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7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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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人说:姜囡囡我们一直找不到。你有她的线索没有?
马小峰说:我也没有。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其实就三个高中班。后来就都上山下乡了。又后来,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上大学的上大学,都散到四面八方了。对了,你要找她,可以先找到赵大鹰,他肯定有姜囡囡的线索。他和姜囡囡是一班的,那时对姜囡囡也挺有意思的。
调查人问:是三班的赵大鹰吗?
马小峰说:是。一班抻头闹事的男生是戴良才,二班就是我,三班就是赵大鹰。说到这儿,我倒要添句话了。其实赵大鹰才是那一阵造反的核心人物。别看我和戴良才楞头青似的往前冲,在荆山岛工读学校中份儿最大的是他。他是座山雕。
赵大鹰说,周汉臣是伟大的家长就是有些专制
赵大鹰该是我们重点考察的人物。
这个外号座山雕的小伙子一到荆山岛工读学校就成了老大。每当操场上一群男生闹嚷着成团伙时,总看见赵大鹰笑眯眯坐在中心,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争着和他说话。他长得比 较高大,论体格是学生中的头一份,论相貌仪表堂堂。那样子据说过去在普通中学曾让很多年轻男老师嫉恨。他因此从来看不起不够老的男老师。
他在那一年成为荆山岛工读学校应运而生的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头号人物。
照马小峰等人所说,他其实是打倒周汉臣的核心人物。
七十年代末调查组找赵大鹰调查时,他上山下乡转了一圈,回到城里待业。第一次去时,他父亲正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咳嗽,母亲在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忙进忙出。赵大鹰盘腿坐在院中的一个小石桌上,身边围着一群街道待业青年,依然是个座山雕样。
街道居委会的几个男人妇女兴师动众地领着调查组出现时,赵大鹰怔愣了一下,随即蹙起眉凝神狠想了一下,便似乎早知如此地摇摇头,慢慢站了起来,挥散左右。
调查是在街道居委会的小办公室里进行的,留下了条理清楚的谈话记录。可能是赵大鹰讲得十分从容妥当,调查人的插问十分少。我们将这个谈话的第一部分全文引录。遇到需要着重告示读者的地方,我们谨慎地运用第三人称描述。
我从小没有服气过谁。父亲只会喝酒打人。母亲太窝囊。老师大多是偏心眼。我年轻时就服过一个人,那就是周汉臣。他这个人不以势压人,他做事讲理。别看我从小调皮捣蛋,其实我是按照理来的,不讲道理的事情我不做。古人讲盗亦有道,我最反感的就是以势压人。小时候不知看了一本什么古书,大概是当时归为黄色书籍的《三侠五义》之类的,里边有一句话算是我少年时的启蒙,就是以理服人得天下。万事要讲理。论打架,你想当头,就要带头往前冲,撤退在后做掩护,你就有理。你要谈女朋友,见了狼挺身而出,让女朋友先跑,你就有理。是哥们儿的女朋友,你就不要插一脚,这就是做哥们儿的理。当老师的你就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向男生,偏向女生,偏向家庭好的,偏向长得漂亮的,偏向嘴乖的,偏向学习成绩好的。我这个人就喜欢挑刺儿。在学校给老师挑,谁没理我就挑谁,所以在同学中有份儿。转了几个学校,都是难剃的头。
周汉臣到荆山岛工读学校来了。学校原来几个领导,运动一开始就不知被揪到大陆什么地方去了。周汉臣手腕很高,来了就一统天下。
那天开全校会,我站起来发言:现在是大革命,我们工读学生也是学生,我们要自己起来闹革命,我们要选举文化革命委员会自己管理自己。同学们一码坐在操场上仰看着我和周汉臣。周汉臣站在讲台上说:可以,你们就民主选举。你们能自己领导自己,我何乐而不为?我现在就坐在一旁帮你们当个监票人。你们竞选我当裁判。以后你们自己领导自己,我当参谋。
周汉臣讲得全是理。我和他掰不起来。
接着,全校学生就民主选举开了。选举的结果,得票最多的是阿男。这让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大吃一惊。一班、二班的戴良才、马小峰都没想到。
调查人插问:阿男是谁?
阿男就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生,外号叫奶油小生。一个男生长得像白瓷人似的,真让人看不上。他本来就不是工读学校的料,一天到晚写诗画画多愁善感,像个贾宝玉。他的又一个外号就是贾宝玉。可是不知中了什么邪,女生投他的票最多。学得赖,有人爱。照理我们这些抻头闹事份儿最大的男生也在女生中最有威望,那一次不知怎么就邪了。周汉臣同负责检票的几个同学检完票以后,宣布了选举结果。
我当时一下就站起来了。
荆山岛工读学校当时的选举场面有些紧张。
赵大鹰站在人群中,涨红了脸说道:这个选举结果不公正。周汉臣站在两张桌子摆成的主席台前问道:怎么不公正?赵大鹰有些气急败坏,他挥舞着手势激烈说道:这是选举文化革命委员会,要凭真才实干,不能有其他因素介入。要选举一个真正有威望、有组织能力的人。周汉臣问:你说有其他因素介入,有哪些因素哇?赵大鹰说:今天女生投票,明显地就不公正。
周汉臣像大树一样立在主席台上,严肃说道:赵大鹰有句口头禅叫以理服人得天下。我看你这个理就站不住。什么叫威望?选举的结果就是威望。这个学校由男生和女生组成,你的威望就是在男生中的威望和在女生中的威望的总和。女生的脑袋也长在她们自己肩膀上,她们做出自己的选择无可非议。至于有没有组织能力,那以后在工作中检验。所以我认为今天的选举公正有效。至于今天当选的同学是不是胜任,要看今后实际表现。不行,威望自然下来,再改选就是了。那时你赵大鹰还可以竞选。
赵大鹰气呼呼地坐下了。
我当时先是站在那儿愣了半天,一句话说不上来。周汉臣不是用他的势,而是用他的理把我整个压住了。我从那一天起懂得了大道理管小道理。这是我在周汉臣身上学到的一个天大的本事。遇到争论,你发现谁都有谁的道理;你要说服对方,统一大家,一定要拿出一个更大的道理,把大家的小道理管住。从那天起我老琢磨这件事,老想给周汉臣挑刺儿。可是绕来绕去,他的道理总是比我的道理大。每次较量完了,我就琢磨这里的胜败法则。
我在周汉臣身上学到了真本事。我知道这个本事够我一辈子用。
后来,发生了库房倒塌事件。我对周老师算是彻底服了。
那一天大雨,学校库房漏了,里面堆放着全校的生活资料、生产资料。周汉臣在大雨中呼喊同学们去抢救。赵大鹰和同学们都冒着大雨冲出宿舍。有的踩着梯子爬上库房顶,顶着风雨用油毡盖漏洞,有的在下面递东西。风掀翻了油毡,就上下呼喊着用绳子捆用石头压。大概是房上人多重量大,雨水又泡松了墙基,库房的一根顶梁柱发生动摇。赵大鹰扑过去扶持,但是力不能支,一瞬间就坍塌下来。周汉臣大吼一声赶到,高举双手将塌落下来的横梁托住。碎瓦断木砸在周汉臣头上,赵大鹰却得了一条命。
混乱中校文革主任阿男跑来跑去,有些束手无策。
赵大鹰指东划西指挥同学们扛柱子搬石头用绳索,将顶梁柱又立了起来。
大雨过后,周汉臣建议召开了全校大会。周汉臣说:上次选举以来,阿男作为校文革主任尽心尽力,但在库房倒塌事件中明显表现出欠缺组织能力。他适合做一个副手,负责全校的学习宣传。第一把手要有全面的组织才能。他个人认为,赵大鹰在这次抢险中表现出了这种才能。他建议校文革举行一次改选。
选举结果,赵大鹰成了主任。阿男成了副主任。
赵大鹰说:周汉臣实际上救了我。他那天自己被砸伤了。还救了很多人,那天房子真要塌下来,房顶上的房顶下的就死伤惨了。但是你和周汉臣在一起,找不到感谢他的机会。有的只能是服气。你们问我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他是一个伟大的家长。
调查人问:你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他?
赵大鹰回答:是。
调查人问:为什么当时你们把他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打倒?他对待女生是否有不当之处?
赵大鹰回答:这纯粹都是无稽之谈。他对有些女生表现得特别关怀,不过都是教育的需要。
调查人问:你这样认为?
赵大鹰说:譬如那个肖莎莎,她根本就不该说任何对周汉臣老师不公正的话。她从小被父亲猥亵过。这段事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谁都知道。周汉臣刚来学校没几天,肖莎莎就因为和几个女生斗气犯了神经,上吊自杀。
调查人问:是吗?
赵大鹰说:是周汉臣巡夜时发现了她,把她解了绳子抱下来。是周汉臣救了她。那天晚上,女生们都跑去看她安慰她,她哭得昏天黑地的。她都忘了是谁救了她。周汉臣后来对她特别和蔼,肯定是保护她脆弱的自尊心。
调查人问:这肯定是你今天的认识吧?
赵大鹰说:这当然是我今天的认识。我那时也多少有这种认识。只不过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浪潮一来,你就只能随大流了。当时全国都一样,谁也不能螳臂挡车。
调查人问:照你这样说,周汉臣对待女生的行为无可指责。怎么学生能有那么大仇恨,把他当做流氓分子活活用石头砸死呢?
赵大鹰说:周汉臣对女生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至今不太理解肖莎莎、阎秀秀、眉子这些女生们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为了证明我刚才的话,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有个女孩,叫郝芳,是全校长得最难看的女生。外号大河马。因为她长得难看,男生们不愿意理她,女生们也不愿意理她,她每天像只被人嫌的小蛤蟆躲在角落里。可是周汉臣在一次篝火晚会上跳集体舞时,专门就和郝芳手拉手。
调查人问:那年头你们还跳集体舞?
赵大鹰回答: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那时有点与世隔绝,大革命的各个浪头都迟到我们那儿。
调查组问:也就是说,你认为周汉臣在生活作风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赵大鹰说:他在这方面无可非议。我刚才说了,他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家长。如果说有问题,就是他有点专制。
调查组问:专制?你不是说他从不以势压人,而是以理服人吗?
赵大鹰说:说是以理服人,可是当理都在他手里时,你也就觉得被理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那一段时间挺奇特的,和全国各个学校都不一样。他又不是当权派,又不明着领导一切,他说是当我们参谋,其实我们都是围着他的指挥棒转。我这个校文革主任也不过是一个傀僵,一切都听他的。他其实很独裁。
调查人问:你说这话情绪挺强烈的嘛。
赵大鹰说:过去的事了,现在也就是想起来一说。他平时绷着脸话不多,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他本质很粗暴。
调查人问:听说你对白雪公主姜囡囡挺好,而姜囡囡又挺崇拜周汉臣。你当时没有因此嫉恨周汉臣吗?
赵大鹰说:没有。我对姜囡囡根本没有过特别意思。
调查人问:我们现在想找姜囡囡,你有她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没有。
调查人问:你有阿男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也没有。
调查人问:你刚才讲到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女生郝芳,你有她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有,你们可以去找她。不过,听说她现在精神有些失常。
郝芳说,全校男生女生没几个好人
郝芳外号大河马,这个污辱性的外号足以说明她在学校男女同学中的处境。
事隔十年,调查组找她调查时,正像赵大鹰所说,她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她肥胖短粗地陷落在一个破藤椅上,像个痴呆的河马一样东嗅西嗅,梦呓一般自言自语。调查人的插 问常常难以拨正谈话的航向。她的陈述明显给周汉臣案件增加了调查的难度。现将她的谈话引录如下,请读者自行分辨。
荆山岛工读学校就周汉臣老师一个好人。其余没什么好人。都像发疯的狼崽子一样咬人吃人。把大树连根咬了,还想扒着大树往上爬。大树倒了,树倒猢狲散,他们也傻了。一群什么东西!
调查人插话:你说得冷静些。
我很冷静。我很清醒。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都是疯子,就是我清醒。大树没倒,围着大树团团转,争风吃醋,邀功争宠。大树要倒,就都围着大树张开血盆大口。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直躲在一旁冷静地观察。那些骚女生自做多情,其实周汉臣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周汉臣多高大呀,他看不上她们。他常常和我说,你是最聪明最懂事的。
调查人插话:周汉臣对女生从没有过什么不正当行为吗?
他秉公无私。他就是对我特别好。跳集体舞时,他就是和我手拉手。我知道他喜欢我。
调查人插话:这个情况我们听别人也说过。
我说的都是属实的。我知道他疼我,其他女生就嫉妒。你们有什么可嫉妒的?周汉臣喜欢我是周汉臣的自由。那一阵,他几乎每天都要找机会来看看我。我难过了,他就抱我搂我摸我安慰我。
调查人插话:真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喜欢我,每天不看到我不抱抱我,心里就少点什么。有时候白天不得空,晚上熄灯睡了,他还偷偷开门进来,摸到我床边抱我摸我。同宿舍的女生睡得跟死猪一样。
调查人插话:这不太可能吧?你们宿舍不插门?不怕其他女生醒来看见?
他有威信。他不在乎她们。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把我抱着举起来又放下,然后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我觉得他当时特别冲动,身体的下半部像个马达一样一挺一挺地跳开了。他喘着粗气。我被他搂得像水果糖一样要化了。我现在知道,他那次一定是克制不住射精了;可是他怕吓着我,什么也没说,以为我不懂;放下我,肯定回宿舍换裤衩去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但是我聪明,有味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身体特别有劲,他搂过我,他知道。我知道他每次都想要我,可是他控制着。他是老师。他要照顾影响。他是个很有意志品质的男人。他对其他女生都是安抚。他装作对人人都喜欢,其实那是做老师的要装作一视同仁。他当然不是流氓。
郝芳这些话很像是性幻想,但是跳集体舞手拉手又肯定是确凿事实,她又一再声明自己很清醒,这大概很容易把调查组的思想搞乱。
在郝芳与调查组谈话二十多年后,也就是周汉臣事件三十多年后,作者找到了她。
发现她就是女作家何方。作者有些吃惊。
她很肥胖地坐落在沙发里,精神似乎正常。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相貌的困难与年龄相互协调了,看着并不像原来想象得那么难看。
听说我要写这个故事,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很慨然地把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写的日记选了一些给我。是打印稿。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作者对此深感不安,对方也是作家。她说:那段历史我写不下来了,我只是把它放在遥远的距离写诗。作者也便想起她那几首著名的诗,如《山》,其中那著名的句子“风来了,唯有你可靠”给人印象很深。
作者看了打印稿,问:这是你当年日记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