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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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为此,那些开明的地方政府在很多方面对之进行了扶持。从结果上来说,这是一种利益交错、此消彼长的过程:国营公司尽管被投注了大量的公共资源和政策,却因其体制的天然缺陷性而进一步萎缩;乡镇企业一边遭遇政策压迫,另一边却在地方政府那里获得了支持,而当这些企业已经足够强大的时候,它们却又纷纷转型成了私营化的公司,政府原先所期望的“共同富裕”和“由乡镇企业承担农村社会服务体系”的目标却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
当史来贺、鲁冠球们作为一股新的势力崛起于田野的时候,这同时预示着中国企业成长的新主流已经展现出它的风采。2月,中国最知名的社会学家、76岁的费孝通悄悄来到了偏远的温州。50年前,这位自幼体弱的燕京大学毕业生回家乡吴江养病,他进行了20多次的田野调查,写出了《江村经济》,这本小册子后来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巅峰之作。
他对温州感兴趣,是因为看到了一篇报道。在上一年的5月12日,上海《解放日报》的头版发表了题为《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报道,附有的评论首次提出了一个新的名词:“温州模式”。也是从此开始,集体经济的苏南模式与私人经济的温州模式,成为中国民营公司的两大成长模式。一直对家乡——苏南农村颇为熟悉的费孝通对传说中的“温州模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汽车驶进金华以南地区,只见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块块木牌,上书‘货运温州’、‘活跃山东’等字样,这是我在江苏未曾见过的新鲜事。”费孝通在后来的文章中写下了他对温州的第一个印象,那条国道线是当时国内最繁忙也是最危险的公路,翻车死人事件每天都在发生。跟集体企业为主的苏南相比,温州的基层政府要寒酸得多,没有高档接待室,也没有暖气设备,费孝通一行在乡镇政府的接待室立听介绍,四周窗子的玻璃是残缺不全的,冷风丝丝吹进,他虽然穿着呢大衣,可清鼻涕仍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双脚也冻得难受,有点坐不住。不过,在温州看到的景象还是让这个睿智的老人很兴奋。在当时国内,对温州的批判和讨伐之声不绝于耳,“八大王事件”的余波仍在荡漾。而开明的费孝通则认为,“用割的办法是不能奏效的,割了还会长出来。”他撰写的长篇调研报告《温州行》在10月份的《瞭望》杂志刊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位老人后来又三赴温州,每次都写下长文。
《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也在这时到了温州,她写了新闻报道《市场篇》。在新闻的一开篇,她就用了一个颇有寓意的场景:“傍晚,过了6点,国营商店关了门,个体户便活跃起来。”
乡镇企业最让人惊奇的地方是,它们是怎么从几乎空白的状态中突然发展起来的。
在那些农村,没有工业化的基础,没有原材料,没有技术,没有熟练的工人,甚至连销售的渠道也没有。这些一无所有的农民是怎么占有市场,并击败装备精良(至少有设备、有工人,还受到国家政策上的支持)的国营企业的?唯一可能的答案便是,他们所有的生产要素都是从国营企业那里“借”来的,他们的很多设备是国营企业淘汰下来的,他们的技术是城市里的工程师在周末偷偷下乡传授的,他们的工人有不少在国营企业里受过最基础的培训,而他们的市场往往是国营企业不屑做的。这就是“创世纪”的状态,乡镇企业唯一可倚重的是,那些农民创业者比城市里的厂长更热爱他们的企业,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业”。这种态势到1986年已经发展得非常清晰,跟鲁冠球们的方兴未艾相比,国营企业在市场上的竞争乏力,已经日渐成为一个很难逆转的事实。在这一年的报纸新闻上,出现最为频繁的字是“联营”。那些城市外的泥腿子们冲进了城里,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国营工厂里闲置的机器设备,它们被搬进粗粗建成、还没有粉刷过的厂房里,日以继夜地隆隆作响——与此相似的是,那些能够得到国家贷款支持的国营工厂正在大量购买先进的外国设备。越来越多的工程师接受农民厂长们的私下聘用,一到周末就坐上停在家门口的小汽车卷着图纸到乡下去上班了,而更受欢迎的方式是,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达成联营的协议,这样就可以用少量的资金获得后者的技术援助,以及使用那些培植了很多年的知名品牌。在江浙一带流传着一个关于“星期日工程师”的故事。1986年,浙江省萧山县有一个叫徐传化的农民创办了一家生产液体皂的化工厂,他请了杭州国营大厂里的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后者经常在液体皂加工的最后一道程序时让徐家父子走开,独自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入未凝结的液体皂中,完成徐家父子在几口大缸里的液体皂生产过程。在支付了几年技术服务费后,徐传化决定花2000块钱买下那个神秘配方。在付了钱后,技术员告诉他,那包白色粉末其实就是盐。传化集团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印染助剂生产企业之一。
3月28日的《经济参考报》报道称,广西玉林县一家自行车厂与上海自行车三厂联营,生产当时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凤凰”牌自行车。除了玉林的那个工厂外,“凤凰”这个品牌还被同时卖给了浙江绍兴一带的乡镇企业。4月份的一篇报道则称,江苏无锡地区的数百家乡镇企业以联营的方式获得了生机,国营企业帮助他们培训技术工人、调试设备和进行产品研发、协助筹措外汇、提供品牌支援。
在河北、山东等很多地方出现了“经济联合体”,国营企业把自己的一些业务以承包或联营的方式转包给乡镇企业,以此形成联盟的格局。这种在前些年还属于禁止的行为突然受到了鼓励,它被认为是一种双赢的策略,通过联营,国营企业得以降低成本,甚至通过品牌的有偿使用直接获得利益。而对乡镇企业来说,则得到了市场的准入,以及人才、品牌、技术等方面的援助。尤其重要的是,联营的方式还绕开了国家政策上的很多管制,联营工厂可以得到国家的战略物资,进入原先被禁止的行业,甚至以国营企业的身份对外开展各种业务。
联营被看成是国营企业获得活力的一个新药方,在这一年,政府对联营的热衷让人吃惊。辽宁省省委书记全树仁在报纸上提出要“破思想阻力,促横向联合”,他批评某些国营企业“热衷于自成体系,在联营中存戒心,留后手;缺乏战略眼光,把联合当权益之计;争当龙头,不甘做配角;怕自己的权和利联小了”。这种声音对联营的大规模尝试起到了强劲的推进作用。在很多地方,联营企业的多少成为衡量企业改革是否有进展的一个政治性指标。
事后表明,这种支援和联营,是沿海一带乡镇企业获得迅猛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国营企业在联营中所获得的效应最终被证明只是暂时有效的,而灵活的民间企业则从这个体量庞大而体制僵硬的“大笨象”身上汲取了无尽的“血液”。数年之后,联营的乡镇企业迅速壮大,而被掏得资源一空的国营企业则更加羸弱不堪,于是,将很快出现“儿子吃掉老子”的现象。
日后成为全国炊具用品龙头企业的苏泊尔公司便是其中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沈阳双喜压力锅厂在1964年生产出中国第一口压力锅,一直是国内最大的专业工厂。1986年前后,浙江省玉环县一个叫苏增福的农机厂厂长北上找到双喜厂,用尽关系、费尽口舌,终于成为双喜的联营企业之一。苏增福回忆说:“当时很难,但正是双喜厂给了我们机遇。做配件挣了点钱,几年后,我们开始做压力锅。”他生产的压力锅以双喜牌的名义销售,很快,销量大大超过沈阳厂。到1993年,母厂一年就要从苏增福手里赚走500万元的品牌使用费,居然已超过它自身的产销利润。“子比母大”的结果是,双方日渐反目成仇,苏增福决定甩掉双喜,自创“苏泊尔”,到1999年,它已抢走双喜的大部分市场份额,市场占有率超过45%,苏增福笑言:“我这跑龙套的一个不小心跑出了名角儿。”
苏泊尔与双喜的此起彼伏,是很多联营公司共同的命运轨迹。从零部件配套,到整机委托生产,再到品牌租用,最后被当做用过的“药渣”一样废弃在一起,国营企业在联营中由主动而变被动,步步后退,渐落下风,最终让出整个市场,从经营战略上,倒很像是“饮鸩止渴”。
乡镇企业在与国营企业的交手中,几乎每战必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成长一帆风顺,相反,由于没有国家政策的任何扶持,他们将历经无穷的磨难。
费孝通走马温州,他当时的政治身份是全国政协副主席,自然被当地的干部们簇拥而行,看到的均未蓬勃的表层现象。其实,就在他行走温州的同时,一个名为“抬会”的地下金融游戏正狂热地在这片被金钱激活的土地上演出着。
“抬会”是浙江南部对民间融资活动的一种称呼。80年代初期,温州民间企业已经十分发达,对金融的需求迫在眉睫。1984年9月,在一家国营医院当收发室工人的方培林在苍南钱库镇办起了新中国的第一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根据方培林后来的回忆,为了寻找政策上的依据,他四处翻寻中央文件,结果在当时中共中央(84)一号文件中发现了一句话:“鼓励农民集资兴办各种事业,尤其是兴办开放性事业……”方理所当然地认为,“集资如果合法的话,那么与股息性质相同的利息私人也可以拿了。”前者是在9月29日开张的,方培林在门上贴出了一张比银行更为优惠也更为灵活的存贷表:长期存款月息1。2%,三个月以上结算;临时存款月息1%,随时存取;贷出款项月息2%,视情况而定。他的钱庄开到第二天,当地的农业银行就上门查封,方培林只好把招牌摘下来,日后他自嘲地说:“新中国的第一家私营钱庄其实只见过一天的阳光。”
钱庄被查封,从此,温州的民间金融只好被迫转入地下。根据当时的金融政策,国内银行均不得对私人企业发放任何性质的贷款,私人业主无法从合法的渠道获得资金支持,又不可开办民间钱庄,资金短缺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难题。在这样的情形下,方培林的钱庄业务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它得到当地镇政府的默许,可以在本地区内大胆地从事金融服务,而在另一方面,却始终得不到上级银行的认可,在法律上出狱非法状态。方培林为了获取正式的身份,后来还多次向上级政府发出请求。1986年,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分行试探性地给总行写了一份报告,11月7日,由当时行长刘鸿儒签字的电传回复:对于私人钱庄,请按高群耀银行管理条例规定办,不能发给《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
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是中国改革的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民间力量的崛起,使得原有的体制越来越无法适应,然而政策上的改变却迟迟不至,于是,对现行法律的违背与穿越变成改革者不得不为之的冒险行为。跟方培林的钱庄相似,一种被称为“抬会”或“排会”的信贷交易活动便悄悄地在温州各乡村开展了起来。它最初出现在几个人之间,每人都出一笔钱,形成一个互助性的“会”,用钱的人付给其他人高于银行的利息。资料显示,在1984年前后的温州,以这种方式进行流通的民间资金已超过了三亿元,成为当地私人企业发展最重要的资金动力。当时几乎所有的业主都从“抬会”中借贷或出贷过资金。曾经因为替美国海军陆战队制造军徽而闻名一时的金乡徽章厂陈加枢回忆说:“当时工厂要发展全靠地下渠道,最多一次可借到1000万元。”
由于缺乏法律的保护与规范,“抬会”的运作纯靠乡亲间的个人信用保证,在平常时刻并五太大风险,然而到了经济快速成长和资金供求失衡的时候,就会引发意外的事件。1986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渴求徒然增大,常规的信贷效应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马上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资,先是小心尝试,再是大胆扩展,很快,一种新的近乎疯狂的金钱游戏开幕了。
当时温州抬会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个会员入会交1。16万元,从第二个月开始,会主每月付给会员9000元,连续12个月,计10。8万元;从第十三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000元,连续付88个月,计26。4万元,会主仍然每月付出9000元。如此循环滚利,一个会期为100个月。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最大的风险在第一年,会主要把1。16万元变成10。8万元。有人计算过,一个1。16万元的会员要维持下去,到第六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到第十二个月,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十八二个月,就要发展20883个会员。
诱人的投资,高额的回报,让抬会的会主们成了乡亲眼中的财神,一个“不可能的游戏”在侥幸、狂热和从众心态的集体驱使下,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苍南一个叫叶三凤的妇女每月可净收入120万元,在乐清,共有大大小小的抬会1346个,最大的抬会发展了12122人,从1985年到1987年初,温州九县两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会款发生额达12亿元之巨。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效益比,自然造成抬会以呈几何级数的增速发展新会员作为其得以支撑下去的唯一手段。在当时,最疯狂的会员发展方式是所谓的“短会”: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000元,本息两清。会主虽然要亏损6000元,但可以因此来引诱更多的人入会。在抬会极盛时,当地官员几乎全数卷入其中,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官会,此会专为官员而设,入会不比交款,而是先领款,三个月后再少量返回。这种会分10万元、5万元和1万元三种,视干部大小而定。
这个疯狂的游戏在政府完全失效管理的情形下进行了一年多。到1986年春夏,资金链出现断裂的迹象,各地相继爆出会主潜逃的消息,很快,形势急转直下,极度的亢奋即刻转为极度的恐慌,抬会体系瞬间雪崩。整个秋天,温州地区陷入空前的混乱,成千上万的讨债者疯了似地冲向会主的家。苍南几十个讨债者拿着炸药包赶到会主家,逼迫他交出钱来,否则同归于尽;平阳两位会主被讨债者抓住,吊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入会主手指,用铁钳悍烧胸肉,折磨三天三夜导致受刑人死亡;上百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常常在路上被讨债的当做人质抓走。短短三个月中,温州全市有63人自杀,200人潜逃,近1000人被非法关押,8万多户家庭破产。政府在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他们开始抓捕和通缉那些知名的会主,以杀一儆百的方式来平息民愤,李启峰、郑乐芬等人最后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判处死刑。
抬会风波以十分血腥而狰狞的方式留存了中国现代改革史上的一个片段。它表明,当一项公共需求无法通过合法的方式获得满足的时候,哪怕是最理智的人群也可能做出最疯狂的集体举动。其后十多年的事实是,温州人在民间金融上的试验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在1986年的11月1日,一个叫杨嘉兴的人集资31。8万元,创办了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鹿城是温州市城区的另一个称呼。六天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