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六辑)-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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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不停地和我说话,天上又飘着雨,尽管如此,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只听得马蹄在路面上发出的得得声。闪电并没有击中我,泥泞的小路也变成了阳关大道。我们正接近一道木头城墙。空中飘着一股烟味和腐臭味,还夹杂着其他一些我分辨不出的气息——有的甜,有的酸得刺鼻。几个卫兵拦住了我们,用草耙把马车上的干草翻了个遍。叔叔付钱给他们,一边咕咕哝哝地发牢骚,他们放我们进了城门。头顶上方,城墙走道两边的石槽里烧着羊齿草。星星已经出来了,店铺老板们正忙着把铺子的窗板关上。街上仍有行人。小城是个封闭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规则,这些规则叔叔不太明白,也从不提起。然而,当我看见城里人上下打量我的那种神情,就知道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深。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精灵哀求道。
我坐了下来,靠在干草堆上,盯着那些看我的路人。叔叔本来是可以让他们付钱观看我这副怪模样的,可我马上省悟到他觉得太丢人了,才不会有这个念头呢。我也不敢有任何要求。我的梦想很简单,而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否存在。
“你守在马车旁,”叔叔边说边解下马匹,“明儿一早我就回来。假如有谁靠近马车,你就站出来。你的尊容会把所有的小偷都吓跑的!”
他把我带来的毯子披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的缰绳离开了,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影里。我不知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马车停的地方是个小广场,周围的房子窗板里面窜了出来,飘荡在夜空中。我不敢从马车旁边逛开,而是钻进了干草堆里。夜晚潮湿而阴凉。精灵一声不响。我久久地望着躲在云彩背后的月亮,她那张麻子脸比我的脸还要难看,可她笑眯眯的,逍遥于尘世之外。
我并不是很困。小城里充斥着一千种新的声音,让我无法安宁。我轻轻揉擦肿胀的牙龈,听着笼嘴上的铁环发出的丁当声。一簇簇的建筑物包围着我,这些房屋、街道和墙壁比我一辈子看到的还要多。屋顶的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形成了字母的形状。字母不时被火把隔断。那是巡逻的士兵,他们负责保护城里的人们。城外的世界广阔得不可思议。关在铁笼和草堆里的我想起了叔叔的农场,想起了牧场上熟悉的小路。牙齿的疼痛很快会过去的。我的伤腿也会痊愈。
突然,我感到胃里的精灵动弹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孤单。我很想让爸爸和我们一起到城里来,可叔叔永远也不会答应的。我侧耳倾听,想听听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是否又开始说话了。她也是个囚徒,我们都有理由憎恨对方。
我呻吟着伸展了一下四肢,可并没有吵醒精灵。在我的胃里,茧已经张开了,精灵就躲在里面。我想象她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旧茧衣,躲在黑暗的洞穴深处,对她来说,这里和外面的世界同样不可思议。叔叔告诉我,精灵会想方设法来诱惑我的。
“你睡着了吗?”我尽可能张大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等待她的回答,等了好久好久。
“你不要我。”那个声音终于说道。
我摇摇头,铁环丁当作响。夜晚使得声音好像被放大了,听上去更加尖厉。我无法告诉她我有多了解她,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我和她的命运是同样被注定的。我的嘴里只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咯咯声。
我费劲地牵动嘴唇和舌头,努力说出在我心里萦绕不去的话,连说了三遍。我的要求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我不要什么王国,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也不要额外恩赐的权力。我不确定自己要的东西能否得到。
“请在我入睡的时候守护我。”我恳求道,怎么也说不清楚。
我擦去下巴上带血的口水,等待她的回答。
我“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你,”她说,“我只有靠你了。”
我以为她又要哭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已流尽。她用疲惫的声音跟我道了晚安。我数着星星,一直数到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
黎明时分,雄鸡的打鸣声把我吵醒了。没过多久,叔叔就来了,身后牵着那匹马。开窗板的声音,早起第一拨商家的叫卖声,还有鸟儿的啾啁声此起彼伏。空中弥漫着烟味。我的肚子饿极了。
“我白白丢了两把铜板给那些卫兵,”叔叔看也不看我地说,“他们的骰子沉得都滚不动了。这趟来花了我好大一笔钱,你可给我记住!”
他给马套上轭具,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马车朝前驶去,车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头顶的一扇窗开了,我差点没躲开一只夜壶里倒下的尿液。
“老格里姆利奇正等着我们。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见过的精灵比头上的头发还要多呢。”
叔叔用鼻子哼了一声,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面包头。我饿极了,嘴里直流口水。铁环与舌头接触的地方生锈了。我舔了舔铁锈,以缓解肚里的饥饿感。马蹄敲打在鹅卵石上,震得我的牙齿咔哒作响。
我还没看见玻璃作坊,就已闻到了它的存在。街道上弥漫着熔化的玻璃和燃烧的海藻的气味。房子又长又窄,后院是个工场,阁楼上是学徒们住的地方。这儿甚至有专门拴马的圆形场地,有钱人家就有这个,这是爸爸哄我睡觉时说起的。
叔叔拿起钳子,扶我从马车上下来,粗手粗脚地帮我掸掉屁股上的草棍。我拄着拐杖跟他走进屋里。一个从作坊里往外走的年青女佣转过脸去,随后似乎又改变了主意,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也费力地朝她笑了笑,铁环拉扯着我的嘴唇。她在门前的台阶上停下,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到柜台后面。那儿有一扇门通往玻璃作坊。
一股热浪朝我直冲过来。房间正中央是一口吊在火炉上的盛满玻璃熔液的坩埚。一个穿着围裙的矮个老头儿正忙着拨弄火。在他身后的一张工作台上摊着许多钩子和刀具,还有映出火苗的扁平的瓶子。一根金属棒立在一桶灰乎乎的水里,比我的个子还要长,像一条蛇那样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精灵开始在我胃的深处扭动。
我被叔叔推了一把,朝炉火走去,木底鞋踩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火星从坩埚底下飞溅出来。我把拐杖留在门边,以免着火。
“是你儿子?”老头儿问道,也不抬头,“他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我兄弟的儿子。是的,他知道,他会听话的。”他斜眼看了看我,又说,“不管怎样,他不是个坏孩子。”
“钱呢?”
叔叔从钱包里把钱掏出来。老格里姆利奇把铜板逐个放进嘴里咬一咬,然后揣进围裙的口袋里。然后,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拿起那根金属棒。
“如果你想卖掉它,我要分三成的钱。”他说着,把棒子一端戳进坩埚里的玻璃熔液中,“那是一大笔钱,不过我的顾客都很富有,能够让我们俩都满意。让这男孩准备好!”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俯下身去。叔叔将大手按在我的后脖颈上,强迫我直起腰。
“很快你就自由了,”他说着,手里的钳子朝我的脸伸过来,“我要把铁环钳断,这样你就能张嘴了。不过,我让你张嘴的时候你再张。嘴巴一张开,你就使劲朝管子里吹气……”
“你必须从丹田向外吹气,”格里姆利奇说,“就像喊叫时那样。”
“准备好了吗?”
我满肚子都是酸水。精灵没有出声,但我感觉到她在我的胃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撞。想到我将带给她的痛苦,我呜咽了起来。叔叔怒气;中;中地哼了一声,用胳膊夹住我的头。钳子伸进了金属笼嘴里。嘎吱一声,第一根铁环断了,然后又是一根。接下来,笼嘴的铁齿也被钳断了,我的牙龈开始流血。
“把嘴闭紧,小子!”老头儿喝道,“看着我!”
金属棒从坩锅里伸了出来,顶上颤巍巍地挂着—个熔化的玻璃球。老头儿鼓起腮帮子,把棒子的一端对准嘴唇。借着火光,我看到他用尽浑身力气吹着,脑门上青筋迸出。
等玻璃球膨胀到我的两个拳头那么大时,他把它在火焰上转动了一下。叔叔松开了我,手中的钳子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嘴巴从来没有这样疼过。
“现在吹气!”格里姆利奇喊道。
他把管子的一头凑在我肿胀的嘴唇边。我尝到了他口水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搅。一声哭喊回声一般从我的腹腔深处传了上来。没喊出一个字。只有恐惧在我的骨髓里回荡。叔叔扳住我的肩膀,老头把棒子举在坩锅上。我正要尖叫,他用力在我的肚子上捶了一拳。
一大口胆汁冲进我的嘴里,我用尽力气喷了出去。
精灵从我嘴里射了出去。
在作坊里红彤彤的阴影里,她发出太阳般的光芒。她被我吹得蜷作一团飞了出去,落在熔化的玻璃里。她竭力展开翅膀,顾不上炙人的热气,也顾不上疼痛。玻璃球的中心出现了一片呈涡旋状旋转的五彩斑斓的光影。她的叫声湮没在熔化的玻璃之中,最后听不见了。
“放松点,”格里姆利奇说,把金属棒从我手中接了过去,“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叔叔松开了我。我跪倒在地,呕吐起来,把茧吐了出来,就像排出死胎的胎盘一样。我不敢抬眼去看精灵烧剩的残骸。
“我可以把它卖个好价钱,”叔叔欣喜若狂地说,“多漂亮的颜色!”
“很快就不烫手了,”玻璃匠人说,“很奇怪,这些脏家伙好像从里面把热量全部吸收掉了。瞧瞧她,好像还在动呢。”
我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我呻吟着站起来,从叔叔手中夺过钳子,猛地击在金属棒顶端悬着的玻璃球上。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球上出现了一道裂纹,随即整个裂开,散落在地。叔叔大吼起来,我朝他挥舞钳子,吓得他连忙后退,用手护住脸。
精灵像一片叶子似的旋转着落向地面。她的身上扎满了细小的结晶体,我伸手接住她,她那透明的翅膀在我的指间化为灰烬。火星雨点般从炉火中迸溅出来,点燃了她的头发。
她像彩虹一般燃烧着。
从那以后,风从我牙齿上的洞隙中呼啸而过,我也笑得少了。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农场。我常常在河边躺下,头顶的天空一望无垠,空空如也。云彩对我来说不再像是书写在空中的白色诗歌,我也再认不出水中有什么符号了。从那以后,我要么细细咀嚼自己做的梦,要么把梦全都呕吐出来。
叔叔去世的最早,接着是爸爸。婶婶在一场大病后再也不会说话了。有时,我会坐在她对面,坐在拐杖打不到的地方,她可以看见我的脸,用眼睛来回应我的话。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打呼噜的时候还是张着嘴。但我现在睡在屋里,安全地躲在紧闭的窗户后面。再也没有精灵在我睡着的时候来守护我了。
《秋之地》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本文为1972年雨果奖的获奖短篇。)
他坐在门廊上的摇椅中,松动的木地板在他摇晃下支嘎作响。街对面,白发的老妇在这无尽的秋天里剪一束菊花。他看见栋栋古老的房屋和远方的森林与荒地之间,小阳春柔和的蓝天覆盖了大地。整个村子温柔又安静,古老的事物常常就那样子——这地方为一颗梦中的心灵而建,胜过为一个过活的生灵。此刻比他的另一个老到颤巍巍的邻居用探路杖敲打砖石、探索着走过长草的人行道的时候早了一个钟头。并且不到黄昏来临,他是不会听见远处有孩子们玩耍的——如果那时他听得见他们的声音的话。而他不总是听得见他们的声音的。
他有许多书可读,但他不想去读它们。他也可以到后院去再次为花园铲土耙地,将泥土翻松到更适合的质地,以便到该下种时好接收种子——假若还有该下种的时候的话——可是对于一个永不来临的春天,继续为种子准备睡床也没多大意义。以前,很早以前,在他知晓关于这春秋的秘密之前,他曾向送奶员提到过花园的种子,对方尴尬极了。
他跋涉了不可思议的长途,将那严酷的世界抛到脑后,当他最初来到这里时他满意于生活在完全的闲散中,满意于变得极度闲散,并且满意于无需因无所事事、或者接近于无所事事的状态而感到内疚和惭愧。
他在一片寂静和金色的阳光里走过秋天的街道,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住在街对面的老妪。她就等在那尖桩篱笆的门口,好像她知道他要来似的,然后她对他说,“你是个新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如今没多少人来了。你的房子就在我对面的街那边,我相信我们会是好邻居的。”
他举起手想向她脱帽致礼,却忘了他没帽子。“我叫内尔森·兰德,”他告诉她。“我是个工程师。我会尽力当个像样的邻居。”
他有个印象就是她比实际上站着时显得要高些和直些,但是,她也许又老又驼,却带有一种抚慰的亲切感。
“你请进来吧,”她说。“我有柠檬汁和曲奇饼。还有其他人在里面,但我不会把他们介绍给你。”
他等着她解释她为什么不会为他作介绍,但没有解释,他跟她走过岁月浸润的砖行道,行道带有种着紫苑和菊花的大花坛,大片色彩就分居两边。
宽敞、高大的起居室里,在凸窗处设了座椅,还摆放着另一个世代的笨重的家具,一小撮火苗在壁炉里燃烧,她让他在火边的小桌子前坐下,然后坐在他对面,为他倒了柠檬汁并把曲奇饼递给他。
“你不必理他们,”她对他说。“他们想见你得很,可我才不会去迎合他们。”
想要不理他们很容易,因为那儿跟本没人。
“上校——站在那边火炉旁,”他的女主人说道,“把手肘搁在炉架上,要我说那是最难看的姿势了——不喜欢我的柠檬汁。他宁愿要点更烈的饮料。请吧,兰德先生,你不尝尝我的柠檬汁吗?我向你保证它很可口。我自己制的。你瞧,我没有女仆,也没有厨子。我独自生活并且很满意,只是我的朋友不断来访,有时频繁得超过我的意愿。”
他尝了柠檬汁,不是没带疑虑地,而令他惊奇的是,那的确是真正的、上好的柠檬汁,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在七?四庆典(美国国庆)和小学野餐上喝到的柠檬汁一样,而从那以后他再没尝过那样的。
“好喝极了,”他说。
“穿蓝衣的女士,”他的女主人说,“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的那个,几年前住在这儿。我们是朋友,可她前段时间搬走了,而我惊讶于她又回来了,她经常这么干。恼火的是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假如我曾经知道的话。你也不知道,对吧?”
“我想恐怕是的。”
“噢,当然了,你不会知道的,我忘了。这些日子我很容易健忘。你是个新来的。”
他坐了一下午,喝她的柠檬汁,吃她的曲奇饼,而她就叨唠着她那些并不存在的客人。直到他过了街去那所她指派给他的房子,而她则佝偻着身子挥手道别时,他才意识到她还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就是现在他也不知道。
这是多久的事了?他思索,然后发觉自己想不起来。全怪这秋天。如果季节总是秋天,一个人又如何能察觉时间的流逝?
这一切始于他开车穿越衣阿华州,驶向芝加哥的那一天。不,他提醒自己,这一切始于“淡化”,尽管当那种“淡化”出现时他并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