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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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淑妃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大利索,一直卧床不起,李世民忙着守长安的事,也一直没过来看她,皇后长孙氏和淑妃一向处得不错,怕她一个人闷着,早起就到了她的寝宫陪着她唠家常,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宦官匆匆跑过来,传来皇帝要送李承乾去李艺军中的消息。皇后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起来,差点晕倒。长孙氏十三岁嫁到李家,跟着一个成天在马背上杀来杀去的丈夫,也算闻到过不少血腥,但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儿子就是她心头的肉,更何况李承乾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淑妃看出了皇后心中的无限痛苦,从床上爬起来道:“姐姐,你还迟疑什么呀,走,我陪你去跟陛下好好说说,让他改了这个主意。”
无论在王府中还是到了宫里,长孙皇后一向躲在深深庭院里不爱抛头露面,但儿子就要去做人质的重击却让她无法沉住气了,二人一起来到了承庆殿向丈夫求情。李世民一听她们的话就火了:“他是天子的儿子,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就是再危险也得去!”长孙皇后哀求道:“陛下,臣妾求求您了,乾儿刚刚拣回一条命呀。”淑妃也说道:“皇上,臣妾也替皇后姐姐求您了,乾儿前一阵子受惊不小,这刚回到京里,你就要把他往人家的刀板上送,别说皇后姐姐,就是臣妾这心里头也不落忍呀。”
李世民怒气冲冲地道:“好啊,皇后!你居然把淑妃也搬来了!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吗?你们这叫后宫干政,朕绝不允许从朕这里开这样的恶例!”淑妃一阵咳嗽,李世民看看她苍白的面孔,心软下来,换了一种语气道:“这件事你们都别说了,再说朕也不会改变主意!”
李承乾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急急忙忙跑到弘文殿,找到正在那里处理公务的舅舅长孙无忌,把他拉到屋外哀求着:“舅舅,父皇要让我去李艺军中做人质呢,连母后去求情,他都没有松口。舅舅,李艺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呀,您要救救我呀!”
长孙无忌一愣,他已经听说封德彝成功地说服了李艺接受招抚,但因为手里的事儿太多,没有详细去过问,不知道这次招抚还附带着这么一个条件。“李艺从前没有提过这一条,怎么这次就多了这一条呢?是不是……”长孙无忌的眼前闪过封德彝那张总是面沉如水让人琢磨不透的脸,似乎嗅出了什么,他看了李承乾一眼说道:“承乾,你是皇长子,到了这种时候,该为国家做点什么了!快去向你的父皇说,李艺的营盘就算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为了大唐的万世基业,你也要去闯!”
李承乾差点哭出来:“舅舅,我真的不敢去呀!”长孙无忌眼一瞪大声道:“中山郡王,你这像什么样子?挺起胸膛来,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去向皇上说这番话吧,不要辱没了长孙一脉的血,更不要辱没了李家的光荣!”长孙无忌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这个舅舅在外甥面前素有威信,李承乾在他利箭一般目光的威逼下,心中生出一股惧意来,终于转身一步步向承庆殿走去。
李承乾走进承庆殿时,李世民正一脸怒气地坐在一张龙椅上,长孙皇后跪在地上垂着泪,淑妃盖着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还在哀求着皇帝改变主意。“父皇!”李世民抬头一看,见是儿子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口,他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不等李承乾开口,长孙皇后一招手喊道:“乾儿,快过来跪下,求父皇开恩给你一条活路吧!”李承乾走向前扑通跪倒。李世民气得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儿子:“你——”
李承乾心一横,照着长孙无忌的吩咐颤声道:“父皇,儿是皇长子,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了!李艺的营盘就算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为了大唐的万世基业,儿臣也要去闯!”李世民一怔,久久地看着儿子,没想到从这个孩子口中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突然站起身一步走上前,伸出双手扶起李承乾,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乾儿,你做得对!这才像我李世民的儿子,像我李世民的儿子呀!”长孙皇后如遭雷击,她扑向李承乾紧紧抱住他泣道:“乾儿,你怎么这么傻呀!”李世民大声止住皇后道:“皇后!国难当头,你怎么连个孩子都不如呢?快去给乾儿准备准备早些上路吧!”长孙皇后强忍住悲声,李承乾跪下来朝李世民磕了个头,与皇后等一起离去,李世民望着他们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
当天李承乾就在常胜的护卫下前往泾州,他不知道,长孙无忌的心腹刘二已经拿着一封密信和一份厚礼先一步骑快马北上了。刘二此行是去见李艺的部将杨岌,这个人和常何有旧,二人曾一起随隐太子建成征讨过刘黑闼,常何对他还有救命之恩。那份厚礼非常特殊,不是别的,是一张空着名字的三品官的荐表,长孙无忌承诺,只要杨岌保住李承乾的性命,杨岌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那封以常何名义写的信向杨岌陈述了自己投靠长孙无忌后获得丰厚回报,让他不要放弃这么一个回头是岸光宗耀祖的机会。常何只会写两个字,一个是常一个是何,信是长孙无忌代写的,最后由常何像鬼画符一般捉起笔署上了名字。常何说,别看这字不怎么样,但杨岌一定买账。
两天后,颉利的后队陆续到达了,突利部也到了武功,契必何力在高陵扎营。停顿多日的颉利军主力开始向东进击,他们先逼近了泾阳,不到一个时辰就攻陷了这座城池。这在长安城中引起不小的恐慌。
太宗领着一群大臣到城头巡视,封德彝心情沉重地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这武功不去说它,泾阳城池还算坚固呀,长安城墙久经战乱,残破不堪,既然泾阳城防这么不济事,长安守起来只怕不易呀。”身为右仆射的封德彝在宰相中职司兵务,在这样的事情上头他自然要多说几句。
这时李靖的援军距长安还有三日路程,颉利已对长安摆出三面合围之势,李世民不由愁眉紧锁,对众臣说道:“真没有想到颉利军的战力有这么大的提高,这几年朝廷南攻北守,忙着平定中原的纷乱,在南边连打六次大仗,对突厥则取守势,知之不多。眼下彼倾巢而出,我军中最缺的是了解他们虚实的人。这才是眼下最让人着急的事儿呀。”
长孙无忌接过话茬道:“有一个人对阿史那氏的情形颇为熟悉,他来做兵部侍郎参谋军机最合适,但是不知道陛下敢不敢重用他?”李世民一挥手:“只要他有真本事,朕还不敢用?你说吧,此人是谁?”长孙无忌看了李世民一眼,吐出几个字:“中山郡王府长史范鑫。”李世民脸色一变,这个范鑫前些年曾在云中、马邑领兵多年,对颉利部的情形倒是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人出身低贱,做过放马奴,在颇重门第的朝廷里,向来受人歧视。而且说起来,这个人还有些“前科”,若是用他,必然会引起一场争议。
果然,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封德彝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道:“这恐怕不妥吧,此人在太上皇手里是定了铁案的,武德二年,他在洛阳别驾任上痛打裴寂,武德皇帝念其多年征战有功,没有杀他,将其放逐到马邑戍边。用他做中山郡王府长史,朝中已经有不少异议,要是让他来做兵部侍郎,只怕就更难服众了!”
长孙无忌反唇相讥:“封大人,说起旧事儿,我可要念叨两句,当年要不是裴寂摆出士族的架子,不听范鑫的劝谏致使五千将士白白死在王世充的伏兵之下,范鑫会忤逆上司吗?可是事后,朝廷追究了范鑫犯上之罪,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裴寂败兵之罪也应追究,说白了,不就是因为裴寂是士族显望,而范鑫出身贫贱吗?”
封德彝:“既然长孙大人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没什么可遮拦的了,有道是上品无寒门,士族治国的规矩延续了三百年,这三百年间,哪朝天子重用的不都是士族,皇上新承大统,急需延揽天下英才,长孙大人把范鑫这么一块顽石捧得那么高,就不怕士族子弟中那些荆山之玉都会弃我主而去吗?这件事陛下一定要三思呀!”一群大臣纷纷附和,表示羞与范鑫之流为伍,城头一片纷乱。
长孙无忌有些急了,眼一瞪:“怎么,人多就有理呀?”李世民一皱眉头喝了一声:“长孙无忌!”城头顿时安静下来,众臣的眼睛都看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李世民狠狠地说道:“朕早就说过不要再提什么士庶之争,你就是不听!你也不睁眼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这事儿翻出来,真是惟恐天下不乱!”长孙无忌欲要争辩,李世民走到长孙无忌近前,死死盯了他一眼,放大声音道:“怎么,大敌当前,你扰乱朝局,朕训斥你有什么不对吗!”
一旁封德彝不温不火地说:“皇上,长孙大人也是为国举贤心切嘛!”长孙无忌看看封德彝又看看李世民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不再吭声。李世民松了一口气,转脸对封德彝道:“德彝呀,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朝廷眼下急需了解阿史那部骑兵的人。朕看这么着吧,就给范鑫一个兵部郎中,让他参赞军务,大主意还是由朕、玄龄、如晦和你们几位重臣来拿,你说怎么样?”封德彝忙顺着台阶下来:“皇上圣明,其实臣不是说范鑫这个人不能用,只是,用人要用得合规矩才是嘛,像皇上这么处置,不光臣,我看大家都会心悦诚服的。”
一只老旧的木盘盛着一套五品朝服放在书桌上,朝服上放着一顶纱帽。长孙无忌怒气冲冲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范鑫蹲在墙角,一脸卑谦。长孙无忌气呼呼地说:“我说范鑫呀,人家说你是奴才,你自个儿就不能挺起脊梁骨来做一回人?就拿七年前那件事来说吧,分明是裴寂不听劝谏,暴打了你,反咬一口说你打了他,你为什么一句都不申辩,这么多年来死背着这口黑锅,让我都没法儿替你说话。”
范鑫低声下气地道:“大人,您别生气,下官从前不过一个放马的奴仆,是太上皇让我到军中养马,那个别驾之职也是他老人家赏下的,范鑫怎敢忘了太上皇的恩德?裴大人与武德皇帝交情深厚,要是这个真相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人人都唾骂裴大人,太上皇心里也会很难过的。”长孙无忌气得站起身来:“你顾着别人难过,别人顾着你难过了吗?眼下胡兵压境,朝廷用人之时,你熟谙胡事,硬气一回又怎么了?到头来朝廷不是还得来求你?我这么说可不是想怂恿你为自己去争那个兵部侍郎,而是想让你为天下庶族寒门争一口气呀!”说着他抓起纱帽往外一掷,说道:“官可以不当,不能受这帮人的气!”
范鑫慌忙站起身来:“哎呀大人,这是皇上所赐,万万使不得呀!”说着他转身低头紧走几步去捡那顶纱帽,到了跟前,一双脚已经站在纱帽旁边,范鑫慢慢抬起头,脸色一变,是李世民站在了面前,范鑫忙不迭地跪倒,指着纱帽诚惶诚恐地说道:“皇上,这——都怪臣不小心把这纱帽弄掉在地上了。”
李世民用一种平缓但暗含责备的语气说道:“你用不着替他圆谎,朕长着眼睛呢,都看见了!”李世民走到长孙无忌旁边坐下,把纱帽放回盘中,长孙无忌将头扭向一边。李世民笑着问:“怎么,你是在生朕的气?”长孙无忌转过头:“不错,就是生你的气!当年大战王世充的时候你不也在洛阳吗?范鑫的冤情,你难道不清楚?平日里,你总是说要惟才是举,到了真用人的时候,怎么就变得叶公好龙了呢?”
李世民收住脸上的笑,厉声道:“放肆!你这是在跟天子说话吗?不错,你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吏部尚书了,处事怎么还这么率性?说话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长孙无忌更加不痛快,嚷道:“行了,不就一个尚书嘛,我不要了,这总可以吧?”说着摘下自己头上的纱帽,往桌上一掼,就要往外走。范鑫大惊失色,一把拦住长孙无忌:“长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呀!”接着他转向李世民不住地作着揖:“皇上,此事都因微臣而起,不干长孙大人的事,要骂您就骂微臣吧。”说完,又拽拽长孙无忌的袖子:“长孙大人,长孙大人,您快向皇上认个错吧。”
长孙无忌还在用力挣着:“你让我走,让我走——”李世民慢悠悠地说道:“范鑫,你也别拦着他了,他心里闹着委屈呢!他委屈什么朕心里知道,你范鑫身上背的委屈呢,朕也心里有数。你们的委屈朕来解,可朕的委屈谁又能来解?隋朝的败亡一半是因为炀帝的残暴,一半是因为山东士族的腐朽没落,这一点朕还不清楚?继承大统的前夜,朕就曾亲自写下一道诏书,打算把他们通通从朝廷里赶出去。可是,翻开吏部送上来的官员名册一看,朕害怕了,为什么?山东士族在朝廷的势力太大了,在官员里头竟然占了十之七八,把他们都赶走了,朝廷怎么办?谁来征收赋税管理百姓,天下岂不是大乱?”
长孙无忌停住脚步。李世民接着说:“更重要的是,山东士族执政已历三百年,父子门生沿袭,享尽了尊荣,百姓嘴上恨他们荒淫无度,心里却无比羡慕,连许多跟着朕南征北战的大将也都以攀附他们为荣,程知节为了把女儿嫁给山东士族大姓崔家,将一半家财都做了陪嫁,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面对这样的现实,朕不往后退行吗?”说到这里,李世民将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脸色稍缓,将脸转过来看着李世民。李世民继续说道:“这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呀!不好受,又能怎么着呢,不是还得装模作样地训斥你吗?谁叫朕是天子,谁又叫你长孙无忌是朕的自己人呢!”长孙无忌心里一动,一句“自己人”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夫,见李世民脸色十分憔悴,顿时觉得有些不忍,腿一软跪了下来:“皇上,您不要再说了,臣目光短浅,请您治臣不敬之罪吧!”
李世民扶起长孙无忌:“辅机,快起来吧,朕的这一片苦心,你能明白就好,朕担着这个四面狼烟的国家,还要承受着所有的委屈,多么盼着有一双手伸过来替朕补上一块天呀。就拿起用范鑫这件事儿来说,兵部郎中是委屈了他一点,可是,这到底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不是?有了战功,朕就可以论功行赏,到时候擢升他出任兵部侍郎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长孙无忌站起身,拾起那顶纱帽:“范鑫,你快把它戴上吧。”
泾阳失陷后第一次正式的御前军事会议在这天夜里举行,李世民的几位重臣,守军的主要将领都被召到承庆殿。大殿里一片纷乱,众臣正纷纷议论着军情,李世民登基未久,天子之威尚没有深入人心,诸将还习惯把他看做从前的天策将军,议论起军情来,都很随便。直到李世民抬起头,扫了众人一眼,大家伙儿才止住议论,安静下来。
李世民问道:“范鑫,范鑫呢?”范鑫应了一声:“皇上,臣在这儿。”李世民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才看见范鑫低头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睛看着地面,露出一脸的不安。李世民说:“你躲在那儿怎么参赞军务,到这儿来。”范鑫稍一犹豫,走到李世民面前,封德彝等人纷纷把不屑的目光投向他。李世民佯装没有看见,向范鑫问起颉利铁骑的现状来,他这么做既是真想了解敌情,也是想做个样子给长孙无忌看,替他找回些面子。
范鑫告诉李世民,颉利的铁骑本就骁勇,这几年一直在和北方的薛延陀、铁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