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之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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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突起的后脑勺向后凸出,扁平的额部一绺黑发垂挂下来,像是苦难的标记
流露在前额;向前倾出的细长脖颈衔接着三角形的下巴。那个侧面像仿佛正处于惊
愕之状。他的脊背因为拱起或弯曲使他神情迟纯。我们可以想象戴着和小脸形不相
称的沉重眼镜下扑朔迷离的目光。他的姗姗来迟和怪异相貌,一开始就成为集体中
的例外。那张可恶的小纸条,在他的后衣领里助纣为虐,使得小兔崽子的恶作剧获
得了灵感。愚蠢的女学生毫无主见——在时光的流逝中她们无一例外地成为庸俗妇
人——矫情地暗笑,会心地配合着恶作剧。
惟有他呆若木鸡,不知正在一场驱赶困倦的游戏里充当众矢之的。
事实并非完全这样。当我们这群男孩子几乎全都获得了难听的绰号时才蓦然惊
醒,孟达像一条漏网之鱼,逃脱了以互相攻讦为乐的绰号大战。这并非侥幸,而是
赠送绰号的天才都颇觉棘手。新学年伊始,尚未适应古板教规的同学们陌生而敌意
未消。互取绰号是唯一亲近或疏远的方式。这也是学校生活中唯一自由满足想象的
心理快乐。很快,绰号就像一套暗语赋予座位之外的一种秩序——然而孟达除外。
1973年反覆无常的秋季里,我们追踪者孟达的一举一动,曾用众多眼花缭乱的
绰号为他命名。他是那么无能、麻木、怪态百出从而显得难以捉摸;他就像我们从
未见识过的史前动物那样让我们无处下手。我们无法捕捉他,只能模仿其丑态或评
头论足。我们像下卵蛋似地给他以绰号,但终因无法把他和众多平庸绰号区别开而
迅速夭折。或许是为了作为他没有合适绰号的一种补偿,某一日晨读时,我们在教
室后墙的黑板上,意外地发现了你被夸张到惟妙惟肖的尊容。是何三满的创举。他
把孟达骨瘦如柴的全身在黑板上暴露无遗:驼背、尖脑袋、一绺垂挂下来的头发诸
特征都表明非你莫属;要是再给你套上古代服饰,孟达就是一个当时正遭受教科上
批判的孟子或孔子少年形象(丑化古代圣贤的漫画在当时的连环画册上比比皆是)。
作者何三满并没有因为你而成为画家,两年前他作为一名消防队员在一次灭火中丧
身。
除了在体育课上出丑,他那患过脑膜炎的大脑并不妨碍他在学期末各门课均取
得平庸的成绩。在他向我们出示他的集邮珍藏,之前,孟达并无显示出一技之长。
另外,孟达口袋里的零用钱和他的吝啬一样令我们心寒。他因为集邮册和零化钱在
我们中间短暂地占据了一席之地。翌年夏季,即第二学期结束之前,他向我们展示
了他的收藏。我们在那个赤日炎炎的中午从他的集邮册上第一次发现了邮票的魅力。
好几本厚厚的集邮册当时对我们来说就像弄到一杆打鸟的汽枪那样是不可能的。
1974年夏季的孩子们口袋里羞涩地掏不出买一根冰棍的钱。我们羡慕和嫉妒孟达的
富裕,在静观默看的过程中,他的两道难看的浓眉喜剧性地跳动着,拿邮册的瘦手
颤抖得厉害;或许是平日对他冷若冰霜的女同学朝他投去了惊奇的目光,他的脸色
呈现出只有在大便时才会出现的通红。他不让我们随意用手去触摸他的宝贝,像个
吝啬的守财奴,喜好炫耀又担心旁人的凯觎之心。他向我们不断讲解着邮票上的内
容,结结巴巴,口齿含糊,却不乏得意之处:
“喏,这就是维……多利亚女王,是香——香港的邮票。”
就在他出示邮册的两天里,他变得多嘴多舌而又笨嘴笨舌(短暂的优越感使他
有些晕头转向)。然而孟达并无邮票上的知音,要是他拥有一杆汽枪,或许我们谁
都会对他表示亲近或刮目相看。那个夏天,男同学们都醉心于那条学校墙外的护城
河。我们谈论的都是游泳的事。人人都在谈论郝志强。他是个铸工的儿子,身强体
壮,水上功夫在高年级同学中也名噪一时。郝志强是体育委员,他的各门功课糟糕
透顶,但和女同学们的关系如胶似膝。只有那个曾把你的尊容搬上黑板的何三满,
那个未来的消防队员(当时可能他打算做一名画家),据说他曾畏畏缩缩地暗中想
用一些烟壳换取你的邮票,而你一口拒绝了他。
不久,在班主任勒令禁止游泳之后,我们班上的男同学突然两级分化:以刘彪
为首的一帮公开和郝志强及其附庸对着干了起来。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孟达会混迹于
这场派系对立。他给刘彪当炮灰使,他对着刘彪趋之若鹜的模样让人非常恶心。为
此,孟达常被郝志强的手下揍得鼻青脸肿。刘彪不是等闲之辈,他的父亲是市革委
会主任(刚好我们城市恰逢其时地爆发了派系武装冲突)。也就是在这场冲突中,
你获得了一个永久不衰的绰号——蚱蜢。
这个含意模糊的名称是谁第一个叫响的?出处无可查辨。但蚱蜢却无法改变,
成为他的替身。
第三节
我显而易见地在俭朴传统的家庭中观察到继母朱淑贞和非亲生子孟达间的龃龉。
这种紧张的状态每挨周末就发生一次。这个冬天,我成了叶家的座上客。我和叶寒
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因此,我频频在叶家见到穿着臃肿协孟达。他在每星期六夜
饭时如期而至。这是蚱蜢和这个家庭之间所构成的唯一联系纽带。因此晚饭犹如大
家心照不宣地维持关系的一种仪式,就餐作为非血缘关系的补偿,仅仅如此而已。
这个由星期六晚饭维系着的关系显得僵硬和牵强附会。在就餐中,蚱蜢拙劣的
表演取代了吃饭的乐趣。朱淑贞的脸上流露着明显抑制着的反感;我和叶寒互使眼
色;孟道庸处于中间地段窘迫不安,仿佛蚱蜢的不体面是他的过错。这个食品厂的
厂医,为儿子和续妻之间的不合担惊受怕。五十多岁仍秀气腼腆的孟道庸,一生都
细声柔气地侍奉着两位小学女教师。每逢孟达吃完走后,朱淑贞就会按捺不住怨声
载道,孟道庸耐心温和地劝慰着妻子,一边说:“不要和他计较。身体气坏了不得
了。”一边尽快收拾碗筷,仿佛要从做家务中赎罪似的;等到我、叶寒、叶幼幼都
出门后,夫妻俩已经在玩玻璃球跳跳棋的游戏里显得恩爱亲昵。孟道庸的跳跳棋棋
艺技高一筹,但常常他把棋输给了妻子,朱淑贞早已把不愉快抛到脑后,她好胜心
强,并不服输,在游戏中宛如少女似的忘乎所以。
只要孟达或蚱蜢不出现,这个由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组成的家庭就会显示出应
有的融洽(墙上工程师的亡灵并无阻碍,只有在朱淑贞悲戚之时亡灵才走入每个人
的心灵)。只要蚱蜢不在,一对老夫妻恩爱无隙;他们兴致勃勃地沉迷于跳棋,静
静地观赏14寸黑白电视机播出的古装戏曲片,要么朱淑贞边打毛活边说闲话,孟道
庸则看武侠小说,或者戴上老花眼镜,在帐本上核对每日的家庭费用(他和朱淑贞
在经济上独立核算)。他们家有一对罩着布罩的旧沙发:一张旧写字台(台面下垫
着朱淑贞年轻时和女儿们幼年的黑白照片);一张朱淑贞和工程师结婚时的合卺之
床像座古城堡一样笨重,饰有木雕花叶图案,挂着幔帐,现在孟道庸继承了工程师
的床上地盘。
只要蚱蜢不出现,女儿们的笑声就会回荡在这套旧宿舍里。她们的身影在旧家
具和各种杂物间舞蹈般地晃动。这个平庸枯燥的家诞生出两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多么
令人难以置信。姐妹俩——忽略细节上的差异——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绸缎似的长
发和迷人身姿,同样易受环境改动骚动的心,对零食的反应敏捷过人;她们的笑声
肆无忌惮,对一见钟情执迷不悟,喜怒无常,天生丽质,乃至庸俗在她们身上呈现
出令人迷恋的程度。那是和孟道庸和朱淑贞的陈旧平庸迥然有别的平庸——诗意或
迷人的平庸。时装和影视明星画片无声地围绕着安置着她们可爱躯体的两张简易木
床。
这犹如一个平庸的乐园。然而他,孟达或蚱蜢、稀世怪兽或异端,以格格不入
的姿态闯入而不是降服。他从来就没有讨好女性的本领及念头(在东方红中学,你
从来未获取一名女同学的芳心)。蚱蜢不是食品厂厂医,从来就不懂得辨言观色、
小心翼翼,不像孟道庸,除了在货币上处心积虑地斟酌算计,朱淑贞的笑容也就是
他的笑容。妻子的表情就是他的晴雨表。他顺从、讨好,一生都匍匐在女性意志的
腋窝下,就像迷恋生母或童年般软弱地沉溺于平庸观念。孟道庸在三个女性构筑的
乐园里如鱼逢水;然而,你除了在襁褓期间曾被女性之手抚爱,汲取过异性胸膛温
热如春的气息,异性或女人和你的距离,不亚于天上织女星和你的距离(那个唯一
可能爱过他的女性,孟道庸的前妻李冬香,在携带儿子入学的翌年春天死于糖尿病,
我仍记得她干瘪的病恹恹的模样)。你决没有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妹妹套过近乎。
在象征性的星期六晚饭前,蚱蜢无
视于朱淑贞阴沉的脸色,表现得并不安分或应有的安分。他什么事
都不干,在房间里碍手碍脚地荡来荡去,东瞅西瞧,仿佛不弄坏点
什么决不罢休。他在厨房、父母居室和姑娘闺房里钻来钻去,或者
一屁股坐在那套旧沙发上,弄得弹簧吱嘎作响——顷刻之间,又拿起一张旧报
纸翻来翻去(随即扔下),哼着不堪入耳跑调的曲子又转到了姑娘们的屋里。他在
姑娘们的房中东嗅西闻,并没有听见懒洋洋躺在床上的叶幼幼的嘀咕:“真讨厌,
像贼一样。”但是,蚱蜢仍然我行我素——一下子又蹭到卫生间撒尿去了。在孟道
庸的传呼开饭的口令未响起之前,他的鼻子早就受到食物诱惑而嗤嗤作响了。
不至于是故意惹人嫌厌。我熟悉你的一举一动——在学校里就一贯如此。随着
岁月流逝,蚱蜢的陋习有增无减。朱淑贞把这一切都归为孟道庸的教子不当,她难
免要偶尔忘却做继母的忌讳,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尽教诲之责:“阿达,吃得太快会
噎住的,没人和你比快。”
“和人比快?”连吃点饭都要吵,我付钱可以吧。”他的脸色一下子非常难看
起来,涨直的脖子像公鸡,声音也像鸡叫似的。
“你看看你看看,一句话都不让人说了。”一捱孟达丢下碗筷走后,朱淑贞就
对丈夫埋怨;“星期六简直是灾难。”
确实如此。用叶寒的话说是“黑色星期六”。星期六像是一星期中的例外,自
从孟达进了叶家, 一星期只剩下6天了。星期六和蚱蜢紧紧相连,就被朱淑贞从内
心取消排除在外。这一日,一家人首先想到的是孟达。蚱蜢似乎是星期六的化身。
一家人将心思各异地凑在饭桌上。昏黄灯光的厨房里,无形中弥漫着母子间的龃龉:
一个看着李冬香患过脑膜炎的儿子出丑的继母,一个执拗不驯无视继母的李冬香的
儿子,中间地带的食品厂厂医,以及观看怪物一样的两个姑娘组成了一顿别扭的晚
饭。还有一个未正式的女婿夹在其中。他是那个正在做狼吞虎咽表演者的昔日同窗,
正在爱恋着两个机警姑娘的其中之一。
只有叶幼幼对家庭里所有的事都漠然置之。孟达对于她只是即兴笑料,她从不
为身外事伤脑筋。她跟所有同龄少女那样过早地学会了冷漠。只有她在星期六夜如
鱼得水(像个不存在的影子或小老鼠,谁也不知道她何时溜出家门,不知她何时回
来)。她用化妆品把自己涂得像个雏妓——准能让周末之夜同样盲目的男孩子去追
逐。
相貌和陋习尚不足构成冤家。我以为你一直在内心上排斥自己进入叶家。你仍
然是李冬香的独生子,是被孟道庸遗弃的孤儿。或许是丧母多年,孟达过惯了父子
两男性的简单生活,对习俗中继母不良形象耳濡目染,从而对朱淑贞有着盲目偏见。
(据叶寒说)他曾徒然地阻挠过孟道庸的续娶之念,“这一直让我妈耿耿于怀,”
叶寒说,“她看到阿达就像看到脑膜炎。”
不能说朱淑贞睚眦必报;她慷慨、善良、情感热烈,我对她含辛茹苦的经历充
满敬意。只有一触及到孟达,她立刻显示出旧传统的狭隘偏颇。年近五十的小学教
师执拗劲儿一点都不比孟达逊色。早年丧夫的沉痛,使她变得更加偏激。她早已失
去了做慈母的耐心。可能仅仅照顾孟道庸的脸面,她才不致于在饭桌上和孟达撕破
面皮,而内心却积怨不少。不像你,貌似十足的愣头青,无礼顶憧,面红耳赤,摔
下碗筷好像从此不回头了(饭桌上的暴风骤雨过后的刹那间,我隐约担心他不会再
进叶家)。
事实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再度露面向我显示了他形象中的另一面。下一个星期
六之夜,他居然毫无沮丧和害羞情状,仿佛根本就没有上周的争吵。但我仍可看出
孟达若无其事中的虚张声势——从一露面起他就认输了。他哼哼唧唧,故意加重步
伐来增强信心,把手中的那串钥匙摇得令人心烦地响,以过分轻松(有准备地)和
两个妹妹打招呼。他的样子非常可笑,像是模仿着一个无赖,比他发起牛脾气时让
人看了更难受。他像鸡叫那样难听的嗓子叫了一声“妈”时,正缝补衣服的朱淑贞
连头也不抬地说:“哼,还有脸回来。”
蚱蜢在那一刻向我们展示了他好冲动外的妥协——他朝我和叶寒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那么难看,真是丑上加丑,和他原有的面容如此不协调,像是硬贴上去的
表情。笑容并没有让他摆脱尴尬——就像他一进来时故作轻松一样——倒使他窘状
毕露。在他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的衬托下,一绺垂挂至额头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
像苦难的标记。
第四节
我不管你是否怀有苦衷,我更愿意你是彻头彻尾的愣头青。你并不如我们想象
的那么固执,但是,当你试图以笑容去遮掩丑容时,蚱蜢更加袒露了他的不幸。多
年以后,我才蓦然理解了孟达那双惘然不解的眼睛为了维持不偏不倚或不招人耳目
所忍受的痛苦。为此,他不惜随波逐流,情不由衷。
1974年之夏,即孟达向我们展示集邮册的那个夏天(他那些昙花一现的展示已
经结束),他仍然是孤独而渴望集体的孟达,然而他什么也沾不上边。他仍然便秘,
费力的排泄使他在公厕里如临大敌。他看上去营养不良,脸色终日苍白,在大群惹
是生非的男孩中形单影只。他没有任何特长可以让我们放弃对他各种怪态的追踪和
恶作剧的模仿。或许他只在一次义务劳动中受到班主任的表扬,此外,他既不会游
泳,也不会打乒乓球或篮球。六月,精力过剩的男同学们放学后在校门外护城河的
几个水埠边下了水,郝志强更是首当其冲。这个铸工的儿子生就一副好体魄,水上
功夫更是令大伙儿自叹不如。那时我想象不出还有谁比郝志强游得更棒。他只要吸
口气,钻入水中杳无影踪,等他泅出水面时已是几十米之外。他还能在四、五米高
的浮桥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动作(身体弯曲得如一把镰刀〕,
然后笔直地插入水中。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愕。某一天,下午放学后仍是烈日炎炎,河
埠上熙攘杂乱,台阶被烈日晒得烫脚,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