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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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首钢等八家试点企业为首,以“放权”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在1979年正式拉开序幕。海内外学者普遍将中国国有企业改革进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78年—1993年):以放权让利为主线,探索国有企业改革目标模式阶段。第二阶段(1993年—2001年):明确国有企业改革的目标,尝试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阶段。第三阶段(2001年以后):改革国有资产管理新体制、建立健全现代产权制度,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形式阶段。
到1979年低,全国的试点企业达到4200家。我们即将看到,在未来的30年里,中国庞大的国有企业集团是如何被松绑、被打散、被挟持、被偏袒以及被肢解的,它们因规模的不同、行业的不同,以及际遇的不同而有着迥异的命运轨迹,而贯穿始终的则是,作为这一部分资产的拥有者——中央及各级政府——如何竭尽全力地试图保全它们、壮大它们。
从改革开始的第一天起,利益的博弈就开始了。先是被下放了权力的国有企业与管制了它们多年的政府之间的博弈,然后是这些企业背靠政府的政策支撑与“意外”兴起的民营公司的博弈,再到后来,跨国公司也进来“搅局”、“抢食”,于是,利益的格局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30年的中国企业变革,看上去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国家政策貌似东摇西摆,效率低下,但是严格来说,其改革的利益诉求、战略目标则是非常的清晰,而且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摇摆过。
国有企业改革的核心命题是什么?30年后,几乎所有学过经济学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会很顺口的背诵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1959年写过的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清楚界定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因此,国企改革的核心是产权制度的改革。可是,从1978年开始的中国国有企业变革在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这条规律,或者说才逐渐将改革的主轴扳转到这个方向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从决策者、学术界、企业界到普通的公众,大家都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可以靠“内部改造”来解决的。
当北方的周冠五们为了企业自主权在抗争的时候,在南方,另一群人则试图无中生有,创造一个新的经济王国。在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下,在高层被讨论了一段时间的“经济特区”悄然走向现实。一个叫袁庚的人走到了前台。
在中国百年企业史中,天字第一号大企业名叫“招商局”,它跟江南制造总局、纺织新局是清政府当年最大的三家国有企业,在晚清的洋务运动中,招商局的地位一时无二,李鸿章曾在《复刘仲良方伯》一信中得意地对人言:“招商局实为开办洋务运动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民国及新中国后,招商局虽然职能多重变幻,已不复当日显赫,但是这个招牌却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下来。到1979年,招商局的第二十九任董事长叫做袁庚。
招商局当时在编制上隶属交通部,担任了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长的袁庚监管这个历史名声很大、现实权力很小的机构。袁庚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派军人气质。他早年随军南下,曾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科长,在1944年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时提供过重要情报,后来参加了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1949年,当上了炮兵团长的袁庚率部解放了深圳,50年代初他随陈赓入越担任胡志明的抗法军事顾问,1955年出任中国驻雅加达总领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国际间谍罪”被关入北京秦城监狱达七年之久。“四人帮”被打倒后,袁庚重回人间,他到招商局不久,即提交了一份大胆的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是1979年10月9日以交通部的名义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门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构想,他提出:“选定在临近香港的宝安蛇口公社境内建立工业区。这样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12月18日,也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正式开幕的同时,交通部和广东省同意了袁庚的构想。25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时,袁庚飞赴北京,在中南海当面向中央领导汇报。袁庚提出要给招商局一块工业用地,“当时我把所有的地图都带去了,说了招商局成立106年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希望国家能给我一块地方。”中央领导用笔在地图上一画,就把包括现在的宝安区到华侨城的七八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划进去,说:“袁庚,这个都给你。”袁庚吓了一跳,说:“我怎么敢要这么多。”于是,中央领导用红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勾,笑着对袁庚说:“那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这个半岛,便是日后的蛇口工业区。所谓“蛇口”,顾名思义便是半岛的一个延伸处。袁庚回忆说:“办工业区之前,这里是海上偷渡香港的口子,经常有外逃人员被淹死后的浮尸漂上沙滩,这些荒野陈尸大多数是农村的年轻劳动力。”蛇口工业区的出现,从空想到行动,前后仅三个月,这一决策过程之简捷和快速,在当时的官僚体系内实属罕见。袁庚以一个副局级中层干部的身份直接推进中国第一个开发区的建立,也算得上是际遇奇妙。
蛇口工业区仅方圆2。14平方公里,袁庚却在这个螺丝壳里做出了一个大道场。工业区一经批复,他的第一项工程就是移山填海兴建码头,招商局花了近一年时间建成600米的码头泊位,可停靠5000吨以下的货船。这样,蛇口顿时具备起港运的功能,工业区与香港互通航班客轮,解决了货运交通的瓶颈。
袁庚办工业区,一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二没有财政拨款,但他却争得了两个权力:一是可以自主审批500万美元以下的工业项目,二是被允许向外资银行举债。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银行借贷资金,前后两年,招商局借进15亿元,这笔钱被用来平整土地、建设工业基础设施和生活设施,袁庚同时大大简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办公司,从土地、协议到招工,往往个把月便全部搞定。蛇口很快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业区”,企业和人才纷拥而入,两年多时间,蛇口的企业已超过百家,一片海涂沙滩顿时热闹非常。
在1979年的中国,蛇口和袁庚的出现,让铁幕般的计划经济被捅开了一个再也补不回的大洞。在蛇口开发区筹建半年后,深圳特区开始建立。
现在,我们把目光放得更宽广一点。如果说,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一个存在已久的老难题的话,那么,一个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挑战在这年春天逼近到了眼前。
1979年2月,760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大军如潮水般地返回他们当年出发的城市,一些小型的骚乱在各地此起彼伏,就业问题顿时成为中国第一个亟待解决的燃眉之急。十年前,由毛泽东发动的知青下乡运动风起云涌,中学生走出校门,打起背包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今还是这些被称做“知青”的人群,经过整整十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洗礼,如同一群群从梦中突然醒来的游行者,集体地逃回到城市来。数据显示,除了700多万人,尚有300万人还将在未来两年内陆续返城。他们要吃饭,他们要工作,他们要生存,这是一个精力旺盛、自认为被耽误青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却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干的庞大族群。美国的《新闻周刊》在《邓小平能救中国吗?》一文中提问:“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唤醒的中国,但中国面对很多的问题,‘文革’破坏的生产秩序和工作环境,大量返城青年等。邓小平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变动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情况下,拯救一切。”
邓小平在第一时间作出决定。在上一年12月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通过了两个农业文件,宣布解禁农村工商业,家庭副业和农村集贸市场得到认可。就在知青集体返城的当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又迅速转批了第一个有关发展个体经济的报告:“各地可根据市场需要,在取得有关业务主管部门同意后,批准一些有正式户口的闲散劳动力从事修理、服务和手工业个体劳动。”全国的第一张个体户执照据说发给了温州的小贩章华妹。到这一年底,全国批准开业的个体工商户约十万。
面对汹涌的就业压力,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开闸放水”。中国经济民营化的必然性,在1979年毕露无遗,顺之则存,逆之则亡。
在法律和政策意义上,中国民营公司的合法性,是在此时被确定下来了。在两年后,它将遇到第一个考验,而它要构成一个完整的法律保护还要断断续续地进行20年。但是,新的故事真的开始了,尽管开始得不情不愿,磕磕绊绊。
在安徽芜湖,一个目不识丁、自称是“傻子”的小商贩给全中国的理论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42岁的年广久在当地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是个文盲,7岁开始在街巷捡烟头挣钱,9岁做学徒经商,十几岁接过父亲的水果摊开始持家。1963年他因“投机倒把罪”投机倒把,指“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欺诈手段谋取暴利”。在计划经济年代,它被广泛运用于对个人经济交易行为的限制,因其定义边界含糊,所以有“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罪都往里面装”的说法。1987年9月,国务院发布《投机倒把行政处罚暂行条例》。1997年,《刑法》修订案中删除经济犯罪中的“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出狱后为了维持生活,年广久炒起了瓜子。他不知从哪里偷学了一门手艺,炒出来的瓜子竟非常好吃,一磕三瓣,清香满口,慢慢地出了名。这一年,他想给自己的瓜子起一个名字,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他的父亲被街坊称为“傻子”,他自小也被叫成“小傻子”,于是索性叫个“傻子瓜子”得了。
“傻子瓜子”的牌子一挂出,没想到因为特别竟引来一片叫好声,他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一天的瓜子可以卖出两三千斤,他便请来一些无业青年当帮手,这些人一个个多起来,到秋天,别人帮他一点数,居然有了12个,这下子捅出一个大娄子了。
年广久生意好,本来就让四周的人眼红,现在他请的雇工居然有了12个,有人马上联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做出的那个著名论断:“雇工到了8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于是,“安徽出了一个叫年广久的资本家”、“年广久是剥削分子”的流言顿时传遍安徽。这场争论好像没有在当时的公开报纸上出现过,但是,在政府官员中却流传甚广,“安徽有个年广久,炒瓜子雇用了12个人,算不算剥削?”这成了一道十分敏感的命题流转在全国各地,争论,辩护,讨伐,一场带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征的大辩论开始了。
很显然,在当时正统的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中,年广久的剥削性质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中,曾经明确地划分了“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按他的计算,在当时(19世纪中叶),雇工8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样直接参加生产过程的,是“介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成了小业主”,而超过8人,则开始“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是为资本家。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理论中,“七下八上”是一条铁定的界线。如今,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居然雇工12人,其性质几乎不言自明。
傻子是资本家,说了谁也不信,但用理论一套却还真是的。在鲜活的现实面前,“经典”终于显出它的苍白和尴尬来。如果年广久的傻子瓜子应该被清除的话,那么,“家庭副业”怎么能够发展得起来?难道所有的工厂人数都必须控制在7个人之下?“傻子”出的这道难题,让全中国的理论家们争辩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在当时中国,年广久绝非孤例。对于刚刚开业的10万工商户来说,雇工数量是否应该限制,到底能不能超过八个,已经从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直接衍变成了实际难题。在广东高要县,一个叫陈志雄的农民承包了105亩鱼塘,雇长工一人,临时工400个工日,当年获纯利一万多元,这在当地引起一阵激辩。在广州,一个叫高德良的个体户,下海创办“周生记太爷鸡”,做了不到半年就雇了六个帮工,被社会上指责是剥削,他很不服气,写了一封长信上书中央领导人,反映放开雇工等问题。1979年底,任仲夷到广东任省委书记,发现广东的个体户相当多,雇工十几个,二十几个,甚至几百个都有。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他也很苦恼,当时就要广东社科界“好好研究”。
这场大辩论要一直持续到1982年,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已经雇工105人,日产瓜子9 000公斤,赚的钱据说也过100万元了,关于“个体户到底雇几个人算是剥削”的争论却是尘埃未定。这时候,邓小平出来讲话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讨论会上,邓小平建议对私营企业采取“看一看”的方针,他当时便举到了年广久的例子。
年广久因邓公一言而名留中国改革史。而在对待民间企业的政策上,这仅仅是第一道撕开的小口子,一道很小很小的,却决定了中国企业命运的小口子。在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1987年,在那一年的中央5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才被彻底放开。
这一年,写出了《日本,世界第一》的美国人傅高义跑到了广东,他发现,一大批的小工厂正在这里悄悄地、大面积地兴起,他们的创始人竟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而他们办工厂的形式被当地人称为“三来一补”。
所谓“三来一补”,指的是工厂的产品样式、原料和设备均由境外运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再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出口,内地劳工和政府收取一定的加工费。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工厂是1978年8月创办于顺德县的大进制衣厂,第一年港商支付的加工费是80万澳元。这种形式在珠江三角洲一带迅速蔓延开来。它依靠港商解决了原料、技术和市场渠道问题,成为南方工业兴起的主要模式。就在大进制衣厂创办后的3个月,东南亚最大的毛纺制造商——香港永新企业有限公司的曹光彪在珠海创办了香洲毛纺厂,香港媒体在报道中第一次使用了“来料加工”和“补偿贸易”的新概念。
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创办工厂的港商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据傅高义的记录,“东莞官员估计,与香港签订的合同中,约有50%是与原来的东莞居民签订的。很显然,广州的省政府与它下属的县政府在对待偷渡客的问题上产生了微妙的差异。”这一年,广东省的报纸上充斥着打击偷渡客的各类新闻:12月,省政府还通过了一个《关于处理偷渡外逃的规定》,对偷渡未遂者的处罚相当严厉,而同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些县市,地方官员则开始欢迎早年的偷渡客回乡办工厂。特别是在东莞、中山等县,大量的“三来一补”项目都是当年的逃港者回来办的。一位东莞干部对前来采访的傅高义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