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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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个夜晚,她还是带着冯云霞和罗大方,三个人连夜奔向八九十里外的博县去找江华。临行前,她给常里平留下一张条子:
常县长:
出了这种意外事,我无法镇定,还是去找江华了。无论论公论私,我必须和他面谈。请原谅!
林道静 即夜
昏黑的夜晚。
一口气在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了八十里,因为要经过两座岗楼,道静手中的盒子枪,张着大小机头,随时准备与敌遭遇,发生战斗。神经是异常紧张的。一想到曹鸿远突然被捕,心头更加上一层深深的悒郁。夜,好像一张黑色的大网,紧紧地扣在她的心上。〃多灾多难的祖国!〃不知为何,她心头反复飘浮着这几个字;一个个字,又似小虫般啃啮着她的心。
天大亮后,他们顺利地在一个大村子里找到了江华。冯云霞、罗大方到老乡屋里去和江华的警卫员们聊天;道静奔进江华的房子里,疲惫地一头倒在炕上,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瞧你,盒子枪的大小机头还张着,一失手,一颗子弹飞出来,多危险呀!〃说着,江华随手把道静盒枪的机头关回去,把枪和她腰间的皮带解下来,放在桌子上。
这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照着道静煞白的脸。
〃怎么回事,小林,你病了么?怎么有病还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江华脸色和蔼,拉住妻子的手关切地问。
〃没有病。〃道静休息了一下,慢慢翻身坐在炕上,〃是为曹鸿远突然被捕的事来找你的。这件事你一定知道吧?〃
江华的脸色霎地严肃起来,沉了一下,掉过头去,看着窗纸说:
〃当然知道。这是经过地委讨论,同意上边的意见才做出的决定。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连夜跑这么远路,还冒着遭遇敌人的危险……真是,你越来越任性了!〃
〃我真不理解,地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不符合事实的决定?你为什么不制止?曹鸿远真的是应该逮捕的敌人么?〃道静惨白的脸色变红了,她被一种自己也说不出的情感激动着,也许是因为对江华的态度感到意外而气恼。
〃你竟然对上级决定有怀疑?小林,这太可怕了!我对你也越来越不理解了。这是上级的指示,曹鸿远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在这肃托时刻,他不仅是个托派,而且还有其它反革命罪行。地委当然要执行上级的决定。〃江华流露出对林道静的失望和不满,有些不耐烦地向她解释着。
〃你知道他最近为什么受的伤么?那是为了掩护我,救我,才流了血。这样英勇无畏的人,为党出生入死的人,会是什么托派,会有什么严重的反革命罪行,这合乎逻辑么?能令人信服么?你们为什么不深入调查研究,就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采取如此不负责任的轻率态度!〃
江华坐在太师椅上,没有说话,沉吟一下,站起身来给道静倒了一杯白开水,又喊来警卫员准备饭。
〃你除了带小冯来,还有别人同来么?〃江华问。
当他听说还有罗大方同来时,眉头跳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却被目不转睛盯着丈夫的妻子看到了。她蓦然又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难道罗大方也……她的眼前闪过了一九三三年北大南下示威时,江华、罗大方还有卢嘉川,带领北大学生南下卧轨时的悲壮情景。那时,他们是战友,同生死,共患难,并肩战斗。如今呢,情况不同了,虽然同在抗日根据地,在自己的政权里,因为江华是地委书记,而罗大方不过是个小小的县青救会主任。他来了,不去找江华,却跟警卫员在一起。还有卢嘉川和江华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冷漠了。一种人世沧桑的悲凉之感,浸蚀着道静的心。
饭熟了,江华、道静和罗大方、冯云霞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时,江华只和罗大方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说;罗大方仿佛不认识江华,也不说话。饭后,赶快和冯云霞一起退下去。当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江华才用诚恳而又严肃的语调对道静说:
〃小林,让我对你说句真话,我感到你变了,变得和当年在定县的时候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多么相信组织,依靠组织,热情追求革命。这样,我才发展你入党,允许你独立工作,多受锻炼。这两年不常和你在一起,你受了什么影响,怎么变得……〃说到这里,江华稍稍沉吟,双目紧紧盯在道静的脸上,见她面容苍白、憔悴,他有点儿心痛。但是,那双闪闪发光、异常美丽的眸子里却有一种桀傲不驯、异常自信的神情,又使他不快。见道静不出声,他考虑片刻,像兄长般语重心长地说:
〃小林,还记得你入党宣誓时候的誓词么?共产党员要无条件地服从党章、党纲。我认为:党员对党的服从是绝对的,是无条件的。过去,你一向不驯服。今天,你是党员了,就该无条件驯服才是。〃
〃不对,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道静把短短的黑发一甩,苍白的脸变红了,〃驯服不驯服,要看对待什么事物,对待什么样的政策。对待真理就该驯服,甚至应当为它去死。对谬误就要不驯服,就要反对!包括你们现在对待曹鸿远和其他一些知识分子的做法,我看就是谬误!所以,我来--我来劝你,设法赶快放出曹鸿远,也纠正对其他一些同志的怀疑和审查!〃
江华在屋地上来回走动着、思考着。他想不到林道静的思想观点,竟变得如此荒谬可怕。如果按照她的观点,党员可以服从党;也可以认为党的主张或政策不正确,而不服从。那么,党的统一意志哪里去了?党的组织原则、政治原则还要不要?当他看到、听到道静那倔强而自信的神态和语气,他知道一时无法说服她。考虑一会儿,他只说了句:
〃别忘了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啊!〃
道静从炕上跳下地来,拉住江华的胳臂说:
〃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我才连夜穿过两座敌人的岗楼,一夜走了八九十里路来找你。你怎么现在糊涂到连美丑、好坏都分不清了?曹鸿远这个人能是敌人么?你研究过他的历史,向群众了解过他的为人么?把自己人当成敌人,加以侮辱迫害,这才是对共产党的亵渎,这才不配当个共产党员哩!〃
〃他有严重问题,你知道么?不要一味地自以为是!〃江华也生了气,声音提高了,睁大眼睛瞪着林道静。
〃他究竟有什么严重问题?请把事实、把证据拿给我,我就相信。毛主席不是一再叫我们多做调查研究么!〃
〃用不着什么事都向你汇报。不该知道的事不必多问,这也是一条原则。再一次警告你,你要遵守原则!〃
〃你只知道原则,原则!却不顾事实,事实!〃道静伤心她哭了。她倒在炕上,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痛苦,沉重地向她袭来。她明白她无法说服江华尊重事实;江华也无法使她改变观点。两个人之间,忽然像干旱的土地,裂开了宽宽的裂缝。霎时间,她似乎向黑黑的裂缝沉下去--沉下去。
道静伏在枕上无声地抽泣着,一只大手,忽然轻轻抚摩着她的脸,她睁开眼睛,见是江华躺在她身边微微含笑。她浮上一丝苦笑,用力握住了这只大手:
〃老江,我真不愿意--也害怕咱俩观点不一致……〃
〃小林,谈这些,没有必要。我问你,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不好?白得没有血色。生病了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告诉你,因为还不敢肯定。〃道静绯红着脸,指指自己的肚子。
〃啊!你怀孕了?〃江华喜悦地紧握住道静的手,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咱们结合几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现在也许有希望了。怎么不早告诉我?看,现在地委已经决定你接替曹鸿远担任安定的县委书记,正要去通知你,你却来了。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在战争环境中担负这么重的担子?我提议改换别人。你就回到地委机关工作,回到我身边来。〃
道静坐起身来,仍把江华的大手握在怀里:
〃应当派人去接替曹鸿远,但不必一定是我。我要在下面锻炼,可不到地委机关当家属。〃
江华棱角分明的脸上忧喜交加,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际:她坚决不愿到我身边来,是不是因为--卢嘉川?这样,他们便于常见面。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到这儿,坚毅的男子汉,脸色变得铁青,许久工夫沉默无语。
屋里一片沉寂。
〃小林,你身体不好,今天不走了吧,在这里休息两天再回县里。〃半天,江华才勉强开口。
道静当夜仍要赶回县里去。她说因为曹鸿远被捕,干部人心惶惶,连老百姓也很惊慌。所以,她下午就要出发。
江华的神态冷峻,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了好一阵,才开腔:
〃既然上级已经决定你接替曹鸿远当县委书记,我看,你就先干起来吧。不过有个情况先通知你:安定县不仅抓了曹鸿远,还要抓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送你来的罗大方,还有……先不说了。你回去后的首要任务就是肃托。要想有力地打击日寇,就得首先肃清埋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
〃我不干这个县委书记!你们另派别人吧。〃道静霍地跳下炕来,直直地站到江华面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云团般涌动着悲哀,也奔腾着愤怒,〃我真不理解你是怎样认识和看待现实的!这些为了抗日舍身弃家的中华儿女,哪里会是什么敌人--托派?你们深入调查了解了么?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罗大方?当年南下示威的时候……〃道静说不下去了,泪水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小林,你这种不健康、毫无阶级警惕性的思想很可怕!难道你不知道,每到困难时期,共产党内部就会出现叛徒--陈独秀还是党的最高领导者呢,怎么堕落成托陈取消派的头头,成了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中国的急先锋……〃
〃我听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林道静驳斥起江华,〃陈独秀是和托洛斯基有过关系,和党的观点主张有差异,但是他是反蒋爱国的。他在蒋介石的监狱里蹲了五六年,'七·;七'事变才被释放,蒋介石叫他去当国民党的劳工部长,高官厚禄他不干,宁愿穷困,挨饿,靠朋友救济。这样的人,你说,他是日寇进攻中国的急先锋,可能么?〃
江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默好大一阵,才慢慢摇头说:
〃小林,你的思想变得太可怕了?难道你曾经和托派的人有过来往?不然,怎么总是为他们辩护呢?我们的关系,使我真为你担心啊!你这种右倾--起码算右倾机会主义思想是怎么形成的呢?你回去吧。只有认真地百分之百地执行党的方针、政策,执行上级党的指示,才能说明你自己没有问题。否则,你这个人也太危险了!你这些思想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江华忧虑地重复着说。
〃我这些思想是认真读了些马列主义、毛主席的著作,也因为我关注实际情况而形成。一个党,一个共产党员,首先要面对现实,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确定我们的方针政策。过去AB团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今天的知识分子绝对绝对的多数都是爱国的,你们不看事实,不知什么来头,却总是怀疑他们,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去。这太可怕了!这不是糟踏人才,糟踏革命么?〃
江华沉郁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江华自从调到平原十三分区任地委书记以来,除了开始时由于对地区情况不熟悉、干部生疏、在抗日根据地做领导工作完全不同于过去地下工作的一套方式方法的困难,曾使他的心情有过惶惑不安外,常常使他感觉痛苦烦恼的事,莫过于妻子林道静了。他们在一九三五年末,〃一二·;九〃学生运动中结合,但几年时间分离多、相会少,他对她似了解,又似不了解;似熟悉,又似陌生。他原以为她是一个温顺、热情、没有什么主见的女人。他曾爱过她秀丽的容颜和向往革命的美好内心。可是,再度重逢的一年多来,她不断地使他失望,使他困惑,更使他痛苦。这个女人完全变了:当年的温柔多情,对他--也即对党百依百顺的姿态不见了。她不依从他--在地委机关和他一起工作;不听从组织的委派--担任县委书记。她不仅处处事事都有自己的见解,还时常用她自以为是的见解批评他、嘲笑他。这使他痛感自己被侮辱被贬低,男子汉的自尊使他难忍,一种近乎失望的苦恼不时刺痛他的心。他渴望驾驭她、驯服她,可她是一匹难驾驭的小马……使他更加感到难堪、苦恼的是,她和卢嘉川的关系。他知道她爱卢,即使在他们结合的当夜,她就一个人跑到户外雪地里长时间地徘徊。他知道她一直在怀念卢嘉川。她爱他远胜于爱自己。这一切,当时他就知道,因为彼时正在热恋她,原谅了她。是命运的捉弄么?想不到这一年多来,他们三人又碰到一起了。据江华的观察、揣摩,他们俩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而有所改变。好像今天领导她的并不是他,而仍然是卢嘉川。因为感情的缘故吧,她和他倒常常是观点一致,做法一致,而他江华反而变成了第三者……为此,他失望甚至气愤。但他又必须保持领导者,保持丈夫的尊严。他只能隐约地警告她:她正走上一条危险的路。然而她毫无所惧,依然我行我素。怎么办?他为她恼,也为她忧。傍晚,他正在屋地上走来走去,思考着和林道静的关系将如何维持下去,用什么办法促使她改变态度的时候,忽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沉浊的男低音:
〃江华同志在屋么?〃
一见来者是他在北平就认识的好友常里平,他高兴地甩掉一切愁绪,大步迈出门槛迎接:
〃老常,是你!来得好,我正在想你呢。〃
〃想我?〃常里平穿着一身灰布军装风尘仆仆,迈着沉稳的方步,拉住江华的手,微笑着,〃老江,你想我是假,想你的小林可是真啊。〃
江华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一下就被常里平发现并觉察。胖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种深表同情的热忱浮在粗粗的眉梢上。
〃老江,恕我直言,你是为小林在苦恼吧?〃
江华紧皱浓眉,点了点头。
一句话打中了江华的心怀,常里平接着说:〃她的工作蛮积极,宁愿不跟着你这位地委书记骑马打游击,却愿在下面成天用两条腿跑路、受苦,这种精神难能可贵,你为什么还要苦恼呢?〃
江华面容严肃地摇着头:
〃老常,不要哪壶不开提那壶。什么叫精神可贵?还是说说你看到的她的问题吧,无论从哪方面讲,你也应当对我实话实说。〃
常里平巧妙地说出林道静对待柳明、曹鸿远、罗大方这些托派分子的态度:不是划清界限,严肃对待,而是十分同情、信任。接着又巧妙地说出卢嘉川常常去看望林道静。他说这恐怕就是小林对待托派的根源……然后弯子一转,转到江华身上。
〃老江,咱俩是至交,恕我直言,我真佩服你的涵养,这一年多的日子你竟能忍了下来。不过,这样对小林不利,对组织也不利啊!闻雪涛负责柳明的专案,可是,在小林的庇护下,小闻管不了柳明。我想管,也是一个管不了。因为小林毕竟是你的爱人啊。〃
听了常里平的一席话,江华压抑在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拧紧浓眉,咬着嘴唇,铁青着脸,半天,忽然攥紧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擂,喘吁吁地说:
〃老常,你为什么不早说!什么爱人,她早就不是我的爱人了!……〃说着,眼里涌上了泪水。
常里平吸着纸烟,圆眼睛凝视着江华的脸:
〃老江,你平日的涵养哪里去了?小林不是你的爱人是什么!你应当多看到她的长处--她虽然有些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