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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圆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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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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