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作者:司马辽太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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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
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
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
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
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
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
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
第四节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
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
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
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
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
示对死者的忠贞。
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起,仅仅
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
他当上了关白。
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里,从此
以后称作太阁。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第,和里面的一应
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孙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为殿下。
“叫殿下吗?”
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
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
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阁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
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
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
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
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
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孙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象操纵木
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
那是秀吉给孙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
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尊重朝廷,第四条:爱护士卒。约法
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语言,就如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
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
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
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孙七郎的
信,一开头就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过于热中,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
消遣,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邸宅内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
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的约法五章,
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
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
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
“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
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起,仅仅
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后悔。因为
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
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
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的养子身份。他本该
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
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云消雾散了。如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
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
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
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他仅仅是木
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
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
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
随地拉大便两次。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
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
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
自那以后直至孙七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犹如
一道紧箍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束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
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等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
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大坂的将
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坂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的总管,取代了原
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
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
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
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唏嘘叹息。孙七郎升任
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官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
秀吉这一代已无法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
代掌权人,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
不用说,常陆介对孙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任那天,
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说,他可从来没听
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
“是吗?”孙七郎说。
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时期养成了习性,他仍然小心谨慎、
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满有把握似地对孙七郎说:“大坂方面,由我来设法对付,你尽管自
由自在地行事。”
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个手段高
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物。常陆介想出了
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孙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
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冠。
在这个战国时代,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对于什么
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听了之后,甚至还
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头(注:加藤清正的官职),
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
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个‘大’字(日语里,“醍”和“大”这两个字
读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吗?”那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
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
而对学问之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
次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名
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事务的官员,去
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
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
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在聚乐第
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珍本、孤本书籍,
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
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记》、《日
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
《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
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
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对他的看
法。不过,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例如藤原惺
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辞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
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
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人个恐怕不长。”
惺窝估计到,太阁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老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没有想辞
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
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
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阁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关白的
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违反太阁殿下要
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
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辞去关白
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极力想
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了。他早已不是
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
“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
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这个不学
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和懦弱。然而,他
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
员武将。
“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
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
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贴告示,招募那
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技击。顺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
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
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
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兴趣。因为比赛时
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
时所持兵器,须是真剑真枪。孙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
场面。女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吓得有的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心
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
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赛了。他
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动了杀人的念头。
孙七郎乔装打扮,乘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
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
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
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
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随从们,
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听听是否真的停
止了跳动。
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出动了。有一次,孙七郎一行人正蹑手蹑脚地来
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着脚边的地面探路,
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
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盲人抬起头来,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不知是哪
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秀次便扭转身子,
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
人,受到这突入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
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来高,而且伸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