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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知堂书话-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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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

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

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

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

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

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

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


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著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著《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
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
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

“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
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馀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
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荡,奈何?不如勤课以
诗书。然吾见勤课者非成书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难言哉,惟身
教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则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谁与为不善。

未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
件事至今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有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
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已。前者凭借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
好文而恶色,实在也不无反要引人入胜之虞;后者使用自然的事实,说的明
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较的多有效力。刘君对于圣叹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赞
同,但他觉得子弟或不必给《西厢》读,而在成人这却是有用的。如卷四云:

“何谓圣人?费解之书爱之而不读,难行之书爱之而不读,是圣人也。
食粪土,食珠玉,其为愚人一也。邪淫之书却不可不读,蔬食菜羹之味不可
不知也。故圣人不删《郑风》。”又卷云:

余喜作山歌俗唱梆子腔姑娘柳鼓儿词,而不喜作古近体诗,尤不喜
作试帖。孔子言思无邪,又曰兴观群怨,皆指风言。山歌俗唱,风也。
古近体,雅也。试贴,颂也。今不读山歌俗唱梆子腔梆子戏者,想皆翻
孔子案,别撰尧舜二诗置于《关睢》前者也。若此之人,宜其胸罗万卷
之书,诸练历代之典,而于人情物理一毫不达也。

这个意思本是古已有之,袁中郎在所撰《叙小修诗》中云:“故吾谓今之诗
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
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
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此种意见看似稍偏激,其实很


有道理,但是世人仍然多做雅颂,绝少有写山歌者,乃是因为真声不容易写,
文情不能缺一,不如假古董好仿做也。卷三有一则云:

杨墨佛老皆非真邪教也,由学术之偏而极其甚者也。《吕刑》曰: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地天通”不知何人所作,不知成书几卷,乃千古
邪教之祖也,其书虽不传,以其字义揣之,殆今之《阴骘文》《功过格)
也。尧舜于“地天通”则禁绝之,今之富民于《阴骘文》《功过格》则
刻之传之,可谓贤于尧舜矣。

案《尚书》注云:使民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今谓是邪教经典
似无典据,惟其排斥《阴骘文》《功过格》的意见我极为赞同,中国思想之
弄得乌烟瘴气,一半由于此类三教混合的教义,如俞理初所言,正可谓之愚
儒莠书也。刘君深恶富民之传刻邪教之书,不知儒生的关系更大,近代秀才
几乎无不兼道士者,惠定字尚不能免,即方苞亦说骂朱子者必绝后,迷信惨
刻,与巫道无异,若一般求富贵者,非奔走权门则惟有乞灵于神鬼,此类莠
书之制作宣扬传布皆是秀才们所为,富民不过附和,其责任并不重大。鄙人
不反对民间种种祷祀,希求得福而免祸,惟一切出于儒生造作之莠书曲说至
为憎恶,往见张香涛等二三人言论,力斥扶乩及谈《阴骘文》等为魔道,今
又得刘君,深喜不乏同调,但前后百年,如《笑赞》中所说,圣人数不过五,
则亦大是可笑耳。

书中多有不关重要问题,随笔纪录者,自具见解,颇有风趣,虽或未必
尽当,亦复清新可喜。如卷一云:

“古者以萧为烛,如今之火把,故须人执之也。六代时已有木奴,代人
执烛。杜诗,何时秉银烛,银已是蜡台矣,何用人执之耶?而韩忠献在军中
阅文书,执烛之卒■其须,则何故耶?谈墓者空中楼阁,修史者依样壶卢,
类如此。”又卷三云:

“古人祭祀纳金示情,唐明皇东封金不足用,张说请以楮代之,此纸钱
之始也。吴谷人《墦间乞食》诗云,归路纸钱风,可谓趣矣。若据为纸钱之
考证则呆矣。”又云:

“《聊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娱人耳,后人尊之太过,反失其实
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云:堂上官十人,惟识关壮缪。夫红脸长须者戏
台之壮缪耳,其本来面目亦如此乎?乡人入朝房,谓千官皆忠臣,问何以知
之,曰奸臣皆满脸抹粉也。《聊斋》之言与此何异?又如有心为善,善亦不
赏,岂复成说话乎?”此处批评蒲君,似乎太认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语云,
先知不见重于故乡,《聊斋》恐亦难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张飞之在涿
州,则又是别一例,盖英雄豪杰惟从唱本中钻出来的乃为群众所拥戴。放翁
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颜路请子之车,是时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颜老而贫也。孟子后
丧逾前丧,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养士,故郑有青衿,刺
学校废也。战国之国争养客,故鸡鸣狗盗皆上客也。士即筮仕,亦止为
小官,而所任则府史之职,但作文章而已。故孔子主颜雠由,而其告哀
公曰,尊贤不惑,敬大臣乃不眩也。客则直达于君,而受虚职焉。故孟
子馆于雪宫,又馆于上宫,且为客卿而出吊也。是则春秋无客,战国无
士矣。古之人君不甚贵,臣不甚贱,故不分流品,春秋尚然,至战国则
君骄臣谄,臣不敢任事,亦不能任事,而有才者皆为客矣。此书院之膏
火所以廉,而称知县曰父师,慕客之束修所以重,而称知县曰东家也。


孔子必闻其政,则子禽以为奇事,孟子传食诸侯,而景春谓其不急于求

仕,皆此之由也。
这一则在第四卷之末,说孔孟贫富的原因很是详细,说得像煞有介事的,觉
得很有意思,中间书院膏火与幕友束修的比较更为巧妙,著者的深刻尖新的
作风很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上边所引的文章里边,这一则似乎最漂亮,
一面说起来却也是比较的差,因为这样的推究容易出毛病,假如材料不大确
实,假设太奇突,心粗手滑,便成谬说。我们这里引了来看他怎么说,并不
要一定学他说,重要的还是在前边的那几节,其特点在通达人情物理,总是
平实无弊者也。(乙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北京的风俗诗

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
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
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
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
说。

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
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迹,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
似,如李太白诗云:

官女如花满春殿,至今惟有鹧鸪飞。
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

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
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
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
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
又五十二云,

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
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
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乾嘉以来有钱
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云《吴歈百绝》,
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馀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
林新年杂咏》系吴谷人等六人合著,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
的佳作。

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
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讨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
馀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
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
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字与思想不很发
达,漫诗的成绩与漫画的一样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

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
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
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
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
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
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
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
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
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

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
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
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
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


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
的是《击壤集》著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
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
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
云,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
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
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

常将语录赐糊窗。
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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