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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娇玉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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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玉娇
阎连科 著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一章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
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
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
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
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这样就都好上
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
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
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
着。二组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
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
见高中生在那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
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
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是迟缓一步,
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
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
是队干部,他问我思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
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 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
死人? 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
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毕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
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
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
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
吃。大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荒着。
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 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
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
穿了还要纳鞋底……
    这都昨儿的夜话。前年大姐找对象,娘也这样说过,很见效的,轮到二姐,已
经不行了。
    娘说:“娘说:“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
    大姐说大姐说:“我要好好劝她。”
    娘说:“眼下我去地里把她叫回来。”
    大姐说:“你去吧。”
    娘一出门,大姐收拾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二姐和娘从门外走回来,院落
里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进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给二姐递上一张板凳,
姊妹俩便对面坐下。
    “找我回来有事?”二姐问。
    “听说你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大姐也问。
    “是找了一个。”二姐答。
    二姐:“说吧。”
    大姐:“他家几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几间房子?”
    二姐:“五间。”
    大姐:“挤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还草房…他是老几?”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穷,小是大富……有爷有奶?”
    二姐:“爷、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给你买过啥?”
    二姐:“那次进城我给他扯过一条裤。”
    颠倒了广大姐说全都颠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给男方买衣裳。大姐拉着二姐朝厢
房西屋去。西屋里摆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开箱子,从中取
出七条裤,八件上衣,五条围巾四双皮鞋,还有别的。衣裤是料子,围巾是纯丝,
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说在咱这穿不上这号鞋。大姐说穿不上放着,都是东西。
东西摆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颜色。日光从窗里进来,在那颜色上跳来跳去。待二姐
眼睛满了,大姐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戒指便亮了出来。
    “是真的?”
    “纯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阵,卸下,放回盒去,软软坐在床上。大姐把东西收
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别的。”
    “我就要戒指。”
    “让你对象给你买。”
    “他家穷得叮当。”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顶吃喝?”
    “不顶。”
    “就是嘛,人品不当饥也不当渴。”
    “我俩在一块有讲不完的话。”
    “话是人找的,听姐的,和他吹。”
    “不!”
 
                   
                                第二章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
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象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
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
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
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
然资源极差劲,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禾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
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
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着啥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
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
了。 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 备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
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出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
斤煤却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
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
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
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象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地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
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眼睛里。不一会,就有
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
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
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的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
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
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
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
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
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
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
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
看上了哪双鞋; 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
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
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帐。”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
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
    “到底有煤没有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大姐知道对象心里不畅快,嫌自己总是讨东又要西,也就不言声,在他屋里瞅
了瞅,从墙上摘下他一件脏衣裳,端个脸盆到院里乘着月光洗了洗,回来把湿衣裳
晾起来,脸上也一样摆满不畅快。对象过来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里。
    “规矩些!”
    “吵啥儿,小声点……”
    “怕人听见你就规矩些。”
    “我又没说不给你家煤。。。。。。”
    “好象我家离了你就不烧煤做饭啦!”
    “过两天我就把煤运到你们村头上。”
    “好歹一个女婿也是半个儿。”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烧一月多……又过年。”
    “运两千斤不就完了嘛。”
    说两千斤的时候,他朝大姐身边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对象有意多
给些,才说了五百斤才能烧一月多,不想对象一张口就说了两千斤。大姐感动了,
心软了,过去笑了笑,说煤紧张,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揽怀里,动了
手脚,说最少得给两千斤。两千斤煤得六十块钱,大姐就没有阻拦他,任他摸了去。
后来大姐想拦他,他又说过年了,得给大姐买一套料子衣; 再后来大姐又想拦,他
又说你娘操劳一辈子,下次去洛阳,无论如何记住给你娘买个羊皮袄。大姐就终于
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这时候,煤站有人来敲门,大姐一折身,整着衣
裳把门打开了……
    大姐当然对这煤要看重,这两千斤煤差一点让大姐不再是黄花闺女了。
    大姐挑着煤担朝前走,路边的小树一棵一棵朝她身后靠。想着为要煤那晚自己
受的辱,吃的亏,脸上一阵一阵热。就是这时候,大姐听到迎头来的一句话:
    “哟嗨,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头,村长横在路当央,两眼明明亮亮瞅着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长笑
了笑,说村长,忙啥儿?
 
                   
                                第三章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住镇上一道街,那男人三个月前结过
婚,两个半月前死了媳妇。媳妇是出门遇上车祸的,人死了,留下满屋家当。且一
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跑衣裳生意,家里钱多得如秋天树叶,黄黄爽爽,到
处都是,枕头下边有,箱子角里有,穿衣镜后边有,床下边地上扔得有,老鼠洞里
说不定也会有……
    有钱,就是没女人。
    大姐决定把二姐引去见一见。
    这是一个好天气,日头高悬着; 地上四处黄。赶集人一早从梁脊走过去,脚步
声敲打在家里的门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里说,去镇上你还去不去? 看你为
你妹的事一点不上心! 大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院里斜眼看看天,走入对面厢房
屋,晃醒还睡在床上的二姐说,陪我去镇上赶个集,今儿县剧团还在镇上唱。
    二姐说:“我今儿腾不开身。”
    大姐说:“你陪我一趟,我让我对象给你买双羊皮鞋。”
    二姐说:“真的腾不开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给他娘看瘫病,高中生刚
来过,说不让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从床上折起身。
    “真说不让我去了?”
    大姐正着脸。
    “不信你问咱娘去。”
    二姐开始穿衣裳。
    “我陪你去你给我买个打火机。”
    大姐睁大眼。
    “干啥用?”
    二姐弯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岁了,吸一辈子烟都是用火镰。”
    大姐把自己竖在妹面前。
    “谁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对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别说打火机,买个火车也不难。”
    二姐陪大姐去镇上,姊妹俩洗过脸,吃过饭,踩着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
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涌,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动着急匆匆。
男人们大都原计原汤水,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脸面不换衣,只那些年轻小伙子,
两手闲着,换一身学生蓝装,在路上对着姑娘指手又划脚。大姐二姐是详详细细梳
了头,详详细细换了衣,并肩朝着镇上去,步子细碎又细碎,在梁上说说东,扯扯
西。秋天的薄香薄凉从姐们鼻下流过去,山雀在头顶树上啁啾成一团麻。远处田地
里,玉蜀黍已长到半人高,绿绿翠翠一大片。这风景叫人心里极熨帖,熨帖了大姐
就和二姐要说知己话。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点? 大姐说,是我打死都不会嫁
给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点,二姐说,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轻快,反正就想
和他在一块。大姐嘴角挂上笑,说你是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下。二姐说,萝卜白菜,
各有所爱。姐妹俩这般说着,笑笑闹闹到镇上,大姐把二姐领到煤站大门口,让二
姐稍等一阵子,自个进去找自个对象了。
    大姐让她对象去给那死过媳妇的男人说一声,说二姐今儿要到他家去。她对象
从会计室里走出来,和大姐并上肩,大姐朝前走几步,猛地立下脚,惊着叫一声,
说啊呀,完啦!她对象忙也
    跟着立住脚,问说啥完了,大姐一脸懊悔的灰颜色,说我来赶集
    上下换了一套衣。换就换了嘛,对象说,出门有谁不换衣裳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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