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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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狗子醒来了,〃妈,尿尿。〃
汪金枝不好露出全裸的身子,不像平时那样扶着儿子到炕头尿盆里去撒尿,只推着孩子说:
〃狗子自己下地尿去。〃
小狗子尿罢尿,上炕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男人跟妈睡在一个被窝儿里,原来自己睡的是另一个被窝。孩子急了,爬上炕,推着妈妈的身子哭起来:
〃妈,哪儿来的汉子呀?叫他走!叫他走!〃
顾不得穿衣,汪金枝急忙爬到儿子的被窝里,哄着孩子低声说:〃小狗子,别嚷嚷,他是好人,是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他!……〃小狗子抱着妈妈的脖子哭了起来。
〃狗子,别哭!他真是你亲爸爸,他会疼你的。往后咱们娘俩的日子就好过了……天还不亮呢,我搂着亲儿子再睡一会儿。〃汪金枝说着,轻轻用手拍着儿子的上身,轻轻哼起给儿子唱了八年的儿歌:
狼来啦,虎来啦,
小狗子乖乖地睡着啦
……
小小子儿,坐门墩,
啼哭妈呼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么?
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
小狗子又睡了,汪金枝悄悄溜进马宝驹的被窝儿里。
马宝驹在朦胧中,身边又出现一个滑腻的躯体,他立刻清醒过来,双臂紧搂住这个躯体,在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各处轻轻咬了起来。又痛又痒,汪金枝轻笑着,拍打着马宝驹的脑袋:
〃你这野人,哪辈子没见过女人,哪有这么发疯的!别闹了,小狗子醒了又要赶你走了。〃
〃你这个儿子还真厉害。他赶走了不止一个男人吧?〃马宝驹安静下来,胳臂搂着汪金枝的脖子说。
〃又吃醋了。瞧你这家伙,总把我看成下三烂。我要真是那号人,还等你这鲁莽汉子干什么……〃汪金枝委屈地挣开男人的胳臂,把脊梁甩给他。
〃我的肉,我的金枝小宝贝儿,别生气呀!我知道你是好人了,这才下决心来找你。要跟你结成永久夫妻。你还不知道,为了跟你团圆,我下决心永远跟着八路干啦。这决心下得可不容易呀!〃
〃咱俩结婚容易,没人管着我。可当八路军有什么难的,你干么还这么犯难?〃汪金枝搂住马宝驹的脖子问。
〃难呀!高大成一死,他手下的不少人全动摇啦,连我也不想当八路啦。是卢嘉川这个人好不容易把这个队伍笼络--这个词儿不好,应当说团结住了。他做了不少工作,更做我的工作--教育我、帮助我。我真没见过像他这么有涵养,有耐性的人。知道么,国民党那边也使劲儿地拉我呢。我正在左右为难,还是林道静有办法,她把你抬出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举手投降了。你是个紧跟八路的妇救会,我也得当个紧跟八路的军官,要不,咱俩两条绳儿怎么拧到一块儿去?〃
汪金枝用嘴唇贴到男人的厚嘴唇上,用力地亲着,再亲着,深情地喃喃自语似地:
〃小桂子,咱俩里里外外连骨头缝里都是一条心了。林道静、卢嘉川,还有柳明、小俞他们全是好人,你跟着好人走,绝没错儿。〃
〃哎,别的好说,你这小小子可不好惹。看你那个疼他的劲儿,我还吃醋哩。他一醒,你赶紧撇下我,钻到他的被窝里去。赶明儿,你总搂着他睡觉,把我往哪儿搁啊?〃
〃去你的!一条硬汉子,还吃小孩儿的醋。赶明儿,咱们结了婚,叫他跟他奶奶睡去。这个,你没意见了吧?〃
〃我还有意见:他肯叫我爸爸么?我倒想要个儿子,可他不认我这个爸爸咋办?〃
〃你疼他,喜欢他,他会认你的。在学堂里,同学们欺负他,说他是野种,没有爸爸。你当他爸爸,不正好给他出气么。〃
一对情人,情话绵绵,直到天大亮了,汪金枝才穿好衣服起来,给小狗子做碗挂面汤,卧上一个鸡蛋叫他吃。狗子吃着面,眼睛却瞪着倒在炕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忽然,扭过头,气忿地瞪着他妈,冲出一句:
〃你又招男人了!他怎么还不走?回头,我拿枪给毙了他!〃
汪金枝急忙捂住孩子的嘴,小声说:
〃他是你爸爸,他不走了。小心,他有枪,你要不听话,看他毙了你。〃
〃他有枪?他是八路军?〃狗子神色变了,露出一丝笑容,吐吐舌头,背着书包跑着上学去了。
为了让心爱的人睡个好觉,汪金枝把马宝驹领到西屋婆婆的炕上,对双目失明的婆婆说,是一位八路军战士来这儿睡个觉--那时候,八路军经常夜间行军,白天睡觉。婆婆也不以为怪,热情地嘱咐金枝铺好被褥叫马宝驹睡下。
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已是午后二时多,汪金枝早替他做好了猪肉白菜馅的白面饺子,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马宝驹和打扮得整齐、干净的汪金枝对坐在炕桌边,一面对饮,一面相视而笑。金枝的脸一阵阵布满红晕,像个初婚的少女--羞涩、腼腆。虎虎生风的马宝驹见她这模样,一霎间,坐在他身边的,仿佛不是梳着圆髻的少妇汪金枝,而是十多年前那个蓬松着小辫儿、可怜巴巴的秀丽羞怯的小枝子。大汉子心跳了,屋里没人,他又猛地把金枝搂抱在怀里,深情地在她耳边喃喃着:
〃小枝子,我的命根儿,你太叫我着迷了!我要一口把你吞下去……〃接着,又要动手宽衣解带。
〃小桂子,你疯了!这大白天的,多臊人,来了人怎办……快吃饭吧。〃
马宝驹放下汪金枝,瞪着两只大眼,嘻嘻笑了:
〃小枝子,今儿个,我是疯了!这半辈子了,咱还从来没有这么乐呵过。用个新词儿,咱还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小枝子,现在我太幸福了!〃
马宝驹举起筷子,刚要夹菜,把筷子一放,又抱住汪金枝,在她耳边低声说:
〃从今以后,除了有紧急任务,我可夜夜找你来--我真后悔我以前错怪了你,多打了一年多的光棍儿……〃
汪金枝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红晕,举着筷子半天才点点头,说:
〃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今儿个,我不走了,吃过饭,我还上你婆婆屋里睡觉去。你也睡个觉。今夜里,咱俩还得一夜不睡……〃
汪金枝从未感受过如此狂热的爱情,她心旌摇荡,她沉醉,她快活得浑身颤抖。一转身倒在马宝驹的怀里,痴迷地笑着:
〃你这硬汉子,今儿个可真变成--变成一摊软泥啦。〃
〃一摊软泥粘在你身上有多好!从今紧粘在你身上,再也不离开你啦。〃
这一夜,马宝驹又和汪金枝一起度过一个缠绵幸福的夜晚。天将要放明时,他俩互相搂抱着刚刚睡去。忽然,街门敲得山响,接着屋门也砰砰响了起来。
他俩被惊醒,急忙穿上衣服。这时屋门被踢开,一个苍老浊重的声音随着一帮杂乱的人群,响在屋里:
〃捉奸!捉奸!捉奸要双……〃
汪金枝闻声急忙跳下炕来。
马宝驹手握盒枪端坐炕上凝然不动。
〃捉奸!我刘家族人来捉你这小寡妇偷人养汉的奸来啦!好哇,你这给我们老刘家丢人现眼、败尽门风的养汉精,越来越胆大啦!野汉子、野老婆公然连睡两夜,天都大亮了,还在双双对对的,这可叫不打自招……〃老头子越说越气,声调越高,两只肥胳臂在棉袍里高高举起,颤巍巍地更加高叫起来,〃刘家有族规,养汉的老婆,必须到祠堂里连跪三天三夜,向祖宗请罪--汪金枝,刘家的媳妇!你养了汉,马上跟你野汉子一块儿到刘家祠堂里去!〃
汪金枝定睛一看,这带头叫骂的老头子不是刘继功吗?心里一下全明白了。她一抬脚上了炕,紧挨着马宝驹站着,在一片〃捉奸〃的喊叫声中,她的嗓音更高更尖,压过了一切呼喊。
〃好哇,你们刘家大户聚了一帮子七老八少破烂货,捉奸捉到我汪金枝头上来啦!欢迎!欢迎!可是,当初,你们这位刘家大族长刘继功,仗着他有钱有势,霸占我汪金枝好几年,三天两头儿就睡在我这条炕上,你们怎么不来捉奸哪?怎么不拉住他到祠堂里去跪三天三夜啊?他是我男人么?不是;还是我死鬼男人的叔叔呢。叔叔霸占侄媳妇,你们刘家大户的人都瞎啦?聋啦?全是扒灰的猪狗猫儿啊?怎么不把这老家伙惩治惩治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就会欺负我们孤儿寡妇……〃
说着,喊着,汪金枝从炕上一头栽了下来,径直朝呆立着的刘继功怀里撞去。出乎意外的言语和举动,把刘族长撞了个大彳亍。要不是他又高又胖,早被汪金枝的汹汹来势撞倒在地。他举起胳臂,扶住汪金枝的当儿,却被汪金枝狠狠地在脸上扇了几记耳光。他的肥嘴角立刻流出了缕缕血丝。
屋子里突然鸦雀无声。
足有三四十个刘家宗族的男女老少--老人居多,年轻人多是来看热闹的--有挤进屋里的,有站在窗前、门外的。此刻,被这泼辣的、能说会道的汪金枝一骂一打刘继功,全都傻了眼,人们正慌乱得不知所措时,一个粗壮的吼声,更把人们吓了一跳。
〃咱马宝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咱就是高大成手下的马营长。你们村妇救会主任汪金枝,我们俩从小儿在一起给地主家当小做活的。十二年前我们俩就在一起订了终身、结了婚啦!共产党讲婚姻自主,我们自主啦!她是我的人,我现在就要娶她为妻。你们姓刘的什么祖宗、祠堂的管不着这码子事!是县委林书记,妇救会干部柳明、俞淑秀把我请来的。要不是她们告诉我说,你们一伙姓刘的,添油加醋地造汪金枝的谣,我还真信了你们的谣言,上了你们的大当哩!现在,我更加明白啦:你们欺侮她没有男人,光会糟践她,如今,我就是她男人,看你们谁还敢再来欺侮她?〃说着,马宝驹把手中的盒枪冲着地上人群猛地一抡,刘姓子孙,个个吓得双手抱头,有人高喊:
〃马营长,别怪!别怪!我们知道您是条好汉……〃
〃可别开枪啊!都是刘七爷在花门楼里闲着没事闹的。他叫我们来,我们不得不来啊。〃说着,一群人急忙向门外散去。
马宝驹心里发着狠,真想一枪毙了这个霸占过小枝子的刘继功。可是向地下一看,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不见了,只有汪金枝靠在桌边低声啜泣。
马宝驹心疼得一下子跳下地来,不管有人没人,胳臂一张把小枝子紧紧搂抱在怀里。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柳明不愿见人,总到干部少的地方去。经过闻雪涛的许可,她和妇救会主任俞淑秀一起来到多丘陵、沙地的穷困乡五区去开展妇女工作。俞淑秀不同于闻雪涛,她性格温婉、憨直,还带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气。对待被审查的柳明,虽然闻雪涛以县委组织部长的名义,一再布置她留心柳明的言行、思想,与什么人接近等,并要随时向她汇报,然而,小俞对给她的任务,从心底里接受不了。她既不监视柳明,更不向组织部长去〃汇报〃。为此,闻雪涛对她不满,还警告过她。可是,善良的小俞,依然我行我素。当没人在场的时候,她反而安慰柳明,鼓励柳明,还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被审查的柳明。她说,仍又担任分区司令员的卢嘉川就不同意地委书记江华乱审查托派的做法;林道静虽然是江华的爱人,可是,她对他的思想、作风不满意,两个人的关系不大好;为了曹鸿远和罗大方的被捕,他们几乎闹僵了……柳明问小俞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是听谁说的?小俞睁着明亮的眼睛,歪着脑袋悄悄告诉柳明,是听冯云霞说的。小冯这姑娘特别关心林道静,就像对亲姐姐般地亲。她看不惯江华,替林姐姐抱不平。小冯还说--还说……看俞淑秀坐在昏暗的炕上不说话了,柳明轻轻摇晃着小俞催她说。小俞白净的脸上,蓦然布上一层愁云,怔了一会儿,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她说她早就爱上卢嘉川,还托林道静替她向老卢说过呢,她也真去说了。可是,后来从小冯的嘴里才知道,他们俩早就爱着,卢嘉川一直在等待林道静。当年林姐姐因为听说老卢已经牺牲,江华又追她,她才跟江华结了婚。如今,他们又相遇了,虽然来往不多,可是,看样子他们心里谁也忘不了谁。尤其江华对林姐姐不好,不理解她,她更难过。这三个人都陷在痛苦中。
〃小俞,你呢?你现在还爱卢嘉川吗?〃柳明忍不住问。
〃柳明,你说呢,我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怎么还去夺人之爱。老卢虽然救过我,对我不错,可是,他心里只有林姐姐,怎么会爱我呢。所以,我狠狠和自己斗了一场,那种感情就变了。知道么,你没有看出来么,我已经和罗大方好了,可是,他--他又被捕了……〃说着,小俞纯洁明净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柳明听到这里,想起了曹鸿远,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相互紧握住对方的手,无言地低声抽泣……
这是个偏僻的乡村,沙地、丘陵只长些花生、北瓜,田野里到处是低矮的灌木丛和柳树趟子。农民生活很贫苦。两个女同志和房东主妇还有两个孩子同睡在没有铺盖的炕席上。节气快到寒露了,虽然烧了热炕,她俩都没有被子,只得穿着衣服紧挨着挤在一起睡。冷飕飕地刚睡到半夜,忽然有人敲街门。小俞和柳明都一跃而起,因为这个时间常会有敌人突然袭击。仔细听了听,知道是自己人,房东男人去开了门。进到屋里的竟是常里平县长的两个警卫员小张和小侯。房东点燃小豆油灯,在昏暗的光照下,小张向柳明敬礼,说:
〃常县长又犯病了,叫我接你去看病。找了好些个村子都找不见你。左打听,右打听,好容易才打听到你到五区来了。急追了来找到区干部,才打听到你在这个村子。先是我一个人找,后来县长生了气,又加上个小侯,我们一路跑着找来的!〃小张微微气喘地说到这里,抬头瞅了柳明一眼,见她不吭不响,像个泥胎端坐在炕上。又说,〃柳明同志,你心眼好,乐意帮助人,现在,就算帮助我们哥俩,去给常县长看看病吧!〃
〃我是妇救会的人,正在这村开展工作。请你们告诉常县长,部队上有西医,农村里有中医,他可以找医生看病,干么非找我?现在,我离不开,不能去。〃柳明态度坚决,一脸的不高兴。
小张和小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不住地说好话,哀求柳明。说县长说了,请不来柳大夫,两个人都不准回去见他。
〃我是什么大夫!我不能去……〃
坐在炕边的俞淑秀推了柳明一下,低声说:
〃还是去吧,这个人可不能得罪。你的工作我一个人做。〃
柳明考虑了一下:常里平找她看病,不过是个借口,无非又是向她献殷勤。可是,他答应帮助设法解决她的受审问题;也说帮助打听曹鸿远的下落;他还满口应承替她给鸿远转信……也许鸿远那边有了什么好消息,所以才派警卫员各处找她……这么一想,她跳下地问小张:
〃现在就走么?〃
〃现在就走。柳同志,你走得动么?要不,我跟村里找头毛驴给你骑上走。〃
〃不用了。我能走。〃柳明收拾好自己的简单用具,放在挎包里,用力握握小俞的手,又向房东夫妇道了谢,就和两个警卫员奔向常里平经常住的二区秋水村。
连夜走了五十里,天色大亮后,柳明走进了常里平的经常住处--花门楼里刘继功的大宅院。
常里平坐在写字台前的弹簧软椅上,在宣纸上挥毫写着神采飞扬的字: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柳明进来的时候,他刚把这张条幅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