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之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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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和你不期而遇,但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中并没有一个神情惘然的蚱蜢。水龙头下
活蹦乱跳的形象并未出现。 星期日,下午2点,当我骑着自行车不得不从一个十字
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时,却意外地和你邂逅相遇。当时他从后面骑车上来在我背后
刹住了车,口齿含糊地叫了一声,李央、你好。然后他提出让我去他宿舍坐一会。
当然,我立即就同意了。这是入冬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看上去情绪挺好,有些
兴高采烈,没有一丝和叶家断了牵连后不快的阴影。在街上,他违章地单身骑车,
另一只手令我意外地勾住我的肩和我并驾齐驱。
我又一次站在了他的房子里。房间没有多大变动(望远镜不翼而飞),我说:
“差不多有半年没来过了。”他说,是的,上次来还是夏天。三个月不见,我们双
方都一时语塞。几个且前特意为相亲而弄得乱糟糟的头发梳洗多次后恢复原状——
那一绺标记又重新出现在前额。在聊了聊各自近况后,他才谈兴大发。我们的谈话
自然离不开收藏品和书本上的奇闻异事。提到那次相亲和玉芹时,他说:“想想当
时真好笑,女人和男人哪里不一样?她们却总是觉得受委屈——以后我再也不会找
女人了。”罗啰嗦嗦地说了许多以后,孟达突然话锋一转,有点伤感地说:“以后
老爸就委托你多照顾了。”又说:“我不大可能尽儿子的责任。”
我第一次听他像孝子似的提到孟道庸,“他最近没来过吗?”我问。
“来过几次,”他说,“不过我不能去看他,要是他身体不好我也不会知道。”
刚才轻松的气氛瞬间就变得压抑起来。他又露出那副大苦大难的神情。我劝他
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朱淑贞也只不过是一时生气,日子
长了就没事了。一触及到朱淑贞,他立刻就叫嚷了起来:“不,”他说,“歹毒妇
人心!我当初就反对我爸娶她!她巴不得没我这个儿子——把乡下姑娘介绍给我就
是要赶我走!嘿嘿,问题是她自以为高明。”
在这种话题上我无法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只能佯装不知,装聋作哑。我在桌上
零乱的旧杂志中乱翻——本陈旧的相册抖落出来。他从未向我展示过相册,而李央
则为随手翻到的照片而震惊不已。要不是你肯定,我会以为那些发黄照片上的婴儿
或儿童是孟道庸和李冬香的另一个儿子!
或许只有婴儿才能摆脱时代特征。 这些照片大多拍摄于六十年代即孟达6岁以
前。成年人神情呆板,不高明的摄影术无比忠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人物的精神及心
理面貌。贫穷年代里人们严肃执著的神情和拘谨的微笑在如今的彩色快照或生活中
难以寻觅。我从一张三人合影中一眼就认出穿中山装带着谨慎微笑的孟道庸,尽管
他的发型如今看来有些好笑,但他像女人一样清秀的风采一目了然。是照片上的李
冬香复原了我对她体弱多病的形象。这个小学女教师在微笑的丈夫旁维持着某种妇
女的端庄和刻板。 这张4寸合影让我足够清楚地端详你的婴儿模样——孟达在父母
簇拥下笑得正欢。一个相貌俊美的儿童3岁、4岁、5岁、6岁每年几张的系列照片在
我面前频频曝光。只有孩子才能摆脱时代局限:他瞪大着一双眼睛,似乎要洞穿那
个世界的晦涩,无忧无虑,丝毫不想承担父母表情中的责任或负担。李央无论如何
也不能把照片上的孟达和成年孟达统一起来,既使是五官也不肯相互妥协:既不能
从你身上辨认孩子,也不能从孩子身上辨认你的特征。
相貌的骤变始于6岁以后——正逢孟达学龄前一年。6岁以后痴呆丑陋的小男孩
和6岁以前判若两人。 你对我说:“那一年,我得了脑膜炎。”越往后翻,我就越
来越走近此刻的蚱蜢。最后一张是初中毕业合影,我从上面看到了少年李央的模样。
“你看,我们那时真像一群收租院的孤儿。”他说。
朴素的照相术无疑提供了短暂的孟家历史——照相就是把时空压缩成画面。我
为俊美秀气宛若天使的幼年孟达所着迷。它(他)所占据的位置和孟道庸、李冬香
构成了稳固的三角形画面。稳固的三角形造成一种时光永存的假象。显示出审慎家
庭的和谐。 这种和谐的脆弱感只在你6岁以后略有流露。这一切都以脑膜炎为界。
如今,面对幼年的复制品,蚱蜢人为地赋予自己看破红尘似的表情,我从来见过他
如此消沉,几乎是矫揉造作地说:“其实嘛,做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并不相信你的话。无论何时何地——即使你得意忘形之时——我都会看到佯
装无聊后的刻意认真(到了负担的地步),你略略变曲的脊椎骨和覆盖前额的头发
就是证明。你的举止毋须目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副古代圣贤般的怪样就会历历
在目。即使我们不再见面,春天的燕子和空气中流淌着的桔花香也会传递你的行踪。
春天,他和他们厂传达室倔强的老头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象棋循环赛(他还被评为他
们厂的先进工作者),引起了厂里小小的轰动。我还听说29岁的孟这沉溺于街头比
比皆是的电子游戏室, 成为8岁至15岁年龄不等的孩子们——游戏机室是他们的天
地——熟知的人物。只要蚱蜢一露面,小猴子们就会纷纷让出座位。他大大咧咧地
宛如孩子王自行其事。但是,在18岁至20岁出头的小赌棍经常出没的弹子球房里,
他却只能靠边站着,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弹子球对于你如同木马。那些比你少10
岁的小赌棍们西装革履、头发油亮,叼着高级纸烟,玩起斯诺克台球精灵无比。斯
诺克就是障碍,它和木马一脉相承,足以让蚱蜢头晕眼花,输得垂头丧气。我完全
可以想象他伏在台球桌上只有出洋相的份儿。弹子球就像折磨人的魔术游戏。有一
日,我在街上遇到叶幼幼(她坐在一个时髦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上下来对我大叫大嚷,
我没有料到她又跟一个混上了),她摘下头盔束起的长发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竟
然对我说起你昨夜烂醉如泥地被人扶着在街上走,“那模样太可笑了。”她格格格
地发出鼠叫般的笑声。
这一切都是传说。我相信,熟知你的人都会把你作为即兴话题。在“五一”节
的老东方红中学同学聚会上自不例外。昔日同窗,今日生活中的平庸者们在30岁前
夕试图聚会以总结或温习过去。方丸来了;鲍学雷、吴谦来了;李央及赵、钱、孙、
李都受到了邀请。我们回到了母校。我们相互交换地址、通讯录、电话号码,在剥
瓜子的噼啪声中怀旧。所有的人都把过去当做过去来提——好像他们都和以前截然
不同了。我们提到了马招响和章艳,提到了木马轶事和游泳;方丸这家伙还记得,
是他第一次把你的后衣领夹上了纸条从而使你成为众矢之的。然而此刻你却不在现
场。从聚会的那一刻起,我就指望你再一次怪模怪样地出现在旧教室门口——然而
你并没有露面。
只有你的名字或绰号。在那些发疯了似的傻笑声中偶尔透入我的耳朵。
第十节
首先是电话。孟道庸的话音吞吞吐吐,我可以想象他通话时犹豫焦灼的神情。
接着,我下班后见到了坐立不安的食品厂厂医,致使孟道庸担惊受怕的原因不会是
别的(我顿时就想到是你又惹事了),果然,我第一次见他慌神了似地对女婿李央
说孟达失踪了。
“我到处找遍了,家里没人,厂里说他几天没去上班了。”他像是回忆痛苦旧
事似地说。
我说:“会不会是外出了?”
“不会不会的,”他已经不在乎在妻子面前袒露他的焦灼,“他不会不留纸条,
再说他不会不向厂里请假。”
我丝毫都没有感到你真会有事。我过分自信地安慰孟道庸说:“爸,你不用愁。
他不会有事的。再说他会有什么事呢?吃完饭我去找他。”但是,我的话并没有减
少食品厂厂医的忧心忡忡。这一顿饭大家都草草了事,就连朱淑贞都面露关切之情。
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初夏的傍晚寻找你的过程。自从冬季十字街头红灯下相遇以
来——其间经过了整个阴雨缠绵的春天——我们就没有碰面。半年以来我初次漫无
目的地骑车寻找孟达或蚱蜢,就像寻找某位隐士的踪迹。五月中旬浓郁的桔花香并
没有透露你的行踪。我在他宿舍的门前——昏暗的过道上空寂无人——吃了闭门羹。
在蚱蜢有可能出没之处我逐一寻找,包括街头的电子游戏室和弹子球房。晚风怡人,
夏夜的街道上荡漾着撩人情欲的气流;或许街上的每个人都看穿我侦探一样独一无
二的使命。寻找蚱蜢的李央感觉到他是那个傍晚全城唯一以寻人为使命的角色。我
化了两小时骑车不断穿越本城的街道和建筑物。像是要计算本城的总长度或面积。
我跑入黑黝黝的影院或剧场,凭着嗅觉知道你不在短暂即逝的世外桃源里。我甚至
走入公共厕所,担心蚱蜢由于便秘正蹲在某个粪炕上从而错过了我的搜寻。最后,
绝望的李央徒然地站在某个十字路口,希望你弓身骑车的身影会意外地在视野中混
乱的骑车行列里闪现,然而你就像捉迷藏似的由于意外而永远消失了。或许在颓然
归家的一级级楼梯上。李央的自信崩溃了。
叶家突然多出了两个戴大沿帽的警察证实了我和孟道庸的不祥之兆。接着,我
看到了脸无血色的孟道庸和吃惊的朱淑贞。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孟达犯了事,然而,
事实远比预料残酷无情。当我听说孟达在一场混乱的斗殴中作为旁观者无辜误伤致
命时觉得可笑而不真实。我差一点认为两个警察在开玩笑。但他们身上的制服证明
他们是例行公事。他们说这是前天夜里的事;当时弹子球房里的小流氓因为赌博而
发生了争执,在没有人制止的情况下争吵演变成了群殴——孟达当时作为旁观者被
双方都不认识的小流氓们误认为是对手而丧身于乱刀之中。“我们找了一整天,才
查明死者的家属是你们。”其中一个警察说。
噩耗麻木了一家人。我记得食品厂厂医六神无主地傻坐在旧沙发上,儿子的恶
讯使他的脑子一下子陷于瘫痪(他忘记了他应该立刻去医院)。他甚至连抽烟解痛
都无能为力。孟道庸没有哭,也没有流露出及时的悲伤,只是不相信突如其来的事
实。我记得我和叶寒都成了没有主张的悲伤的陪衬人,是朱淑贞,她在那一刻显示
了妇女的善良本性,像个真正的母亲似的说(其实孟道庸更像母亲):“我们把阿
达接回家里来吧。”
是死亡把你带回到我们中间。此刻蚱蜢仿佛在熟睡,模样并没有比死前更难看
些。他那与众不同的相貌仿佛注定要遭受奇特的命运。我面对着他,昔日的蚱蜢触
手可及,但实际上我不可能和死亡交涉。或许正是死亡制造出的距离,让他的遗容
显得庄严肃穆,没有一点滑稽色彩。我们没有时间为你悲伤,最初是震惊;而五月
的气温骤然升高,是气候不得不要求我们把你以及你的所有轶事都化为灰烬。
现在,你再也用不着为大便问题而苦恼了。你不用因为便秘、痔疮或食物的折
磨而涨红了脸;现在,你两腿间硕大的动物不再提出贪婪的要求,它向你表示屈从,
和你合二为一;蚱蜢毋须为相亲而特意设计一个发型。蚱蜢,马炮仗老师的呵斥和
木马都不能再让你战栗,斯诺克台球和游泳不存在了。有关你的传闻轶事,转瞬间
就会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白色粉末——你的名字也烟消云散。
你此刻静静地躺在南部市立公墓的某一侧。葬礼就在公墓里举行。在葬礼上我
见到了李冬香家系的我从未谋面的你的亲戚,其中有你的舅舅和姨妈及其家属。你
的单位也赠送了花圈。大家都明白这是为一位不同凡响而可有可无的死者举行葬礼。
在葬礼开始前的那一刻,孟道庸是突然从麻木中惊醒过来,他终于止不住老泪横流,
像个女人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他仿佛不是为你的猝然身亡而啼哭,而是为他生命中
某阶段的结束而哭泣——他和前半生(由李冬香和孟达构成)所有的瓜葛都在葬礼
上戛然而止。昔日同窗之中,只有方丸,鲍学雷和吴谦,还有李央参加了葬礼。
我再也听不到从你嘴里说出的那些奇谈怪论了。我相信这个在公共浴室裸体相
遇而始的故事不仅只是描绘了你的苦难或丑陋,你早已逃脱了这个故事、困窘及死
亡。你的一举一动——昔日逗人发笑的传说——如今变成了意味深长的画面,在喷
水龙头下跳跃、咀嚼食物、手持望远镜而战栗、木马上的惘然,都仿佛是一项项刻
意追求的仪式。你是那么普通,或者说如此渴望普通——刻意模仿世俗——反而类
似于鳖脚的喜剧演员。主观地赋予举止的含义乃至模仿走调,与众不同。蚱蜢就是
变形与挪揄,以他的陋习或漏洞百出的举止挪揄模仿的对象;你以游泳、木马、吞
咽食物讥讽了我们常见的行为,以相亲讥讽爱情……不!你其实从没有这样想或这
样做,那只是虚构中出现的蚱蜢。真正的蚱蜢从来都是战战兢兢,真正的蚱蜢渴望
跳出虚构!
叶家的一星期又恢复到了七天。星期六又回到了我们中间。这就是结局。现在,
一个平庸之家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简洁明快,丝毫没有牵强附会的痕迹。孟道庸和朱
淑贞恩恩爱爱,夜复一夜地吞噬连续电视剧,兴致勃勃地做游戏;叶幼幼又跟一个
大学毕业生开始了新的爱情;一个月后,叶家气氛热烈,全家人在某一日全部集合
——庆祝朱淑贞50岁生日。食品厂厂医孟道庸在那一日如逢喜事,他笑得合不拢嘴
的形象象征着下半生的开始。
只有小职员李央常常透过时间的帷幕徒然追忆(他的脑海中间或会闪现出一个
消失了的三口之家的稳固三角形画面)。我常常想到,裸体相遇并不是真正的开始
而只是启动回忆的一个契机。故事的开始应该是1960年11月(我仿佛看到体弱多病
的李冬香产下儿子后苦不堪言的情状;据说,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再次怀胎。孟道庸
为此不得不为妻子而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我还偶然注意到一个历史性的巧合:即
孟达6岁患上脑膜炎的那年, 恰逢是1966年文革开始第一年)。11月某个阳光明媚
的一天,一个相貌俊美的婴儿呱呱坠世。他在啼哭、蹬腿,他那尚未成长的记忆里
听到了父母亲最初的谈话,但这注定转瞬即逝——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既不叫
孟达也不叫蚱蜢。那时,李央还在母腹中骚动不已。
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将注定走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