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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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那几篇最合用,但总之在这中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很好的资料来,使青
年学子读了得到益处。近来长久不写文章,觉得荒疏了,夏天读《春在堂杂
文》很想写一篇小文,但是不敢下笔,一半也因为怕说得不对,唐突先贤,
到现在才决心来写,盖我深信此类杂文甚于学子有益,故仍来饶舌一番,不
管文章的好坏,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到底,何苦费了工夫与心思来
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1940 年刊《学文月刊》2 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读列女传
有友人来叫我给杂志写文章。近年来文章不大写,因为没有什么话想说,
但也不是全不执笔。假如有朋友的关系,为刊物拉稿,那么有时也写一点聊
以应酬,至于文章之写得没意思,那自然是难免的了。既然是友人来说,似
乎不好不写,问是哪一种刊物,答说大约是妇女杂志。杂志有特殊的性质,
写文章便须得守住范围,选取题材大不容易,这又使我为难起来了,虽然我
未始不曾做过些赋得的文章,在学堂里得到汉文老师的好些佳批,写倒也不
难,只是这何苦来呢。可是我想了一回之后,终于答应了,关于妇女问题,
并不如友人在电话里笑说,你还可以来得几句,实在因为以前曾经留心过,
觉得值得考虑,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借此发表一点意见。经过很久的思量,
仍旧不能决定来说什么,结果还是写了一个《列女传》的古老题目。
这题目定得不算好,一看就像是所谓赋得体,是其一。其次是,当初就
有私意,前年秋天曾写过这样一篇小文,有窗稿可以利用。那篇稿只有二百
多字,现在假如拉长了五倍,岂不够用了么。话虽如此,实际并不容易做,
旧稿中可以抄来的细看只是一小半罢了,而且这题目到底是枯窘,要想舒展
也大费力,题是赋得式的,文章却不想那么做,不喜欢说新奇的或是陈腐的
两样假话,此其所以为难也。
寒斋所有《列女传》,计有下列几种:一、“四部丛刊”本影明板《古
列女传》,王照圆的《列女传补注》,梁端的《列女传校注》,萧道管的《列
女传集解》,本文相同,都是刘向所编撰的原本八卷。二、刘开所纂《广列
女传》二十卷。我们平常所说的《列女传》大抵是指的第一种。我最早所有
的是梁注本,以后得到王管二家注解本,到手的时候常连正文翻看一过,所
以想起来看了也已有好几回了。普通的印象是,如王回所说,奥雅可喜。前
年秋天题记中有别的看法,大意云:
《列女传》自昔为女教经典,至今读之也无甚可厌处,不独“贤明”
“仁智”诸人通晓事理,可为良妻贤母之规矩,即贞顺传中人亦确然有
其个性,异于易损之货物。后世书中为人父者诏子女以孝,为人夫者教
妻妾以节,无论措语如何工巧,他人见其肺肝,闻之但可发微笑耳。《列
女传》尚少此感,良由古人文情质实,且亦态度不同也。
这个意见,在现今重录的时候,还是一样。《列女传》卷四“贞顺传”
中,宋恭伯姬不肯避火,楚昭贞姜不肯下台,死于水与火,如颂所云,其一
守礼一意,其一处约持信,之死不二,此古侠士之风,及于闺阃,与匹妇被
迫之寻短见者,区以别矣。我们不必发恩古之幽情,以为上古定是乐土,但
前人质朴,即或粗野较多,而卑劣分子故当较少,丈夫与女子虽气风不同,
自宜各有其人格存在,非汉以后人之比也。后世男子自己的地位益落,其视
女人亦自更低,如钱塘夏先生所言,盖已非复奴隶而是货物矣,上者才及金
丝雀,下者如犬马而已,太平之时多畜置以为玩饰,及至乱世则唯歼绝之,
可以轻身自保,并可易得令名,为家门之光,亦有利于前程者也。鄙人读史
志文诗,见记妇女死兵死难者一族一邑有若干数,侈陈以为光荣,未尝不为
作恶终日,邦国多乱,妇人不幸罹害为最,而男子或反因而得利,思之黯然。
《广列女传》本以刘子政书为范,多收原文,卷十三至十六为”烈妇类”,
乃有四卷,分量为全书冠,死者固可矜,男子读之更应知此正是生者之耻耳。
《列女传》一类书,此时如能虚心读之,颇有好处,但须当作史料,不可奉
为教训,古传中的守礼持信固佳,广传中的急迫死难,亦均可供男女两方的
参考,促其反省也。
俞正燮《癸已存稿》卷十四有“谈莠书”六则,其二曰“愚儒莠书”,
后半云: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陈尧咨守荆南,宴集以弓矢为乐,母夫
人日,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技,岂汝先
人志耶。杖之,碎其金鱼。射为六艺之一,州将习射乃正业,忠孝之行
也。受杖当解金鱼,杖碎金鱼,金坚且碎,人骨折矣。衰门贱妇亦不至
此,尧咨母不当有此言此事。明方听《集事诗鉴》引此为贤母,著书者
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
案《广列女传》卷七“母仪类下”即载此事,赘以颂曰:“辅国有训,
惟忠惟孝。小技自矜,何关政教。怒而惩之,进以大道。”对照读之,大可
发笑。曰愚与莠,或未免太言重一点罢,但驳斥得不能说得不对。窃意如有
此种见识,则去看古今一切书,无不如扬糠筛米,精粗立辨,随处得益,至
可歆羡。俞君为嘉道间杰出的学者之一人。《书目答问》附录“著述诸家姓
名略”中列在汉学专门经学家、史学家、经济家三项下,说明中有云,以经
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此评语本亦不错,但我以为俞君之难及
处,还在其见识之平实,如上文可见,其关于妇女问题者尤为独绝。李慈铭
在《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记阅《癸已类稿》,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
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
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
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
而妻不妒、是想也,忽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
听娶妾,违者答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
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为偏谲本不足异,唯
比拟为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以周公制礼,而能得
周姥之意,非忠恕一贯岂能至此,可不谓之大贤乎。有如此平正通达的见识,
可以谈妇女问题,无有偏执,亦可以写新列女传,读之益人神智,惜乎未曾
下笔,至今无能代者,可为嗟叹也。
□1940 年作,曾刊《新光》杂志,刊期及署名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学海谈龙
汤纪尚著《槃薖纪事初稿》四卷,光绪乙酉年刊,有俞曲园序文,后并
缩成三卷,为《槃薖文》甲集,以丙戌迄壬辰文二卷为乙集,附癸巳迄乙未
所作文为别录,重刻行世,曲园序则已无有,盖序中颇议其文多艰深也。乙
集卷上有最录龚璱人逸文一篇,云已授朱之棒传之,今检龚集补编朱序,果
云系汤伯述所遍,而序语亦即袭用槃薖文上半,但少改为流畅而已。原文末
有云:
逸文竟刻,更得《学海谈龙》一书,说郡国山川彝鼎,说金石杂事,
皆可喜,小学家伟之,亟写副贶苏州吴副都,人间遂有传本。
案张祖廉著《定庵年谱外纪》卷上云,“嘉庆戊寅纂平生师友言论及所见古
物,为《学海谈龙》四卷。”《娟镜楼丛刻》中又有张氏所辑《定庵遗著》
一卷,序文之末乃云,“所望四方闳达之士,访羽陵饱蠹之简,获《学海谈
龙》之编”,则在民国辛酉时此书固未传于世,所云录寄苏州之副本不知浮
沉何所也。吴张二君皆吴中人,搜访定公著作又至勤苦,而《谈龙》竟不出,
思之闷损。吴副都岂是愙斋耶,若如是则踪迹当亦易易,或《槃薖文》人少
见者,乃致失之交臂,亦未可知耳。
□1940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香祖笔记
王贻上虽见识平常,曾请解八股文与缠足之禁,但其论文诗亦有可取处。
《香祖笔记》卷一云:
《类纂》载武林女子金丽卿诗:家住钱塘山水图,梅边柳外识林苏。
郎瑛谓其不能守礼,当出则拥蔽其面。时方食,不觉喷饭满案。
又云:
高季迪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然其《明妃曲》云,君王莫杀毛延寿,
留画商岩梦里贤。此三家村学究语,所谓下劣诗魔,不知季迪何以堕落
如此,而盲者反以为警策。
此二节语皆极通达。鄙人最不喜史论及咏史诗,不特千百年前事不能详
知,未便武断下褒贬语,且更怕养成文人习气,轻易裁判别人,以刻薄为能,
非细故也。窃意此事当从学塾改起,不令生徒作史论,庶几正本清源之道,
虽其效或当在百年后,苟能有效即是大幸矣,百年何足道哉。
□1940 年作,1944 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鲊话
近来收到佟世思著《与梅堂遗集》十二卷,附《耳书》、《鲊话》各一
卷,系其六弟世畿所编集,有康熙辛巳序,但刻板似在雍正时,王渔洋序文
署名已避讳矣。案《八旗文经》卷五十七作者考甲云:佟世思,先世居于佟
佳地方,姓佟佳氏,省言以佟为氏,隶汉军镶蓝旗,又言法海介福均其族人,
唯集卷十二《先高曾祖三世行略》云,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
显,然则其世系远出六朝,与籍隶满洲之佟佳氏如介野园等固自不同也。《熙
朝雅颂集》卷十三引《八旗通志》云:
《与梅堂遗集》十二卷,佟世思撰。是集凡诗十卷,词一卷,杂文
一卷,其弟世集裒而刻之,末附《耳书》一卷,皆记所闻见荒怪之事,
分人物神异四部,《鲊话》一卷,则以公事至恩平而记其风土也。
《四库书目提要》亦如此说,盖为《通志》所本。《雅颂集》选其诗为十三
四两卷,计百另二首,《雪桥诗话》卷三谈俨若诗有四则,最称赏其《横林
雨夜访邵之莱夫子宅》四首,如其一云:
舟行常苦热,雷雨晚凉生。
杨柳一时碧,桔槔忽不鸣。
沟田增细响,村鼓应初更。
我欲扶筇去,稻花香里行。
不佞虽不懂诗,读此亦觉得可喜。文十八篇多可读者,如《游红螺山记》、
《思恩县开征记》、《与范彦公表叔书》均是,但是我觉得最有兴味的却是
那两种附录。《耳书》文字颇简洁,所记事亦普通,可目为笔记中上品,末
一则《唵嘛呢叭弥吽》,云是六字真言,传自西域,有谓唵嘛呢叭弥吽盖俺
那里把你哄也。昔曾闻此传说,今知见于著录,亦颇有意思。《鲊话》据自
序盖作于康熙乙丑,时至广东访其三弟世男于恩平县,记所见闻得三十九则,
其序云,时在安徽同友人饮白酒啖鲟鲊,“昔陶母却鲊,而恩平无鲊可以奉
亲,伟夫一官冰冷,仅足供兄弟友生一席鲊话耳。”书名即取此意。记文短
者才十馀字,最长者只二三篇,亦不及二百字,读之无不可人意,盖如序中
所云,恩平以弹丸黑子,奇凋异敝,不可名状,世传有非山非水非人非鬼之
地,殆将近之,其事本奇,而文足以副之,故遂耐读,所谓诚可悲可笑矣也。
《鲊话》一序,计二百三十一言,亦诚实,亦波俏,而《八旗文经》则收录
一篇俗调的《耳书序》,可知文章鉴别自有不可假借之处,观于《六经》选
者之取舍,乃更相信自己见识渐益可靠,凡所取舍常与世俗相违,此即其征
也。
《鲊话》中可抄者甚多、今只录其二三于下:
县署无头门二门,勉强向败墙下设门一合,以蔽道路往来者。无大
堂,有墙三面,横以竹,覆以草,无栋梁门柱。前令设木屏高五尺,阔
二尺有五,以别内外。伟夫孟浪,撤而易以门,再八步计步弓四步,即
令君妻下榻处也。
士子无城居者,来则跣足骑牛,至城下就河水洗足,着屐而后入。
每来谒,伟夫必与饮食,无一人知进退周旋之节者。伟夫多事,必捉襟
曳肘而教之。予亲见伟夫以白面微髭之知县教白头诸生,拜揖酬酢,始
终不能而罢焉。
堂置木架一座,上置鼓一面,即以乱棕缚云板于下,此伟夫升堂号
召胥役之具也。夜间,一老人身不满二尺,蹲鼓下司更,或自三鼓交五
鼓,或自四鼓又交二鼓,从来无伦序,但随其兴会耳。闻伟夫曩者怒,
命易之,谒通邑无可代者,因仍之。
通城无三尺平净地,处处皆瓦砾,生野慈姑于上。予与槃十步城上,
小立,谓此地恐多蛇。言未已,一蛇丈许,窜胯下过。
案恩平属肇庆府,距新会不远,不知何以荒秽如此。近人姡Я贾兑疤男
言》卷七《言多》中有一则,言广西思恩府之苦,其文云:
其地谚曰:虎上房,蛇上床,皂隶上墙。侵晨将启户先四望,房上
有踞虎则不开门。地卑湿连山,山蛇如蚁,宵中桓为蛇所扰如蚊虻。居
民极少,皂隶无应募者,但于大堂两翼墙画衙役,以壮观瞻耳。
案佟世男为恩平县知县,世思记其地风土既极奇怪,而自己又适知思恩县事,
真可谓偶然又偶然矣,只可惜不再写一卷续鲊话,不然必当有好文章可读也。
遗集卷十二杂文中有《重修思恩县堂记》,述由贺县至思恩事云:“再调思
恩,水土恶厉更倍于贺,亢则三冬热眩,哑不能言,雨则六月生寒,重裘莫
御。”又《思恩县开征记》叙四乡头人来输纳情状,但云:“届期果来,老
而皤者,少健者,棕帽者,布裹头者,徒行者,乘马者,聚数百十人,率皆
衣青短衣,裸膝跣足,佩环刀七尺于胁下。”此盖如下文所云,思恩古属交
趾日南,为环州生蛮之恒状,亦并不大奇。文中又有吏白开征有日之语,则
固有胥吏,岂画壁者止是皂隶,而吏不在其内耶。《野棠轩摭言》引夏闰庵
所见为证,似是近数十年中事,在康熙三十年顷反不若是之甚,亦不可解。
唯《重修县堂记》言至广西后,宾客仆从不习于水土死者二年之内一十八人,
而佟君自己亦遂是年卒于官,时为康熙辛未,年四十有二,此则与夏闰庵所
遇之思恩守志白石运命相同,似前后无甚变化,亦大奇也。
□1941 年1 月刊《中国文艺》3 卷5 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淞隐漫录
数日前从上海寄到几部旧书,其中有王韬的《泄隐漫录》十二卷,我看
了最感兴趣。天南遁叟的著述在清末的文化界上颇有关系,其在甲申前后之
意义与庚子前后的梁任公差可相比,虽或价值高下未能尽同,总之也是新学
前驱之一支,我曾略为搜集,以备检考,这回买《淞隐漫录》的原因即是为
此,但是感到兴趣则又是别的缘故。我初次看见此书时在戊戌春日,那时我
寄住杭州,日记上记着,“正月廿八日阴,下午工人章庆自家来,收到书四
部,内有《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其时我才十四岁,
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这两部书差不多都反复的读过,所以至今遇见仍觉
得很有点儿情分。当时所见的乃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