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六辑)-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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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责自己为什么没有追上那个几小时前我们在沙丘中瞥到的人影。但这可能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在沙漠里,距离往往具有欺骗性,每走一步,沙漠的面貌就会改变。如果不仔细选好路标,是很容易迷路的。想到有一天,我会在一个沙洞里找到一个石化的头颅,上面辨认得出我熟悉的五官,我不禁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感觉被两股对抗的力量所拉扯:我对朱迪丝及她父亲的爱,和我与这个星球根深蒂固的联系。我沉默了许久。然后,我们三人向海边走去。
我们沿着沙滩边缘走着,脚下是泛着泡沫的白色浪花。朱迪丝依然沉思不语。脚边的湿沙让我感觉怪怪的,几乎无法适应。我看到迈克尔自信地走向汪洋一片的水中,心中便升起一股对沙漠的急切渴望。我费劲地想赶走在沙中游泳的记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只要训练得当,我可以在沙中游很长的距离而不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波涛的声音又将我拉回了现实。
巨大的食物转换器在地平线上现出轮廓。幸存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们只需在每天傍晚最凉快的时刻,把机器开上一两个小时就足够了。剩下的时间里,这些设备无奈地经受着波浪的袭击,任凭咸咸的海水侵蚀着它们的金属传感器。转换器怪异的锯齿状轮廓打破了沙丘的精巧排列,划分出人类居住区的界线。
我们清理了太阳能电池上的沙子,然后坐在转换器的影子里,开了个小型会议。迈克尔主动提出由他来照看信天翁,航天港的人也会帮助他。他还告诉我们,那里的一些人因为太过无聊,正在建造一个初级通信卫星。他们打算将卫星发射到离星球不远的太空中,将求救信号转发出去。多年来,为了发送求救信号,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无线电频率。
迈克尔自告奋勇要把卫星带到星系的边缘。他邀请我们陪他一起去,但我摇头拒绝了。犹豫了片刻后,朱迪丝也拒绝了,她觉得广阔的天空太可怕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偶尔说上几句话,但立刻又说不下去了。于是。我们便分头走了。朱迪丝按计划收拾好东西,搬去和迈克尔同住。我并不在乎。她偎依在我臂弯里,我在她头发上洒了一把氧化物颗粒。她的身上烙着沙漠的印记,我知道她会回到我身边的。她的脖子现在就正在蜕皮,露出了更硬的皮肤,和我腹部的那块硬皮一样。
朱迪丝走了,我和聚居地的人再无瓜葛。我在温暖的夜色中随意选了一颗星星,作为指引我的路标。刚刚升起的月亮是圆的。沙丘的影子让沙地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而我就在上面悄悄行走。沙子不但没有阻碍我的脚步,反而让我的行走更为方便。天亮时,我已走了很长一段路。所有路标都看不见了,但我不担心。我找了一处稳当的坡地,把身体几乎半埋在里面休息。
太阳正当空的时候,我醒了。我躺了一会儿。享受着沙子带来的凉意。睡着时,我吞了一些沙粒,现在感觉嘴唇有点发干。我向下挖了一米深,往嘴里塞了一把湿润的晶体。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把它们吞下去。我起身时,身上掉下了一些褪落的皮。我的疲惫感消失了,觉得自己又一次做好了面对沙漠的准备。
我在沙丘间奔跑,小心翼翼地试着开始游泳,先是游了十几米,然后又游了几百米。我惊讶地发现身体轻而易举地就适应了游泳的节奏。我将全身肌肉绷紧,潜过一片氧化物堆。那些颗粒轻柔地抚过我的肌肤,没有留下印痕。我学会闭上眼睛,听着丘顶上的风的指示。我时不时地吞下一嘴沙子,感知沙子在味道和气味上的无尽变化。当我游到筋疲力尽时,停下来,我知道沙漠已经接受我了。
接下来的一晚,我睡觉时将整个身体埋入沙中,只留嘴巴露在沙的表面呼吸。每当沙丘覆盖在我身上,将我埋于数吨沙子之下,我只要游动几下,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便又睡着了。早上,我的皮肤变成了和铁一样的颜色。
冷热交替的十几天过去了。沙子变得滚烫时,我就向下潜入阴凉地带,直到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睡下。晚上,我有时游泳,有时奔跑,行过的路程越来越长。我再也不会迷路了。
在我的旅途中,我发现各种金属的味道不同。有些金属的味道非常陌生,触发了我身体里新的变化。我与沙漠完全融为了一体。我的眼皮变硬了,大腿上的皮肤由融成一体的细小鳞屑组成。我对整个星球的各种感知相互交织在一起,仿佛延长了我的神经末梢。我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沙泳者都死了——他们的肌体组织忍受不了这种令人震惊的转变。他们的人类特征过于明显,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一天,我从沙子的振动中得知了聚居地的消息——航天港不同寻常地繁忙起来。能量发生器又开始工作。有幢楼房发送出一种频率,和地下的方铅矿晶体形成了共振。我决定回去了,想再见见朱迪丝,让她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
一天半后我才回到了那里。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远离人群朝沙漠里走了有多远。泛光灯灯光的舞蹈勾起了我既苦涩又甜美的回忆,眼睛灼热的感觉过了很久才消失。我吞下了一些纯净的硅石,休息了一会儿,坚硬的皮肤慢慢变软了。石英发出的频率在我的脑中震荡着,仿佛一首无声的歌曲。
我将自己埋入靠近聚居地的一座沙丘之中。等待破晓。太阳一露面。我就走向了基地。迈克尔的那架小型巡航艇位于起飞区的中央,场地中心没有人。在控制塔的顶端,跟踪天线在基座上缓慢转动。地面的振动告诉人们,地下机械正运转得热火朝天。
我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到了迈克尔的房间。从半开的门看过去,我发现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尽管他见到我很惊讶,但我的出现并没有让他心烦意乱。他先是告诉我朱迪丝前天晚上搬回了婴儿室。然后,他单刀直入地问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我含糊了几句,他也不再追问。他似乎被一些念头所困扰,不停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不时地用手去撞那个装有信天翁的鸟笼。
信天翁的头上戴着不透明的罩子,翅膀和脚被紧紧绑住。尽管有这些预防措施,它仍烦躁地发出哀怨的叫声。它的哀鸣让迈克尔高兴起来,他叫我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我对面的铁凳上。他满脸倦意,但双眼却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严肃地问我有没有看见起飞区中他的那架巡航艇。没等我回答,他宣布自己将永久地离开这里,他找到了回到地球的方法……
那个方法,就是用信天翁。多年来,他一直想寻找一种无需地球信标电台的指引就能穿越反太空的方法。他向我描述,当他发现没有人能够不靠帮助做到这一点时,他是多么的沮丧。朱迪丝的父亲死后,他花了几天时间和信天翁做伴,发现了鸟儿对亲缘关系的渴望。鸟儿的基因里写着返回地球的路线。只要有条件,它返祖的本能会指出正确的方向。那时,迈克尔只要跟随鸟儿就可以了。
几天来,他将鸟儿羁绊在鸟笼里,剥夺了它一切感觉,从而使迁徙的召唤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打算把鸟带入太空,在打开空隙通道之后,便让鸟儿控制一切。
在技术人员的帮助下,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挽带。这种带子可以将信天翁白色巨翅的颤动传递到巡航艇的电脑上,鸟儿会成为他的全程领航员。他希望鸟的直觉能把他们俩带回港湾。
他在基地的应急发射机上增加了一个已设定好的频率发生器,这个小型信标电台与飞船驾驶室的传感器相连。他一到达地球,就会征集一批新的考察队员,即将发射的那颗卫星的中继信号将会指引他回来找到我们。
他还在船上偷偷贮藏了这个星球上最稀有的一些矿石样品,认为这些足以说服一些企业家加入他的队伍。庞大的舰队很快会来到这里,那些矿床最终将被开采。他要我一直留意天线接收的信号,看是否有来自地球的飞船。如果有的话,那表示他成功了。
我惊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这个星球的未来:外来的宇宙飞船降落在沙漠中央,一台台机器洗劫着沙丘,掠夺着金属资源;遭受折磨的沙粒的悲哀之情仿佛从裂缝中冉冉升起。我感到十分痛苦,像是有人打了我一拳。我腹部的鳞片随之有了反应,贝壳收缩般地向里皱缩起来。我交叉双手,想掩饰自己的不适。我摇了摇头,想赶走那些影像,但没有完全成功。
迈克尔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他要我答应帮他,除了我和朱迪丝,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他知道会有风险,因此不愿在其他移民中燃起无谓的希望。而那些技术人员以为这只是一次简短的飞行,只需几个小时就能将中继卫星发射入太空。所以,他要等到进入轨道后。再切断导航电脑,让鸟儿来控制。他知道自己缺乏飞行经验,不打算增加计划中的风险。迈克尔说话时过分自信的口气让我战栗。在谈话的最后,他要我照顾好朱迪丝,直到他回来。
起飞就在第二天。现在他仍需解决有关中继卫星和聚居地的发射台的一些细节问题。发射台将一遍遍地传送相同的、易于分辨的信号。以指引迈克尔回来。他要我去检查一下机器,到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控制局面。我答应了,嗓子像是堵住了。正在这时,在起伏的沙漠中,一排沙丘无声地崩塌了。
传输台位于一个独立的区域,在飞行区附近。路上,迈克尔领着我先去看了看他的巡航艇,并给我看他设计的挽带。传感器相当灵敏——鸟儿的羽毛最轻微的颤动也会反映在电脑上。我试着想象巨大的信天翁拍打着有力的翅膀飞越光年的景象:在它迷宫般的记忆里。地球闪耀着,像一个巨大的信标电台。鸟儿回家的冲动会带它穿越时空,回到那片生它养它的大海。我知道它会成功的。
我们离开了巡航艇,走向传输台。靠近传输器的时候,我的已经部分晶体化的身体与机器传送的频率产生了共振,我的头痛苦地振动着。我意识到在传输器旁边,我能呆的时间不超过几分钟。
我抑制住逃离的强烈冲动,强迫自己尽量多了解一些传输器的操作方法。离开传输台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全部所需的知识。我仍然沉浸在刚才的谈话带给我的震惊之中,难以全神贯注。我必须先去见见朱迪丝。
我向婴儿室走去,路上遇见了朱迪丝。她像是刚游过泳,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片片盐渍在她棕色的皮肤上闪着光。奇怪的是,这让我想起了我在沙海里游泳。从她的眼神中,我发现迈克尔的离去让她和我一样失落,但是她失落的理由和我不同——她在为他担心。要不是对太空有着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她一定会陪他一起去的。我想和她聊聊沙漠,聊聊沙漠为我们展现的种种可能。但她不肯听。她求我去劝迈克尔不要走,不要离她那么遥远。我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她转过身,向起飞区走去。
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婴儿室。沙子已覆盖了楼房底层,二楼也处在危险中。寝室里空空荡荡。迈克尔的床边有一片墙壁比周围颜色浅一点,那是他原来挂地球海洋地图的地方。石化的人体残骸和铁矿石晶体不见了,显然朱迪丝把它们埋到了边上的沙丘里。下楼前,我迅速察看了各个房间,沙子如潮水一般涌入,我连门都关不拢了。
我向沙漠中央走去,想要好好思索一下。一路上全靠步行,这与其说是为了方便,还不如说是出于习惯。我发现,只有在我身心平和时,才能长距离地游泳。沙子带来的疼痛加重了我的烦扰,扩大了我心里最隐秘的裂缝。离开聚居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脚步,滚向一座沙丘的底部。我抬头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于无数条路当中。
我的痛苦卸去了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我赤裸着身体,四肢伸展,平躺在地,直面自己的内心。想到我的星球即将面临厄运,我决定尝试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完全融为一体。我有些害怕,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然而。风拂过我的身体,低语着要我放心。
我让自己的大脑平静下来,倾听硅石晶体的内在频率。个体不复存在了,我渐渐融入周围的沙丘。一点一点地,我摒弃了内心深处属于人类的部分。我感觉沙漠张开嘴吞下了我。沙子亲密的振动重塑了我,让我变得坚硬。来自深层的沙浪将我推到了沙漠表面,重新接触到了空气。
我融入了这个世界,获得了掌控权。我让棕色氧化物汇成的溪流流动起来,控制着它们的流向。我在沙砾汇成的波浪的浪尖上画出萦绕心头的朱迪丝的脸。当风第三次抚去她的脸时,我拿定了主意。
晚上,我扩张了我的沙漠领地。晨曦微露时,我准备好了,完成了最后的蜕变。沙流将我载到了航天港的边缘,我站起身,俨然成为沙漠活的化身。
迈克尔计划在上午十时左右起航。我绕过一群在巡航艇周围忙碌的技术人员。发电机低沉的轰隆声越来越响,打破了寂静。我躲在阴影里,穿过起飞区,走向原先的军官食堂。进门前,我掸去了身上的氧化物尘埃,我的皮肤暂时恢复了原来的色泽。我沿着走廊来到迈克尔的房间。
门大开着。迈克尔把自己的珍贵物品都藏在鸟笼附近的一个角落里,那张旧的航海图从~个袋子里冒了出来。旁边是其他一些来自地球的遗物。朱迪丝站在窗口远眺,她看上去很是冷淡,像是已经麻痹了。我进门时。她一言不发。
我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来劝说迈克尔放弃这次太空旅行,其实,我心里知道现在劝说已经太晚了。朱迪丝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感觉很不错。我意识到她没有决定陪他去,这让我放下心来,绷紧的皮肤鳞屑也松弛了一点。然后,我立即离开了他们俩。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幸存的移民聚集到了起飞区周围。移民越来越少了,活下来的人当中多半有着沙泳者的空洞眼神。在观摩起飞后,他们便会回到少数几幢完好的大楼里,各自追寻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我真希望能够早点教会他们关于沙漠的知识,但是他们年纪大了,转变不了了。有一天,他们会在沙漠中迅速而优雅地死去。我对自己发誓,我会照看他们,直到最后一刻。
时间过得很慢,我又潜入航天港边上滚烫的沙中。等到回来的时候,我已不再感到干渴。我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这样能避免回答一些我不愿回答的问题。我的肤色和沙漠的颜色浑然一体,近乎隐身。
朱迪丝一直在找我。我叫了她三次,她才看到我,向我走来。她棕色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像标志死亡的纹身一般。我和她保持几英尺的距离,没有去碰她。我应该尊重她的痛苦——今天是属于迈克尔的。
大约十点钟,迈克尔走出食堂,走向起飞区。他穿着飞行员的闪光制服,肩上扛着装有信天翁的鸟笼。人们纷纷欢呼,迎接他的出现。再过几小时,他就会在鸟儿带领下,用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过浩瀚的宇宙。鸟儿紧绷的身子将会像箭一样,指向自己的故土。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游泳方式,和我的方式在不少方面非常相似。
我们看着他大踏步走向巡航艇,朱迪丝没有做出任何挽留他的表示。
他跳上舷梯,一个技术人员帮他把其余的装备拿上飞船,随后马上下来了,气塞门呼啸着关上了。周围的沙丘中响起了低沉的声响,一阵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