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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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黄河干流30个电站都修起来,总库容约在2000亿到3000亿立方米,这样算个总账,不做水土保持及支流水库,也可以用300年。
准备将来从通天河引长江水入黄河,以补给西北、华北水源的不足。'5'
这首高坝大库畅想曲真正投了这位浪漫气质的诗人独裁者的脾气。三峡工程的党内专家林一山1993年描述当时的情景:
“南水北调? 毛泽东眼睛一亮。南方水多得成灾,北方干旱得冒烟,若把南水引向北方,岂不两全齐美? 好! 这个主意好! ”'6'
与邓小平一样,毛那次也没有当场拍板,只说了一句怎么检验都属于真理的话:
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什么叫办好? 激稳双方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稳健派不具“革命豪情”这种当时无往而不胜之利器,只有在钱上把关。邓子恢学孙悟空,给为白骨精所迷的当代唐僧画了一个圈:5亿元拨款,5万移民,不能再多。但这点钱是造不起大库的,“防洪怎么办?”浪漫派问,“决口改道威胁与日俱增”“下游已是危在旦夕”怎么办? 这样的提问和断言确实够吓人。用当时的总理周恩来的话说,好象是“不建三门峡,第二天洪水就要把下游淹掉了”。'7'
邓子恢只好亲自恳求毛泽东:
关于当前防洪临时措施,我意亦可大体定夺,第一个五年,先修芝川、邙山两个水库,渡过五年十年,我们国家即将有办法来解决更大工程和更多的移民问题。
这话毛听来不会很入耳,但也没有理由立刻驳回。上马第三波停在了这里。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北边的老大哥慷慨地伸出友谊之手——156项重点援建项目出台,黄河流域规划列在其中。由中国政府聘请的黄河规划苏联专家组一行7人,1954年1月到达北京。
这回,邓子恢没词儿了。领导人,再加上中苏两国专家所组成的120人的黄河考查团再度出发,1954年2月到6月,从刘家峡直到河口,进行了大规模的查勘。
苏联专家竭力推荐三门峡方案,认为“三门峡是一个难得的好坝址”。在专家组长科洛略夫眼中,综合效益是第一位的。他在总结发言中说:
从邙山到龙门我们看过的全部坝址中,必须承认三门峡坝址是最好的一个。任何其他坝址都不能代替三门峡使下游获得那样大的效益,都不能像三门峡那样综合地解决防洪、灌溉、发电等方面的问题。
至于淹没损失,他似乎并不怎么动心,他说:
想找一个既不迁移人口,而又能保证调节洪水的水库,这是不能实现的幻想、空想,没有必要去研究。为了调节洪水,需要足够的水库容积;但为了获得必要的库容,就免不了淹没和迁移。任何一个坝址,无论是邙山、无论是三门峡或其他坝址,为了调节洪水所必须的库容,都是用淹没换来的,区别仅在于坝址的技术质量和水利枢纽的造价。'8'
读者可能还记得,三门峡高坝大库将近四年的几上几下,稳健派最后的王牌是舍不得“八百里秦川”。连地球那一端的美国人都认为“在三门峡建库发电,潼关以上农田淹没损失太大,是日后无法弥补的”,“用淹没换取库容”,明显不符合中国国情。用当时水电总局副局长,后来长江上的三峡工程最主要的反对者李锐的话说,是“他淹得起,我们淹不起”。但苏联人那时在中国的气势,未曾经过的人是难于想像的。于是,这句“老大哥箴言”,对三门峡工程的决策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其实,早在1960年,科洛略夫的师辈,原苏联水利科学研究院院长、著名泥沙专家康恰洛夫就说过:
你们中国为治理黄河聘任专家,找错了门儿,找到电站工业部,派给你们一个水工专家。科洛略夫对河流一窍不通,仅就工程角度考虑,无法理解河流,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对于黄河这条世界上变化最大最激烈的河,就算把我们这些老头儿全搬过去,一时三刻也治不了,科洛略夫不栽跟头才怪。'9'
他认为,一门心思高库大坝发电,不仅对中国,对苏联也是一样,淹没了最富饶的土地,造成农田的匮乏。河流的全流域开发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不能设想毕其功于一役。
可惜这一见解,当时没能也以“老大哥”意见的方式传到中国。
1954年4月,国家计委决定,将临时性的黄河研究组正式改为国家建制的黄河规划委员会,在苏联专家组的指导下,编制黄河流域规划:《黄河综合利用规划技术经济报告》;中央决定将三门峡枢纽大坝和水电站委托苏联设计。年底,该《规划报告》出台,仅用了8个月的时间。
在这个报告里,选定三门峡水利枢纽为黄河综合利用的第一期重点工程:蓄水位350米,总库容360亿立米;
主要任务:
① 将黄河上游千年一遇洪水由37000立方米/秒降为8000立方米/秒;这样,黄河洪水的灾害即可以完全避免,黄河下游的洪水威胁自然解除;(读者在这里应已注意到这一运用与日本方案的区别:下泄量小了近一倍,它意味着对下游不致决口的水量的推算:这一数字越小,水库容量就应越大;坝就应越高。究竟日本人用的数据对,还是中共浪漫派的对? 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
② 拦蓄上游全部来沙,下泄清水,实现“黄河清”,使下游河床不再淤高。
③ 调节黄河水量,初期灌溉2220万亩,远景灌溉7500万亩。
④ 装机90万千瓦,年发电量46亿度。
⑤ 改善下游航运。
结论:巨大的综合效益。
但是,有两个严重问题,是该《规划报告》难于回避的:
① 水库将淹没农田207万亩,移民60万。
② 泥沙淤积。虽然预留拦沙库容147亿立方米(总库容的2/5),若不计上游的减沙效益,水库寿命只有25—30年。(读者可能还记得王化云拍胸脯的保证是300年)
这个由计算而得出的数目触目惊心。25—30年后,黄河在三门峡处梗阻,怎么能说得过去? 问题于是集中到唯一可避免此结局的“上游减沙效益”上。
但如何减沙呢? 好大喜功浪漫家给出的药方是“水土保持”。水土保持能否奏效,直接关系着三门峡工程的能否上马和怎么上。于是,在向苏方提出的《技术任务书》里,关于泥沙,中方给出的数据是:到1967年,来沙可减少到50%;而到水利枢纽运用了50年之后的末期,可减少100%'10'。
不知草拟和批准这一任务的人,对自己当年的豪迈到如此程度有没有一点反省。有趣的是,这“青出于蓝”的气概连他们的老大哥都消受不了了。苏联专家就此提出修改意见:“水土保持的措施估计得低些,是比较审慎的”。然后小学生做算术题般地将1967年来沙改为“减少20%,50年末期减少50%”。'11'
如果读者有机会到豫、鲁一带旅行,不难见到今天的,也就是从那时算起40年之后的黄河。一年大部份时间里,在大片干涸的河滩间,重浊的黄流在缓缓地爬动——黄河已经变成一条季节性河流,在1975到1990的15年间,已断流19次。'12'
邓子恢再舍不得百万亩耕地,此时也已无能为力。1955年夏天,他代表国务院,在人大一届二次会议上,按照上述思路,作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报告》。那时没有电子计票机,《报告》经全体人大代表举手一致通过。就像今天的三峡工程给世界的震惊一样,用周恩来总理的话说,“作了那么一个世界性的报告,全世界都知道了”'13'。没多久,邓子恢,这个中共党内不合时宜的务实的人,则被认为“犯了政治性错误”,成了合作化问题上著名的“小脚女人”,从此失去了对重大问题、包括三门峡工程上的发言权。
接着,中共中央决定将三门峡工程委托给苏联电站部?水电设计院?列宁格勒分院设计。在中方提出的设计任务书里,要求:“为延长水库寿命,三门峡水库蓄水位在黄河规划所提的350米以上至370米之间,每隔5米研究一个方案;为保证下游防洪安全,三门峡允许泄量,由8000立方米/秒降至6000立方米/秒;并考虑了扩大灌溉面积的可能性。”
1956年4月,苏联根据《任务书》的要求,完成了《三门峡工程初步设计要点》。考虑到50年之后的灌溉和发电要求,他们建议水库的正常水位为360米;如果希望寿命为100年,水位当为370米。
1956年7月,国家建委审查同意了苏联的360米方案。它意味着:淹没333万亩,移民90万。对此,陕西省是难于接受的。我们后来读到的周恩来出面苦劝陕西“五老七贤”,说明“淹一家救万家”,要求他们顾全大局作奉献,就是在这前后。关于这点,上面提到过的中国水利界鼻祖李仪祉的侄子,原西北水利部长李赋都晚年回忆道:
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迁就了周恩来和李葆华(当时的水电部副部长)。1955年,李葆华每天缠着我,赋都,你不表态我交不了差(五老七贤要靠他带头)弄成这个样子,西北局骂我一辈子。真是罪有应得。'14'
但欢欣鼓舞者正大有人在。虽然对苏方的设计要到这年年底才完成,第二年(1957)的2月才在北京审查,三门峡工程局不但已经成立,更迫不及待地于1956年9月就已派团访苏“学习苏联水电建设的全面经验”(局长张铁铮语)了。团内秘书王庭济32年之后这样描述:
当时是何等兴奋与激动,真是踌躇满志、豪情满怀。谁也不顾家,不考虑爱人怎么办,想的是我们将亲手建成我国第一座百米大坝、第一座百万千瓦级水电站……'15'
就在这一片兴奋与骚动之中,站出了两名书生。他们不具党派背景,也没有任何政治冲动。他们只是科学家、工程师,是诚实的、肯用功的、对自己的专业和国家有责任感的人。其中一人正当盛年,是著名学府的教授;另一名刚从学校毕业,那时才25岁。
他们不同意在三门峡建坝,不同意高坝。他们平静而自信地把自己的学术见解,交到掌握着百姓命运的决策人手里。今天回过头来看,他们当时对三门峡工程的批评意见,几乎丝毫不爽的成了这日后多灾多难、狼狈不堪的工程之谶语。他们的意见当时没有人听;他们学术的与为人的价值,事后也不为身居要位的钻谋者所重。1991年笔者与他们见面时,不但他们的职位,与30多年前无大差别;他们在自己更深厚的学养的基础上所做出的新的呼吁,竟依旧无人理会。
一位是黄万里教授,一位是温善章工程师。
七、被迫改建
开工一年后,土石方已开挖600万立米,混凝土已浇灌3万立米,由于陕西省“极力反对,虽然定下来了,仍要求翻案”'16',1958年4月21至25日,在那次因推动灾难性的大跃进而青史留名的成都会议之后,周恩来赶到正在施工的三门峡工地。
平心而论,他是来召开现场会议、作调和工作的。在那个“火热的年代”,反“反冒进”正箭在弦上,但还须照顾几亿人吃饭穿衣,周恩来处境可谓“唯煎(艰)”。他怎么会不懂陕西人所持的立场与立论! 但那是什么时候?!完全没谱儿的梦'17'还要硬上,何况人大已经通过了的三门峡这种伟大的政治工程? 唯一可行的似乎是“保持精神但抽换实质”:工程不变,只将具体运作改变。也就是说,大坝按苏联方案建好了,但水蓄到多高,可以再讨论。换句话说,一旦蓄水,到底能容忍淹掉多少地、搬迁多少人,总有个商量余地。
随他一道露面的,还有两位:彭德怀与习仲勋。谁都知道这两人对西北局的影响力。他们同意了,陕西省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周恩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使后人得以窥见他当时两难的心境'18',偶然被记录下来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4月21日下午,我们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布置会场,悬挂图表,突然,总理只身走进了会议室,……在一张表明水库正常高水位分别为360、350、340米的方案时,各项水库参数和工程特性的图表前,总理站住了。
“为什么没有335米方案?”(读者可能还记得,这是温善章的低坝方案)
“335米的库容太小了。”工地上负责接待的工程师答。
“你们就知道大。”周恩来说'19'。
据确切的记载,直到1964年,这位鞠躬尽瘁的总理才明确承认“规划的时候,对一个最难治的河,各方面的研究不够”'20'。而在五八年的现场会上,他只是一再强调“要听取反面意见”;“有意识地要树立对立面”;也居然真的从政治上保护有不同意见的人:“存在着困难,敢于反映,敢于说出来……不是反对建设社会主义,而是在建设的前提下,争论如何建法,那是允许争论的。”'21'这似乎不能简单地看做让陕西人放胆说话来出出气了事——当时陕西省委书记、民政厅长、农林厅长,还有河南、山西省长都到了——他可能正要借言之有据的反对意见,煞一煞无所顾忌的头脑发热风。
据在场的人回忆,1958年的这次现场会争论热烈,陕西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从可以查到的文献看,周恩来确实尽力维护:为把水位降下来,当时真是半米半米地争,只望少淹点耕地、少迁移些人口。
习仲勋这回像他历来一样,扮演的是“听中央招呼的陕西人”的角色。他的态度是:“同意按360米设计,350米施工,蓄水先控制在340米”;彭老总这回有点像被临时拉来当差的,只大而化之地应主持人之请讲了些“从六亿人口出发,对六亿人民有利就作,不利就不作”的话,还以他历来的风格,就移民补偿不够和新建办公大楼提出批评,说是“缺乏群众观点”。倒是他最后的一句结语,似乎带出了些情绪——对刚刚过去的反右和一年之后到来的反右倾。他说的是:“我这只是意见,究竟是香花、是毒草,是人的语言,还是狗屁,要大家来鉴别。”'22'
最后定盘子的,是周恩来的总结。他一共谈了12个问题,语气之间,几乎遮掩不住的,是对浪漫派总体性的无奈、迁就,以及在具体处置上的争夺——典型的周恩来风格。
当时迫在眉睫的问题其实只有两个:一是坝到底筑到多高、水蓄到多高——这直接牵涉到淹没和迁移人口;二是泄水深孔孔底高程——这牵涉到能把多少泥沙冲出去。周恩来在他的总结里最后争取到的是:
按360米设计,350施工,蓄水控制在340米。——这意味着并不否定360米的浪漫精神,但以当时的现实,只能作到340米。
想来浪漫派当时一定提出“特大洪水”来证明340米不够用,周说的是:
我说控制在340的意见,就是特大的洪水也不超过340,因为根据计算是可能的。…苏联设计按350米施工,他把那个坝顶一直搞到357。太高了,没有必要。因为不但有千年一遇的保险系数,还有万年一遇的保险系数,就是说太保险了,我想没有必要。'23'
他把移民线定在了338。5米,就是“迁移30多万人,陕西是23到24万这样一个数目”。(读者可能记得350米是43。7万,360米是73。5万;后来实际数目是41万)
至于美妙的“综合利用”和“黄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