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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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考试制度,主要分为培养人才(养士)和选拔人才(取士)两个阶段。培养人才的主要机构是学校。明朝在府、州、县各级地方政府均设有学校,称为府、州、县学。学生入学,必须先经过考试,考试不及格未能入学者,不论年龄长幼,通称为“童生”。通过考选而取得入学资格者,称为“生员”,又称“秀才”。府、州、县学的生员中,各有一定名额,可以支领公费,称为“廪膳生员”;在名额外增加录取者,称为“增广生员”,不得支领公费。在增广生员外再增加录取者,则称为“附学生员”。生员入学后,可以参加由学道(或称学政、学台)主持的岁、科两试。岁试的目的是对生员测验课艺,其成绩分为六等。“岁试”成绩优异而列于一、二等者,不只可应科试,而且还有奖赏,同时又可以视各类生员缺额,依次递补为廪膳生员或增广生员。至于成绩低劣而名列四等以下者,则会受到挞责或降格的处分。在“科试”中考在一、二等者,称为“科举生员”,可以录送乡试,称之为“出贡”;也可以递补廪生或增广生员,如同岁试;考在三等者则不得应乡试;三等以下者有罚。
明代官府在京师设立的学校为国子学,名为“国子监”,或称“太学”。国子监的学生称为“监生”,又称“国子监生”,或“太学生”。监生因为出身不同,又可以分为几种不同名目:在举人会试中落第而成绩尚优者,可入监读书,等待下科再试,称为“举监”。地方生员经过岁考或科考,其学行兼优者,亦得送监就学,称为“贡监”。文官三品以上,得荫一子入监读书,称为“荫监”。凡文武官员有功或死难者,亦得荫一子入监,称为“恩监”。而一般庶民也可以纳赀入监,称为“例监”。监生可以直接入仕,也可以应乡试。换言之,在明朝的体制下,要参加科举考试,一定要先进学校;但从学校入试者,却不一定要经过科举(王德昭,1982)。
第31节 “范进中举”的权力游戏(1)
(一)工具性关系:公平法则
在“范进中举”故事中担任主考官的周进,便是由中央派到地方主持学校考试的“提学官”。他在年轻时“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后来改行做生意,才由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凑集资金,捐了个“贡监”,然后进场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再“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过:“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人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用“人情和面子”的理论架构来看,主持入学考试的周学道和童生之间的关系,是属于工具性关系。周学道掌握有录取学生与否的大权,是典型的资源支配者,童生能否通过入学考试,完全操在学道手上,所以必须扮演请托者的角色,对学道必恭必敬,不敢造次。依照笔者的理论,属于工具性关系的双方,其交易法则是公平法则,周学道到广州上任之初,确实也拿定主意:“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
然而,在科举制度下的“公平”标准何在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分析明朝科举取士的标准。明朝以时文取士,各级考试的主要内容是作“时文”。时文又称“八股文”,或称“四书文”,在格式和内容方面都有严格的规定,考生不得逾越。所谓八股文,系就其格式而言,一篇文章必须包括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应考者必须依样画葫芦,不得违格。所谓四书文,系就其内容而言,不仅考题取自四书,应考者作文的内容以至于所据的经传注疏,都有规定。永乐年中,又颁《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用以为范式。作文者须“依经按传”,代古人立言,不得自创新意。在层层束缚之下,所谓时文,变成了一种毫无价值的文字游戏。明清两代举人所作的时文,多得不可数计,但这种文章“藏书家不重,目录学不讲,图书馆不收”,八股科举废除之后,便“零落散失,覆瓿烧薪”(商衍銮,1958:227),鲜有流传于后世的价值。
这种僵硬的考试方式,主考官在评分时,自然是好恶随心,难得有一定的标准。周学道将范进的卷子用心用意看了第一遍,心里的反应是:“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将卷子丢过一边后,坐了一会,还不见有人来交卷,于是取范进的卷子,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等到他把魏好古赶出去之后,再取出范进卷子来看,才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于是“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由名落孙山到第一名进学,吴敬梓对八股取士之漫无标准,可谓讽刺入骨。
依照我所说的理论,个人以公平法则和属于工具性的其他人交往时,比较能够依照客观的标准,做出对自己较为有利的决策。如果他认为某项交易结果对自己不利,他可能提出条件,和对方讨价还价;对于对方不合理的要求,他可能严词拒绝;如果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条件,他也可能中止这项交易关系,而不以为意。八股取士的制度既僵硬而又难得有客观标准,有些童生难免认为,这种考试方法不能测试出自己的才能,而要求主考官考虑自己的其他条件。魏好古便是其中一例。他在交卷后,又要求周学道面试。周学道先是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他回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立刻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以后,又唤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奉旨到此衡文”,身为八股科举制度的执行者,他衡量考生的惟一标准,自然是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时文”。如今魏好古居然不识时务,提出其他的“交易标准”,要求他出题面试诗词歌赋,自然使他勃然大怒。由于学道和童生之间是属于工具性关系,学道又是大权在握的“资源支配者”,他对童生既无须客气,也不用讲人情。魏好古冲犯了他,他便立刻拉下脸,叫人把魏好古赶了出去。
第32节 “范进中举”的权力游戏(2)
(二)面子工夫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体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来,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胡屠户是范进的丈人。依“人情和面子”的理论架构来看,他和范进间存有“混合性的关系”。然而,由于范进家贫,胡屠户也瞧他不起,认为他是“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范进进学后,社会身份提高了,也有一些条件,可以在“混合性关系”网内其他人面前“做面子”。因此,胡屠户便拿了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道贺,一方面“做人情”给他,一方面教他如何做“面子工夫”。用Goffman(1959)的概念来说,在中国社会里,所谓“面子工夫”,主要是做给混合性关系网内其他人看的“前台行为”(front…Stagebehavior)。个人以“前台行为”做“面子工夫”时,其方法颇类似于演戏,他可以安排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情境。例如,购买豪华住宅,将客厅布置得富丽堂皇,以衬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可以从穿着打扮上着手,刻意修饰自己的仪表;他也可以在言谈举止方面下功夫,努力在别人的心目中塑造出某种形象。范进虽然“中了相公”,胡屠户认为他“凡事要立起个体统”,然而,以范进的身份和财力,既无法购置豪华居所,又不能讲究穿着打扮,只能在言谈举止方面多下功夫。同时又因为胡屠户是范进的姻亲长辈,两人之间多少有点荣辱与共的关系,所以胡屠户教他:“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
(三)拒绝请托与失面子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屁’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同案朋友约范进进城参加乡试,范进因为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他和丈人间系属“混合性关系”,原先可能预期丈人会以“人情法则”和自己交往。殊不知,请托者向同处于混合性关系网内的资源支配者乞求人情时,资源支配者会考虑请托者将来可能的回报。如果预期的回报大于自己目前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便可能接受对方的请托;相反的,如果预期的回报小于目前的代价,他便很可能拒绝对方。显然,在胡屠户心目中,范进是没有什么前程的:“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然而,“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胡屠户和范进毕竟是丈人和女婿之间的关系,他虽然不肯借盘缠给范进,却也要站在女婿立场,为范进着想,做另一种人情给他:“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同时,他更要表明,不借盘缠给女婿,不仅是预期的回报太小,而且是目前必须付出的代价太高,自己无法承担:“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因此胡屠户摆出丈人架势,“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