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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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突然说:“哦,你干吗要这样呢?”她是说我怎么又给开除了。她这么一说,又
让我心里难过起来。
“哦,天哪,菲芘,别问我了。人人都问我这问题,真让我烦死啦,”我说。“有一百
万个原因。这是个最最糟糕的学校,里面全是伪君子。还有卑鄙的家伙。你这一辈子再也没
见过那么多卑鄙的家伙。比方说,你要是跟几个人在谁的房间里聊天,要是又有别的什么人
要进来,而来的又是个傻里傻气的、王八样的家伙,那就谁也不会给他开门。人人都把自己
的房门锁起来,不让别人进来。
他们还有他妈的那种混帐的秘密团体,我自己也是胆子太小,不敢不加入。有个王八样
的讨人厌的家伙,名叫罗伯特。阿克莱的,很想加入。他一直想加入,可他们不让。只是因
为他象个王八,讨人厌。
我甚至都不想谈它。那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学校。你相信我的话好了。”
老菲芘一声不响,可她在仔细听。我一看她的后脑勺就知道她是在仔细听。只要你跟她
说些什么,她总是仔细听着。好笑的是,有一半时间她都懂得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她的确
懂得。
我继续谈老潘西里的事。我不知怎的兴致上来了。
“教职员里虽有那么一两个好教师,可连他们也都是假模假式的伪君子,”我说。“就
拿那个老家伙斯宾塞先生说吧。他太大者请你喝热巧克力什么的,他们为人的确挺不错。可
他上历史课的时候,只要校长老绥摩进来在教室后面一坐下,你再瞧瞧他的那副模样儿。老
绥摩总是在上课的时候进来,在教室后面坐那么半个小时左右。他大概算是微行察访什么
的。过了一会儿,他就会坐在那儿打断者斯宾塞的话,说一些粗俗的笑话。老斯宾塞简直连
命都不要了,马上露出满面笑容,吃吃地笑个不停,就好象绥摩是个混帐王子什么的。”
“别老是咒骂啦。”
“你见了准会呕出来,我发誓你一定会,”我说。“还有,在“返校日”那天。他们有
那么个日子,叫‘返校日’,那天所有在一七七六年左右打潘西毕业出去的傻瓜蛋全都回到
学校来了,在学校里到处走,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什么的。可惜你没看见那个约莫五十岁
的老家伙。你猜他干了什么,他一径来到我们房间里敲我们的门,问我们是不是能让他用一
下浴室。浴室是在走廊的尽头——我真他妈的不知道他干吗要来问我们。你知道他说了些什
么?他说他想看看他自己名字的缩写是不是还在一扇厕所门上。他约莫在九十年前把他妈的
那个混账傻名字的缩写刻在一扇厕所门上,现在他想看看那缩写是不是还在那儿。因此我跟
我的同房间的那位一起陪着他走到浴室里,他就在一扇扇厕所门上找他名字的缩写,我们不
得不站在那儿陪着他。在整个时间里他还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着话,告诉我们说在潘西念书
的那段时间怎样是他一辈子中最快乐的日子,他还给我们许许多多有关未来的忠告。嘿,他
真让我心里烦极了!我倒不是说他是个坏人——他不是坏人。可是不一定是坏人才能让人心
烦——你可以是个好人,却同时让人心烦。要人心烦很容易,你只要在哪扇门上找自己名字
的缩写,同时给人许许多多假模假式的忠告——你只要这样做就成。我不知道。说不定他要
不是那么呼噜呼噜直喘气,情形也许会好些。他刚走上楼梯,累得呼噜呼噜直喘气,他一边
在门上找自己名字的缩写,一边直喘气,鼻孔那么一张一合的十分可笑,一边却还要跟我和
斯特拉德莱塔讲话,要我们在潘西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天哪,菲芘!我解释不清楚。我就
是不喜欢在潘西发生的一切。我解释不清楚。”
老菲芘这时说了句什么话,可我听不清。她把一个嘴角整个儿压在枕头上,所以我听不
清她说的话。
“什么?”我说。“把你的嘴拿开。你这样把嘴压在被头上,我听不清你说的话。”
“你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不由得更烦了。
“我喜欢。我喜欢。我当然喜欢。别说这种话。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因为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任何学校。你不喜欢千百万样东西。你不喜欢。”
“我喜欢!你错就错在这里——你完完全全错在这里!你他妈的为什么非要说这种话不
可?”我说。嘿,她真让我心里烦极了。
“因为你不喜欢,”她说。“说一样东西让我听听。”
“说一样东西?一样我喜欢的东西?”我说。
“好吧。”
问题是,我没法集中思想。有时候简直很难集中思想。
“一样我非常喜欢的东西,你是说?”我问她。
可她没回答我。她躺在床的另一边,斜着眼看我。她离开我总有那么一千英里。“喂,
回答我,”我说。“是一样我非常喜欢的东西呢,还光是我喜欢的东西?”
“你非常喜欢的。”
“好吧,”我说。不过问题是,我没法集中思想。我能想起的只是那两个拿着破篮子到
处募捐的修女。尤其是戴着铁边眼镜的那个。还有我在爱尔克敦.希尔斯念书时认识的那个
学生。爱尔克敦.希尔斯的那个学生名叫詹姆士。凯瑟尔,他说了另外一个十分自高自大
的、名叫菲尔。斯戴比尔的学生一句不好听的话,却不肯收回他的话。詹姆士。凯瑟尔说他这
人太自高自大,给斯戴比尔的一个混帐朋友听见了,就到斯戴比尔跟前去搬弄是非。于是斯
戴比尔带了另外六个下流的杂种,走进詹姆士。凯瑟尔的房间,锁上那扇混帐房门,想叫他
收回他自己所说的话,可他不肯收回。因此他们跟他动起手来。我甚至都不愿告诉你他们怎
么对待他的——说出来实在太恶心了——可他依旧不肯收回他的话,那个老詹姆士。凯瑟
尔。可惜你没见过他这个人,他长得又瘦又小,十分衰弱,手腕就跟笔管那么细。最后,他
不但不肯收回他的话,反而打窗口跳出去了。我正在洗淋浴什么的,连我也听见他摔在外面
地上的声音。可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在窗外了,一架收音机或者一张书桌什么的,没想到
是人。接着我听见大伙儿全都涌进走廊奔下楼梯,因此我穿好浴衣也奔下楼去,看见老詹姆
士。凯瑟尔直挺挺地躺在石级上面。他已经死了,到处都是牙齿和血,没有一个人甚至敢走
近他。他身上还穿着我借给他的那件窄领运动衫。那些到他房间里迫害他的家伙只是绘开除
出学校。他们甚至没进监牢。
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一些。那两个跟我一块儿吃早饭的修女,还有那个我在爱尔克
敦.希尔斯念书时认识的学生詹姆士。凯瑟尔。好笑的是,我跟詹姆士。凯瑟尔甚至都不熟,
我老实告诉你说。
他是那种极沉默的人。他跟我一起上数学课,可他坐在教室的另一头,平时从来不站起
来背书,或者到黑板上去做习题。学校里有些人简直从来不站起来背书或者到黑板上去做习
题。我想我跟他唯一的一次谈话,就是他来向我借那件窄领运动衫。他向我开口的时候,我
吃惊得差点儿倒在地板上死了。
我记得我当时正在盥洗室里刷牙,他过来向我开口了。他说他的堂兄要来找他,开汽车
带他出去。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知道我有一件窄领运动衫。我只知道点名时候他的名字就在我
前面。凯伯尔,罗;凯伯尔,威;凯瑟尔;考尔菲德一—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老实跟你说,
我当时差点儿没肯把我的运动衫借给他。原因是我跟他不太熟。
“什么?”我跟老菲芘说。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可我没听清楚。
“你连一样东西都想不出来。”
“嗯,我想得出来。嗯,我想得出来。”
“呃,那你说出来。”
“我喜欢艾里,”我说。“我也喜欢我现在所做的事。跟你一起坐在这儿,聊聊天,想
着一些玩艺儿——”“艾里已经死啦——你老这么说的!要是一个人死了,进了天堂,那就
很难说——”“我知道他已经死啦!你以为我连这个也不知道?可我依旧可以喜欢他,对不
对?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你就从此不再喜欢他,老天爷——尤其是那人比你认识的那些
活人要好一千倍。”
老菲芘什么话也没说。她要是想不起有什么好说的,就他妈的一句话也不说。
“不管怎样,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我是说就象现在这样。跟你坐在一块儿,聊
聊天,逗着——”“这不是什么真正的东西1”“这是真正的东西!当然是的!他妈的为什
么不是?人们就是不把真正的东西当东西看待。我他妈的别这都腻烦透啦。”
“别咒骂啦。好吧,再说些别的。说说你将来喜欢当个什么。喜欢当一个科学家呢,还
是一个律师什么的。”
“我当不了科学家。我不懂科学。”
“呃,当个律师———跟爸爸一样。”
“律师倒是不错,我揣摩——可是不合我的胃口,”我说。“我是说他们要是老出去搭
救受冤枉的人的性命,那倒是不错,可你一当了律师,就不干那样的事了。你只是挣许许多
多钱,打高尔夫球,打桥牌,买汽车,喝马提尼酒,摆臭架子。再说,即便你真的出去救人
性命了,你怎么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因为你真的要救人性命呢,还是因为你真正的动机是想当
一个红律师,只等审判一结束,那些记者什么的就会全向你涌来,人人在法庭上拍你的背,
向你道贸,就象那些下流电影里演出的那样?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个伪君子?问题是,你不
知道。”
我说的那些话老菲芘到底听懂了没有,我不敢十分肯定。我是说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她至少在好好听着。只要对方至少在好好听着,那就不错了。
“爸爸会要你的命。他会要你的命,”她说。
可我没在听她说话。我在想一些别的事一——一些异想天开的事。“你知道我将来喜欢
当什么吗?”
我说。“你知道我将来喜欢当什么吗?我是说将来要是能他妈的让我自由选择的话?”
“什么?别咒骂啦。”
“你可知道那首歌吗,‘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我将来喜欢——”“是‘你要是
在麦因里遇到了我’!”老菲芘说。“是一首诗。罗伯特。彭斯写的。”
“我知道那是罗伯特。彭斯写的一首涛。”
她说的对。那的确是“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可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还以为是‘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呢,”我说。“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
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
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
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
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象话。”
老菲芘有好一会儿没吭声。后来她开口了,可她只说了句:“爸爸会要你的命。”
“他要我的命就让他要好了,我才他妈的不在乎呢,”我说着,就从床上起来,因为我
想打个电话给我的老师安多里尼先生,他是我在爱尔克敦。希尔斯时候的英文教师,现在已
经离开了爱尔克敦.希尔斯,住在纽约,在纽约大学教英文。“我要去打个电话,”我对菲
芘说,“马上就回来。你可别睡着。”我不愿意她在我去客厅的时候睡着。
我知道她不会,可我还是叮嘱了一番,好更放心些。
我正朝着门边走去,忽听得老菲芘喊了声“霍尔顿!”我马上转过身去。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去漂亮极了。“我正在跟那个叫菲丽丝。玛格里斯的姑娘学打
嗝儿,”她说。“听着。”
我仔细听着,好象听见了什么,可是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好,”我说。接着我出去到
客厅里,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师安多里尼先生。
第23节
我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打完,因为我很怕电话刚打到一半,我父母就撞了进来。不过他们
并没有撞进来。安多里尼先生非常和气。他说我要是高兴,可以马上就去。我揣摩我大概把
他和他妻子都吵醒了,因为他们过了好半天才来接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没
有,我回答说没有。我说我倒是给潘西开除了。我觉得还是告诉他好。我说后,他只说了声
“我的天”。他这人很有幽默感。他跟我说我要是愿意,可以马上就去。
安多里尼先生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好老师。他很年轻,比我哥哥DB大不了多
少,你可以跟他一起开玩笑,却不致于失去对他的尊敬。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叫詹姆士。凯瑟
尔的孩子从窗口跳出来以后,最后就是他把孩子抱起来的。老安多里尼先生摸了摸他的脉
搏,随后脱掉自己的大衣盖在詹姆士。凯瑟尔身上,把他一直抱到校医室。他甚至都不在乎
自己的大衣上染满了血。
我回到DB房里的时候,发现老菲芘已经把收音机开了,正播送舞曲。她把声音开得很
低,免得被女佣人听见。你真该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中央,在被褥外面,
象印度的修行僧那样盘着双腿。她正在欣赏音乐。我见了真把她爱煞。
“喂,”我说。“你想跳舞吗?”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毛孩子的时候,我就教会了她跳
舞什么的。
她是个了不起的舞蹈家。我是说我只教了她一些基本动作。她主要靠自学。舞要真正跳
得好,光靠人教可不成。
“你穿着鞋呢,”她说。
“我可以脱掉。来吧。”
她简直是从床上跳下来的,然后她等着我把鞋子脱掉,我们就一起跳了会儿舞。她的舞
跳得真是好极了。我不喜欢人们跟小孩子一块儿跳舞,因为十有九次那样子总是十分难看。
我是说,在外面的餐厅里你总看见那么个老家伙带着自己的小孩子在舞池里跳舞。他们总是
牛头不对马嘴,老攥住孩子背上的衣服一个劲儿往上拉,那孩子呢,简直他妈的不会跳舞,
所以那样子真是难看极了,可我从来不带菲芘或别的孩子在公共场所跳舞。我们只是在家里
跳着玩儿。不过话说回来,她毕竟与别的孩子不同,因为她会跳舞。不管你怎么跳她都跟得
上。
我是说位只要把她搂得紧紧的,那样一来不管你的腿比她长多少,也就不碍事了。她会
紧跟着你。你可以转身,可以跳些粗俗的花步,甚至还可以跳会儿摇摆舞,她始终紧跟着
你。你甚至还可以跳探戈呢,老天爷。
我们跳了约莫四个曲子。在每个曲子的间歇时间,她的样子好笑得要命。她摆好了跳舞
的姿势。
她甚至连话都不说。你得跟她一起摆好姿势等乐队再一次开始演奏。我见了差点儿笑
死。可你还不准笑哩。
嗯,我们跳了约莫四个曲子,随后我把收音机关了。老菲芘一下跳回床上,钻进了被
窝。“我进步了些,是不是?”她问我。
“怎么进步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