。那说诗的两种恰好也是攻击朱子的,在这一点上与姚首源正是同志,《诗
经通论》卷前的这一节话可以做他们共同的声明:

“《集传》主淫诗之外其谬戾处更自不少,愚于其所关义理之大者必加
指出,其馀则从略焉。总以其书为世所共习,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
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鉴之耳。”姚最反对淫诗之说,有云:

“《集传》只是反《序》中诸诗为淫诗一着耳,其他更无胜《序》处。”
毛的《说诗》中“说淫诗”十二条,占全书五分之三,“说杂诗”四条都是
反朱的。《鸟名卷》虽说是释鸟,目标也在《集传》,第一则“关关雎鸠”
便云:

《论语》,小子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朱氏解《大学》

格物,又谓当穷致物理,则凡经中名物何一可忽,况显作诗注,岂有开

卷一物而依稀鹘突越数千百年究不能指定为何物者。
姚氏于名物不甚措意,其说见于卷前论旨中,但与《鸟名卷》颇有因缘,这
是很有意思的事。《鸟名卷》序云康熙乙酉重理残卷,姚书序亦写于是年,
又毛云:“会钱唐姚彦晖携所著《诗识名解》请予为序,其书甚审博,读而
有感,予乃踵前事云云。”姚亦云:“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
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此姚彦晖盖即侄炳。
《鸟名卷》之一“燕燕于飞”条下云:

乃燕只一字,其曰燕燕者,两燕也。何两燕?一于归者,一送者。
《诗经通论》卷三引《识名解》云:

《释鸟》曰,燕燕■。又《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涎涎。按■鸟本

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若周周蛩蛩猩猩狒狒

之类,近古之书凡三见而适合,此经及《尔雅》《汉书》是也。若夫单

言燕者乃乌也,《释鸟》曰,燕,白■乌,可据,孔鲋亦谓之燕乌。故


以燕燕为两燕及曲为重言之说者,皆非也。
二人皆反对《集传》重言之说,而所主张又各不同,亦颇有趣。西河既见《诗
识名解》,不知何以对于燕燕双名之说不加以辩驳也。《鸟名卷》解说“鹑
之奔奔”颇有妙解,奔奔朱注云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毛纠正之云:

按鹑本无居,不巢不穴,每随所过,但偃伏草间,一如上古之茅茨
不掩者,故《尸子》曰,尧鹑居,《庄子》亦曰,圣人鹑居,是居且不
定,安问居匹?若行则鹑每夜飞,飞亦不一,以窜伏无定之禽而诬以行
随,非其实矣。

毛氏非师爷,而关于居飞的挑剔大有刀笔气息,令人想起章实斋。不过朱子
不认识鹌鹑,以为是鹊类,奔奔疆疆的解释也多以意为之,其被讥笑亦是难
怪也。又“鹳鸣于垤”,朱注云,“将阴雨则穴处者先知,故蚁出垤,而鹳
就食,遂鸣于其上也。”毛云:

《禽经》,鹳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今第鸣垤,不辨俯仰,其为晴
为雨不必问也。但鸣垤为蚁灾知雨,雨必出垤而鹳就食之,则不然。禽
凡短咮者能啄虫豸,谓之噣食。岂有大鸟长喙而能噣及蚍蚁者,误矣。

长嘴的鹳啄食蚂蚁,的确是笑话,其实就是短嘴鸟也何尝吃蚂蚁呢?大约蚂
蚁不是好吃的东西,所以就是嘴最短的铁嘴麻鸟黄脰等,也不曾看见他们啄
食过。晴雨不必问,原是妙语,唯上文云“零雨其濛”,则此语失其效力矣,
反不如姚云:“又谓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亦凿,诗已言零雨矣,岂特将雨
乎。”又《小雅》“鹤鸣于九皋,”朱注,“鹤鸟名,长颈竦身高脚,顶赤
身白,颈尾俱黑。毛云:

《集注》凡鸟兽草木尽袭旧注而一往多误,惟此鹤则时所习见,疑
翼青尾白为非是,遂奋改日颈尾黑,以其所见者是立鹤,立则敛翼垂尻,
其帔黝然,实未尝揭两翮而见其尾也。明儒陈晦伯作《经典稽疑》,调
笑之曰,其黑者尾耶?

又《说诗》未一则亦云:

鹤鸣于九皋,《正义》引陆玑疏谓顶赪翼青身白,而朱氏习见世所
畜鹤铩羽而立,皆翼白尾黑者,奋笔改为顶赤颈尾俱黑,公然传之五百
年,而不知即此一羽之细已自大误,先生格物安在耶?

姚亦云:“按鹤两翼末端黑,非尾黑也。彼第见立鹤,未见飞鹤,立者常敛
其两翼,翼末黑毛垂于后,有似乎尾,故误以为尾黑耳。格物者固如是乎?
陈晦叔《经典稽疑》已驳之。”鹤尾本微物,但是这个都不知道,便难乎其
为格物君子了。名物之学向来为经学的附庸,其实却不是不重要的,有如中
学课程中的博物,学得通时可以明瞭自然的情状,更能够知道世事。若没有
这个,只懂得文字,便不大改得过秀才气质也。毛姚二君又有关于“七月在
野”四句的解说,亦有新意,但以事关昆虫,钞来又太长,故只得从略,亦
可惜也。

(廿五年一月四日,在北平)

□1936 年1 月16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游山日记

民国十几年从杭州买到一部《游山日记》,衬装六册,印板尚佳,价颇
不廉。后来在上海买得《白香杂著》,七册共十一种,《游山日记》也在内,
系后印,首叶的题字亦不相同。去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上海的书店有单行的
《游山日记》,与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
日记重印出来了。我因为上述的关系,所以来说几句话,虽然关于舒白香我
实在知道得很少。

《游山日记》十二卷,系嘉庆九年(一八○四)白香四十六岁时在庐山
避暑所作,前十卷记自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共一百天的事,末二卷则集录诗
赋也。白香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乐莲裳跋语称其汇儒
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虽稍有藻饰,却亦可谓知言。其叙事之妙,如卷
三甲寅(七月廿八日)条云:

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益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
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
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又卷七己巳(八月十三日)条云:

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
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
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
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其纪山中起居情形亦多可喜,今但举七月中关于食物的几节,卷三乙未

(九日)条云: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
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
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卷四乙巳(十九日)条云: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惟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
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
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又丙午(二十日)条云: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
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
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啻江瑶柱,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

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
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汉高祖
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
《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
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
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
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


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
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

“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
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

“然雄心远概,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
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
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
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
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

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

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

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
其态度可以想见,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不肯少予宽假,如卷八记郡
掾问铁瓦,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普通文
章中盖殊不常见也。《日记》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卷四中有两则,卷
七中有两则,卷九中有一则,皆诙诡有趣。此种写法,尝见王谑庵陶石梁张
宗子文中有之,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而有一种新方术,化臭腐为神奇,这
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
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游山日记》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但
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最禁不起一学。我既然致了介绍词,末了不得不有这
一点警戒,盖螃蟹即使好吃,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

〔附记〕据《婺舲馀稿》,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四月廿三日为
白香五十生辰,知其生于乾隆廿四年己卯,游庐山时年四十六,与卷首小像
上所题正合。《舒白香杂著》据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为《游山日记》十
二卷,《花仙集》一卷,《双峰公挽诗》一卷,《和陶诗》一卷,《秋心集》
一卷,《南征集》一卷,《香词百选》一卷,《湘舟漫录》三卷,《骖鸾集》
三卷,《古南馀话》五卷,《婺舲馀稿》一卷,共十一种。我所有的一部缺
《骖鸾集》,而多有《联璧诗钞》二卷,次序亦不相同。周黎庵先生所云“天
香戏稿”即是《香词百选》,计词一百首,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我最初知
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了然,所以这卷《百
选》有时也要翻翻看,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

□1936 年1 月刊《宇宙风》8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记海错

王渔洋《分甘馀话》卷四载郑简庵《新城旧事序》有云:

汉太上作新丰,并移旧社,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鸡
犬于通途,亦竞识其家,则乡亭宫馆尽入描摹也。沛公过沛,置酒悉召
父老诸母故人道旧,故为笑乐,则酒瓢羹碗可供笑谑也。郭璞注《尔雅》,
陆佃作《埤雅》,释鱼释鸟,读之令人作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鱼自来亲
人也。
这是总说乡里志乘的特色,但我对于纪风物的一点特别觉得有趣味。小

时候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花镜》等,所以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喜
欢这类的东西。可是中国学者虽然常说格物,动植物终于没有成为一门学问,
直到二十世纪这还是附属于经学,即《诗经》与《尔雅》的一部分,其次是
医家类的《本草》,地志上的物产亦是其一。普通志书都不很着重这方面,
纪录也多随便,如宋高似孙的《剡录》可以说是有名的地志,里边有《草木
禽鱼诂》两卷,占全书十分之二,分量不算少了,但只引据旧文,没有多大
价值。单行本据我所看见的有黄本骥的《湖南方物志》四卷,汪曰桢的《湖
雅》九卷,均颇佳。二书虽然也是多引旧籍,黄氏引有自己的《三长物斋长
说》好许多,汪氏又几乎每条有案语,与纯粹辑集者不同。黄序有云:

“仿《南方草木状》、《益部方物略》、《桂海虞衡志》、《闽中海错
疏》之例,题曰《湖南方物志》。”至于个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欢郝懿行的
《记海错》,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五卷、《闽产录异》六卷居其次。郭
氏纪录福建物产至为详尽,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九至十二凡四卷为物部,
清初周亮工著《闽小记》四卷,均亦有所记述,虽不多而文辞佳胜,郝氏则
记山东登莱海物者也。

郝懿行为乾嘉后期学者,所注《尔雅》其精审在邢邵之上。《晒书堂文
集》卷二与孙渊如观察书(戊辰)有云:

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
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
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
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
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
不足言。

这确实不是夸口,虽然我于经学是全外行,却也知道他的笺注与众不同,盖
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人书中殆不能见
到也。又答陈恭甫侍御书(丙子)中云:

“贱患偏疝,三载于今,迩来体气差觉平复耳。以此之故,虫鱼辍注,
良以慨然。比缘闲废,聊刊《琐语》小书,欲为索米之资,(七年无俸米吃,)
自比钞胥,不堪覆瓿,只恐流播人间作话柄耳。”即此可见他对于注虫鱼的
兴趣与尊重,虽然那些《宋琐语》《晋宋书故》的小书也是很有意思的著作,
都是我所爱读的。《蜂衙小记》后有牟廷相跋云:

“昔人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余谓磊落人定不能注虫鱼耳。
浩浩落落,不辨马牛,那有此静中妙悟耶?故愿与天下学静,不愿学磊落,
如有解者,示以《蜂衙小记》十五则。”牟氏著有《诗意》,虽不得见,唯
在郝氏《诗问》中见所引数条,均有新意,可知亦是解人也,此跋所说甚是,


正可作上文的说明。《宝训》八卷,《蜂衙小记》、《燕子春秋》各一卷,
均有牟氏序跋,与《记海错》合刻,盖郝君注虫鱼之绪馀也。

《记海错》一卷,凡四十八则,小引云,“海错者《禹贡》图中物也,
故《书》《雅》记厥类实繁,古人言矣而不必见,今人见矣而不能言。余家
近海,习于海久,所见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乡,兴言记之。所见不具录,
录其资考证者,庶补《禹贡疏》之阙略焉。时嘉庆丁卯戊辰书。”王善宝序
云:

“农部郝君恂九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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