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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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地走进了村口。
村街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人们似乎都在沉睡。道静心头一喜,看样子这村不会有敌人。她想找个人家躲进去。抬头见路西有个大黑门敞开着,她站在门外踌躇了一下:〃进不进去?不,开着大门,主人不是逃走了,就是有什么人在里面,不能进去。〃道静刚扭身向村里走了几步,突然,横刺里闪出两个手拿簸箕的老头儿,长袍、胡子、帽盔,像村里办公人模样。道静抢步走到老头儿跟前,急促地低声说:
〃这个村里有敌人么?我是八路军!〃
〃哎呀!我的妈呀!〃不知是哪个老头儿低低惊呼一声,二话没说,就把道静推到旁边的街墙边。这墙又高又长,挨墙直直地戳着一排高粱秸。老头儿手疾眼快地搬开一捆粗大的高粱秸,将道静向里一推,一边放回柴秸,一边惊慌地叮嘱陌生的女人:
〃同志,钻在里边可千万别动弹!我们不叫你,你可一动不能动啊!〃
老头儿不见了。道静蹲在高粱秸挡着她身子的高墙下,天微明了,快破晓了,虽是仲春天气,拂晓前依然寒气袭人。尤其道静全身衣服--从里到外全被河水浸泡得精湿,这更增加了寒冷。她蹲在高粱秸里,蹲不住了,就坐在潮湿的土地上,茫然地想: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也有敌人,自己竞莽撞地闯了进来,那即将出现的会是什么情况呢?当俘虏?被打死?……她不愿多想下去。……啊,为找江华,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且闯了这么大的祸。这时,江华如果带着部队打到这里,把这次出袭的敌人全部消灭,该有多好!……不,他还没有到平原来,这不可能。可是--卢嘉川的部队就在这一带,假如,他能赶来……道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别梦想了,怎么可能……忽然,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一戳,重重地一戳--怎么没有设法要一支手枪带在身上呢?最痛快、也是最有意义的结局是--一梭子弹打死几个敌人,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她正坐在高粱秸后面胡思乱想着,猛地,笃笃笃的大皮靴声就在离她几步以外响了起来。她一惊,所有的意想飞逝了,她竖起耳朵倾听这声音是不是正走向这个高粱垛--只不过是戳在墙边供主人随时取用的不多的几捆柴草。假如敌人来取柴,只要随便哪捆一挪动,她就会立刻暴露在敌人的眼前……还有,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听说过,为了寻找隐蔽的八路军,敌人用刺刀向柴垛、向草堆,甚至向戳在墙边的高粱秸、玉米秸乱刺。她刚到平原就听说过,文工团的一位女团员就是藏在高粱秸里,被敌人用刺刀刺死的。
道静慢慢地闭上眼睛,脑子一片混沌--连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的寒冷感也消失了。除了大皮靴声不时沉重地在她耳边轰响外,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天早就大亮,太阳已经升起。过了好一阵,寒冷似乎减轻,她的脑子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敌人就住在这个村庄里,自己钻进了虎狼窝。幸亏遇见了那两个老人,不然……她不敢想下去。
除了大皮靴声,不时还有开着下流玩笑的混浊声传过来。这是支伪军队伍,他们和她的距离不过三、五米……
一分一秒,时间好难熬。也许已经快到中午了,大皮靴声消失了,街上的声音才静下来。道静正在诧异,忽然高粱秸动了一下,一个老头儿探进头来,低声对道静说:
〃快,快!快出来跟我走!〃
道静浑身像根木棍僵直了。好不容易才扶着砖墙站起身来。刚站稳,她就像弹簧般弹跳着冲出了柴禾垛。老头一把拉住她,几步就把她推进高粱秸旁的一个小门楼里。门洞里站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她一把拉住道静,嘴都不张,急急向院里走去。
老头儿跟着,三个人谁也不出声。一直走过两进院子,终于把道静领到最后院的一间小屋里。
进屋后,老太太指指小炕上放着的一叠干净布衣服,含着笑意开了口:
〃闺女,快换上。看你身上的衣裳又湿又脏,还有那么多的柴禾叶子。换完衣裳,再洗洗脸。瞧你那脸上,一道子灰一道子黑的……〃
道静顺从地换了衣服洗了脸;看小炕桌有一大碗水,也不管是什么水,她端起来一仰脖几下就喝光了。这时站在门外的老头儿走进屋来,对老太太说:
〃七婶子,这位同志就交给你啦,保安队还没走,我还得去应酬他们。〃说完,也没和道静打招呼,老头儿转身走出屋外去。
〃闺女,你受惊了!一夜没睡,累了吧?吃点儿东西,你就倒在俺这小炕上睡上一觉--那伙子汉奸队要来了,俺就说你是俺闺女。〃说着话,老太太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白面条递到小炕桌边。道静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肚子不知是饿,还是怎么的,一阵难过。喝了些面条汤,她倒头便睡。老太太给她盖上一条厚棉被,还替她把被角掖好。当掖被的时候,林道静忍不住伸出手来用力握了一下老太太粗糙的手--她心中多少感激的话,都从这只手上流泻出来。
不知睡了多少时间,道静被一阵唧唧喳喳的谈话声惊醒来。
〃婶子,这位同志福分大啊,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两分钟的工夫,这位同志的命也许--就完了。……她不知道咱这村驻扎着县保安队的白脖儿,就闯进村来。她进村的工夫,巡逻的伪军刚打村口过,她算闯过了头一关。进了村又在保安队队部住房的大门口外站了会儿。那房上站岗的,许是因为天快亮了,身上冷,刚下房找口水喝,就在这工夫,她来在大门口外,又闯过了第二关。这第三关,啊,更是凑巧,两个管粮秣的张头儿,吴头儿,刚端着簸箕给保安队送白面去,就碰上了这位同志走上来。一听她自报是八路军,两个老头儿又惊又吓,赶紧把她推到你家墙外的高梁垛里,幸亏有这几捆高粱秸。要不满街都是汉奸队,她那个样儿,一看就是女八路,那还不完了……后来,张头儿赶快给我送信来,说高粱秸里藏着一个女八路,那地方正在大街筒子上,又紧挨着保安队的大队部,敌人过来过去的,可危险了。我一听说真着了急,急忙找了几个跟保安队有熟人的上层,叫他们想法儿把那个大队部挪到后街去,这才叫这位同志,离开那危险的高梁秸……〃
〃李支书啊,咱村准得又给那些王八羔子送礼了吧?〃老太太打断了支书的话。
〃唉,有什么法子啊,一千大洋啊。没说的,救咱们八路军同志要紧……〃
听到这里,道静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拉住坐在她身边的中年汉子的大手,喘吁吁地说:
〃同志,同志!……你们真--真--好……〃道静的眼睛潮湿了。
第七章
第七章
午后,林道静正在住房里读新得到的《论持久战》。忽然,门帘一掀,一个高大的风尘仆仆的男同志走进屋里来。
〃啊,老江,江华,你终于来啦!〃道静一见进来的人,高兴得把书本一扔,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臂,喘吁吁地红了脸。
〃小林,你瘦了,也黑了。〃江华拉住道静的手,睁大眼睛,审视着她的脸,嘴角露出喜悦的微笑。
〃早就听说你要来,怎么今天才到?〃道静嗔笑着,不提找他遇险的事,〃你的行李呢?还不快拿进来,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两天吧?〃
江华坐到一个木凳上,向道静的住室、窗台,包括炕上叠得整齐的被子审视了一下,笑道:
〃在边区开了八九天的会,所以迟到了。咱们已经有两年半不见了吧?你给我写了不少信,我都收到了;可是,我给你写信不多,什么原因,你会理解吧。〃
〃我当然理解。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做秘密工作,写信给我有困难,我哪能怪你……现在好了,你到根据地里可以公开地工作了,咱们又能常在一起,真是……〃道静的脸赧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儿水喝。看你脸上那么多尘土,我给你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叫警卫员去做--〃江华说着,喊了一声〃小顾,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走进屋里,一身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他先向林道静行了个举手礼,又使劲瞅了首长漂亮的妻子几眼,才笑嘻嘻地去向房东家找开水,打洗脸水。
〃小林,你在这县里当县委副书记,咱们怎么能常见面呢?还不又是牛郎织女……我已经向区党委提出来,调你到地委机关工作。这样,咱们可以常在一起。你说怎么样?〃
道静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江华的脸,这脸似乎苍老了,也似乎更加坚毅了。额头上深深的纹路,眉梢间的鱼尾纹,都显示出丈夫辛勤艰难的生活。她有些怜悯他,也更加敬佩他。可是,叫她离开安定县,和他在同一个机关工作,她不同意。这样,可能意味着她只能当一名家属,或者是他的一名秘书;而她,多年前,就向往当一名战士,当一名独立工作的干部。今天,这个愿望刚刚实现,刚刚独立地在县里,在基层,尤其在新开辟的抗日根据地里做一名抗日干部。这里,富有斗争活力的生活吸引着她,鼓舞着她。几天来,虽然险遭不测,她却在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中徜徉。因之,江华的建议,仿佛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微笑着,却频频摇着头: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在大城市工作了几年,接近的多半都是知识分子。现在可以深入下层,可以接近工农群众。我可不去地委机关给你当家属。〃
〃你怎么这样说!〃江华的脸泛起愠色,〃到地委机关就不可以深入下层了么?小林,你的偏激病又犯了。咱俩这多年在一起一共有多久?现在有了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拒绝……〃沉了沉,他命令似的说,〃小林,你一定要跟我去!不然……〃
道静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跟江华在一起工作吧,有许多有利条件,他会在各方面帮助自己,会提高自己对抗日根据地里许多新事物的理解与认识,提高自己的政治和政策水平。还有,在生活上,现在敌人回师敌后,加紧进攻,扫荡频繁,根据地缩小,像自己这样的干部已经没有马骑;行军、走路都得靠两条腿。和他在一起呢,有马骑,还有他的警卫员照顾着生活,吃得也会好一些……想到这里,道静蓦然脸红了:自私!出生入死地参加革命,命都舍得,死都不怕,怎么还舍不得丢弃一点安逸舒适的生活?跟随在丈夫身边工作,叫别人看成是首长的妻子处处照顾,有的人甚至多方奉承,这种生活对林道静来说,简直是一种自轻自贱,甚至是一种耻辱……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江华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老江,你应当了解我的性格--我的思想。虽然咱俩分别两年多,可我依然还是一匹难驯服的小马--别见怪,这是当年余永泽给我起的别号。他别的方面不理解我,可这一点,他说对了。我要认为是对的事情,谁也难于改变我。我只听从我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意志。从感情上说,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理智上不答应。所以,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我刚到安定县不过十多天就跟着爱人调走,实在不像话。〃
江华沉默了,把手支在小桌上,良久地沉默。
〃洗脸呀,看洗脸水都凉了。〃道静拿出自己的毛巾、肥皂,拉着江华到小凳子上去洗脸。江华胡乱擦了两把,把毛巾向桌上一丢,脸色阴沉地问:
〃小林,看到老卢了吗?就是那个死而复活的卢嘉川,或者说你的卢兄……〃
道静从迷(氵蒙)的雾气中,突然窥见了庐山真面目--啊,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怀疑……不知怎的,道静感到一阵心酸,一股痛楚,一阵委屈。她不说话,只慢慢抬起头来对江华点点头。
〃你们一定见过了。这是个很好的、很坚强的同志,他在狱中的表现是出色的。可惜传错了消息,不知他还活着--所以……〃江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道静一阵心潮激荡--他,江华,也是个很好的同志呀!他是爱自己的,有点嫉妒,人之常情,不该苛求他……想着,道静的心情舒畅些,挨近江华悄声说:
〃把行李叫小顾搬进来呀!有脏衣服、破衣服我来替你洗洗、补补。〃
〃不。今天我还得赶到区党委那儿去报到。一会儿就动身。我是顺路先来看看你。〃
一个波浪狠狠打在道静的心扉上。两年多不见了,刚见面,且已是黄昏,为什么不可以住一夜,明天再走?晚报到一天、半天,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紧急军情……她心里打个回旋,难过起来。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多年的老师兼战友,几年的难得见面的夫妻,怎么刚刚见面就走--这就是爱情吗?这就是夫妻之情么?见道静低下头许久不出声,江华走到她身边,扳起她的头,叹口气,说:
〃小林,我不是不想住在你这里,怎么能不想呢?也不是急于报到,主要是有一批干部跟随我一起过来,他们个个都是光棍汉,假如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们俩成双成对的,那他们该怎么想呢?这影响不好!我这个地委书记要当表率嘛。〃
〃这是什么逻辑?〃道静的眼泪在眶内打转。这是条什么原则?有人打光棍,那么夫妻就得陪着分居,陪着当光棍,否则就影响不好……她真想不到江华--她十分尊敬的领导者,脑袋瓜里会装着这些奇怪的念头。但她咽下失望的怅惘,抿着嘴唇对江华望了一下,摆摆手说:
〃那你就走吧。〃
〃哎呀!老江,你这个当年的李孟瑜,也来到平原根据地啦!〃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朗朗声,原来是卢嘉川来了。他以声音代替敲门,一掀门帘走进房来。他不理会道静,径直跑到江华身边,一把抱住他魁伟的身躯,喜形于色地说:
〃老江,咱们整整六年不见啦!别来无恙乎?我总忘不了一九三一年,咱们北大南下示威的时候,那些激动人心的壮烈场面……哎呀,真好笑,
人们都传说我牺牲在南京的雨花台上。可是,命不该死有救星,我还是活下来了。〃
卢嘉川不看江华的脸色,只顾兴奋地说着。
江华笑着,站起身紧握卢嘉川的双手:〃你这小子调皮劲儿不减当年。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道静一直望着这两个好朋友的举止言谈。她见江华对卢嘉川态度友好、亲热,才放下心来,便注意地听起卢嘉川叙述他如何活下来的经过。
过去每当有人问到这件事,卢嘉川总是把这件惊心动魄的事迹说得很平淡,现在面对两位好友,他依然简略地说了说。
一九三三年,他在北平宪兵三团受酷刑双腿被轧断,已经完全不能走动了。奇怪的是,一个狱卒偷偷地给了他一包药粉,好像是中医的什么秘方--接骨丹,叫他和着黄酒敷在伤处--即最痛的地方。他把自己的破衬衣扯碎包扎在敷上药粉的部位。不过几天工夫,奇迹出现了,伤处剧烈的疼痛止住;接着,丝毫不能转动的腿部可以转动;再过十多天,他敷完了那个狱卒(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同志)给他的药粉后,渐渐可以站立起来了。最后,断了的骨头和筋肉完全长好了。可是,他仍然装做伤重不能动弹的样子。这之后,他被押解到南京第一军人监狱。在那里,他没有再受刑。但他知道,解到这监狱的人多半是要被处死的。经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被提出去受审,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九三三年后,全国白色恐怖登峰造极,南京的雨花台,从大革命失败开始,几年时间,就在这块不大的小山丘上,埋葬了二十万革命者的尸骨。因此,卢嘉川也做了去雨花台的准备。他到南京监狱里不久,又和一个狱卒偷偷交上朋友。通过他向外面传递信息,也从外面传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