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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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体现朱镕基“国退”决心的事例发生在中国的胶卷产业。
就在发表了“地雷阵”演讲的5天后,朱镕基签署了一个看上去很疯狂的计划,中国政府同意全球胶卷业的老大美国柯达公司对中国胶卷工业实施全行业收购。根据协议,中国胶卷业的7个企业将全部与柯达建立合资企业,柯达承诺投入10亿美元,并把世界一流的感光技术带到中国,这个轰动了国际商业界的协议被称为“98协议”。
柯达的计划萌生于1994年。当年秋天,新上任的柯达总裁裴学德在杭州求见朱镕基,第一次提出这个动议。当时的柯达正陷入空前的灾难之中,这家因发明了感光乳剂而百年不衰的老牌公司受到了日本富士的强力冲击。在欧美市场,柯达节节败退,背负了超过100亿美元的巨额债务。当裴学德上任的时候,他的新同事讲了一个正在柯达流传的黑色幽默:柯达与泰坦尼克号有何区别?答案是:泰坦尼克沉船的过程中有交响乐相伴。在中国市场上,柯达同样是一个落后者,富士占据着70%以上的市场份额,如果通过常规的市场竞争,柯达几无胜出的概率。
因此,当裴学德在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突然对中方提出“全行业收购中国胶卷企业”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荒诞不经,这是预先没有讨论过的话题,甚至连裴学德的高级随从们都是第一次听说。然而,只有朱镕基不觉得异想天开,因为、在他的心里,正盘算着另外一局棋。
如果说柯达的现状是焦头烂额的话,那么,中国胶卷业则算得上是走投无路了。与家电、饮料等行业一样,1978年之后的中国胶卷业改造也是从成套设备引进开始。从80年代初开始,各地政府争相立项,相继从柯达、富士和德国的爱克发引进了成套的彩色胶卷生产线,其中,厦门福达与柯达的引进项目投资15亿元,汕头公元与富士的项目费用更高达40亿元。在短短10年内,中国建成了7家胶卷工厂,成为世界上拥有胶卷企业最多的国家。国营企业的所有痼疾都在胶卷业集中地暴露出来:巨额的重复投资,缺乏技术消化能力,市场竞争乏术,机制僵化而管理混乱。到1993年前后,国内胶卷企业全数亏损,行业总负债超过100亿元。面对这样的局面,连治乱高手朱基都有点束手无策了。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同样身处困境的裴学德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裴学德的方案是诱人的:“在中国政府改革国有企业的过程中,柯达将带来三样东西,一个是技术,一个是世界级的管理,一个是至少10亿美元的投资。”同时,裴学德的要求是排他性的:“我们请求不要允许任何国外的竞争对手进入中国,因为我们要重组现有的老企业,而他们却可以从头开始建造新的工厂。”
柯达的构想无比巧妙地契合了中国政府对国有企业改造乏术的现实,这让朱镕基在第一时间就下决心冒险一试。他当即同意了裴学德的动议,并承诺亲自督办此事。
柯达方案从一开始就面临两大障碍:一是国内胶卷企业的反弹,二是日本富士的抵制。
将一个重要的产业全数转托于一家跨国企业,这在中国企业史上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做法,且不说各企业早已有不同的合作伙伴,在利益上犬牙交错,在市场上矛盾重重,其实这一动议本身,就意味着民族胶卷产业的全军覆没。1996年前后,国内本土企业勃然兴起,振兴民族工业的呼声不绝于耳,柯达方案一时间面临搁浅。1997年3月,中方提出新方案,只将负债最大的福达和公元两厂拿出与柯达合资,并决心“集中精力支持河北乐凯的发展,使其具有竞争力。”
在这个过程中,朱镕基始终是全行业购并的支持者,他甚至因此被人骂成是“卖国贼”。在一个视察场合,他说,“有人说,国有比重下降,私营比重上升,会不会把社会主义变了……关键在于经济命脉,至于那些汉堡包、几个胶卷、头发夹子,你搞几个外资,有什么关系呢?”他所谓的“几个胶卷”,自然是针对柯达收购案而言的。
来自市场占领者日本富士的抵制则更是可想而知了,柯达动议明显带有行业垄断的意味,一旦定案,便毋庸置疑地意味着富士从中国市场的出局。然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它在中国竟找不到同情者。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多年的骄横。当年,汕头公元厂以40亿元的巨资从富士引进设备,1993年前后,公元发生经营危机,时任广东省省长朱森林带着公元厂的管理层飞赴日本,希望获得帮助。但是他们要会面富士领导层的要求竟然遭到拒绝,日本人认为,公元危机是中国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朱森林一行在东京干等数日,结果是双手空空,悻悻而回。这个“拒见事件” 很快在中国政界和企业界流传开来,让不少人咬牙切齿。因此,当富士试图抵制柯达案的时候,竟很难找到愿意为之出面的有力人士。富士之后在中国的表现可以用一泻千里来形容,它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被逐年蚕食。2002年,《中国经营报》披露,富士涉嫌大规模胶卷走私,有相当部分甚至与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主犯赖昌星有关。富士对此沉默应对。同年11月,国家经贸委下发文件,认定由富士参股的珠海真科感光材料制作有限公司“未经审批和备案”,被勒令停产。至此,富士在中国的产销渠道均遭遏制。
1998年3月23日,裴学德在罗切斯特柯达总部宣布,柯达以10亿美元收购中国胶卷全行业的协议定局,华尔街的柯达股票应声大涨。在朱基的全力支持下,北京专门成立中央协调小组,由“两委三部”——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化工部、轻工部和外经贸部组成,吴邦国副总理任协调小组组长,国家经贸委副主任李荣融具体协调。
在后来的5年里,柯达对收入囊中的企业进行了大手术。它对公元、福达和无锡阿尔梅三厂相继投入上亿美元进行改造,使之成为柯达的全球制造基地,对挽救无望的上海感光、天津感光和辽源胶片三厂则进行经济补偿,将之关停并转,三厂员工都按工龄长短获得了相应的安置费用——按工龄长短计算职工的遣散补偿,是当时流行的做法,一般是每年工龄获得的补偿为500元…2 000元不等,据《跨越——柯达在中国》一书作者袁卫东的调查,被遣散的一千多名上海感光厂职工获得的最高安置费为7万元。
在朱镕基看来,柯达的表现是让他满意的,因为它解决了国有企业改造的两大难题,即“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尤其是后者。1999年4月13日,朱镕基访美期间,在纽约美中贸易委员会的晚宴上说到,“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故事,就是当年我会见柯达公司的裴学德,请他的柯达公司到中国来合作的时候,我曾经被人称为卖国贼。但是,经过这两年柯达进入中国大量投资,促进了中国胶片工业发展,因此,那位叫我卖国贼的人已经在最近对我讲,他以前错了……我认为这种让步,对于中美两国都是有利的。”2002年,时任国家经贸委主任李荣融在接受美国《商业周刊》采访时称,“我有两个成功的案例。一是柯达公司重组我们的影像行业,这是一个双赢的案例,第二个例子是尼桑与东风汽车的全面合作。重组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下决心推进这样的重组。”
中国政府与柯达的“98协议”,在2003年完成收官之笔。10月,柯达与一直以来对购并最为抵制的河北乐凯公司签约,以总值1亿美元的现金、设备和技术,换取乐凯20%的股份。至此,中国胶卷工业的7家企业全数与柯达合资。在全球市场上,被富士打得晕头转向的“黄色巨人”终于在中国找回了尊严。到2005年前后,柯达每年60亿美元的全球采购,有1/6来自中国,95%以上的柯达数码相机在中国生产。柯达还把全国9200多家彩冲店中的2000家改造成为数码影像店,打造了一张无比庞大的数码彩扩网络,把中国市场变成了柯达的全球第二大市场。
在30年的中国企业史中,由一家跨国公司对一个重要产业进行全行业性的购并,仅此一例。在1998年,面对局势委靡的国有企业改造,朱镕基签下与柯达公司的合作协议,无疑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大手笔。
中国公司的变革如果按主题来分界的话,可以从1998年一刀切为二,此前的主题是经营机制的转变,此后则是产权的重组与清晰化,有区别的是,前者尽管成效甚微,不过,政策设计确是非常清晰地,而后者的改革,效果显著但政策界定始终混沌不清。
“国退民进”运动从1997年开始试验,1998年大规模推广,一直到2003年进入尾声,它意味着20年以来以机制转换和放权搞活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运动的悄然终结,中国企业的所有制格局为之一改,从而也深远地影响着日后相当长时间地中国经济。2002年,一份《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报告》显示,在过去的4年里,有25。7%被调查的私营企业是由国有和集体“改制”而来。在这些企业中,以东部地区所占的比重最大,为45。6%;“改制”前是国有企业的占25。3%,是乡镇企业的占74。7%;有60。6%的企业主是原来企业的负责人;在通过公有制企业改制而产生的私营企业主中,中共党员所占的比例高达50。66%。2003年,国资委透露,在实际操作中,绝大多数地方进行的国有资产“处置”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全部退出,都是采用全部转让的方式处理地方国有资产,从1998年到2003年,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户数从23。8万户减少到15万户,减少了40%。
长达5年左右的“国退民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泛运动化和法制监管空缺的特点。
如同过去很多年一样,“国退民进”被视为拥护改革的标准动作,各地官员纷纷表态支持。在1998年初的报刊上,处处可见官员的高调表态。江苏省省长舒圣佑提出“不求其纯,但求其佳,不要拘泥于比重问题而束缚自己”。湖北省省长蒋祝平说,“要全面摒弃那种股份制同私有制联系在一起的传统观念,消除出售国有资产会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疑虑。”安徽省省长回良玉更是催促说,“现在是早改早主动,晚改就被动,不改就没有出路。”最早搞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安徽凤阳县更是在一年之内就把数百家集体企业全部卖给了私人,县委书记说,过去我们敢“包”,打破了农村的“一大二公”,现在我们敢“卖”,打破城镇里的“一大二公”,凤阳今后不再搞单一公有制的企业了。国有企业的速度和比例成了改革政绩考核的一个指标,很多城市将上百家企业一起“打包出售”以求其快。最轰动的新闻事件发生在2003年2月,西安市政府宣布一揽子出让600亿元的国有资产。
作为国有企业改革最大的战略调整,“国退民进”一直没有形成一个全国性地法制化改革方案,这是本次改革最奇异的地方。各地依然按照“摸着石头过河”的思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出现了数十种产权量化出让的手法,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包括:
管理层MBO——企业家被允许购买自己管理的企业股份,有的是全数出资购买,有的赠送部分比例的干股。
曲线MBO——管理层出资组建新的公司,然后与原有企业发生种种经营或资本重组关系,最终曲线获得股权。在这类案例汇中,最著名的是广东美的集团的改制。这是一家创办于1968年的乡镇集体所有制企业,1992年,改组为股份公司。美的私有化起步于1999年,开始的做法是在量化净资产的基础上,拿出一定比例折成股份,分给经营者。2000年12月,美的控股与一家叫美托投资的公司签订协议,前者将所持7243。0331万股法人股以每股3。00元的价格转让给后者(当时,粤美的每股净资产为4。07元),收购金额为2。17亿元。转让后,美托投资成为粤美的第一大股东,而这个公司是由美的集团的高层管理人员控股,其中董事长何享健一人拥有25%的股份。
员工持股——组建员工持股会,以全员持股的方式将企业的资产量化到位,其中管理层获得最大比例的股份。一向以敢于改革而闻名的深圳市就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市内国有企业全面推行“员工持股制度”。
引资量化——通过引进外来资金或上市的方式,对企业资产进行重组,切出一块由管理层持有。
增值量化——以现有净资产为基础,对今后的增值部分量化到人,逐渐加大私人的股份比例。这种方案的典范是TCL的改制。1997年4月,惠州的TCL集团率先进行了国有资产授权经营试点,惠州市政府与李东生团队签署了为期5年的放权经营协议。按照协议规定,TCL到1996年的3亿元资产全部划归惠州市政府所有,此后每年的净资产回报率不得低于10%;如果多增长10%——25%,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15%;多增长25%——40%,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30%;多增长40%以上,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45%。这一方案被认为是一个“十全之策”,既保证了国有资产存量的保值增值,也为管理层的入股创造了空间。TCL接下来的产权变动情况是:1998年,李东生团队完成授权经营目标,通过增资,管理层和工会获得8。82%的股份;到2000年,股本结构为国有股62。59%,管理层和工会为37。41%;2002年,李东生通过引进战略投资者的方式,使国有股份减持到40。97%,至此,TCL集团由一个地方政府绝对控股的国有公司成为多元股权结构的公司;2004年1月,TCL集团上市,李东生持有5。59%的股权,当时相当于12亿元的市值。
破产改制——先将企业破产,然后再出售给个人。常年在苏南地区工作的学者新望描述说,在高潮期,市县领导的桌面上摞满了企业申请破产的报告,批了“请依法予以破产”后,就转到法院,法院甚至来不及开庭就宣布破产。
这种种手法并无统一的法制依据,也没有必要的监管制度,因此出现了尘土飞扬的局面。一个叫张大典的银行会计师曾经总结过各地经营者在改制过程中发明的“增减手法”。
“增”就是增加负债,企业资产不变,使负债总额增加,原有各负债受偿率就会减少。具体手法有四种。一时虚设。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以欠交或以未交名义,虚设应交未交项;或以应付为名,虚设应付款项,增加负债。某公司在破产之前,起资产评估为640万元,负债却高达6000多万元,其中2000多万元就是虚设的应交镇农工商总公司和镇财政所各类上交款项。二是妄增。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以少交或以未报,或以应付未付为由,妄增应交和应付未付项;或以多报、多估破产清偿及其他费用的手段,妄增开支。三是少提。即企业预提费用中,少计提银行贷款利息和复息,直接使银行应收款利息被悬空逃废。四为宽评。即企业改制,对其负债进行评估时,即使是已经确认不需支付的或不需要在上交的款项,也宽评或仍保留原额。负债的宽评与资产的低估,都是较为普遍的手段。
“减”就是想尽办法减少资产,具体的手法也有四种。以一时转移。即企业在改制之前就将其资产或以“投资”、“抵债”等名义转移,或以分立形式将其有效资产划割到分立企业,即以所谓“剥离资产”的手段来悬空逃废债务。二是隐匿。即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