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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紫色平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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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旦补一句:“像妈妈。”
        看护过来安排病人吃点心。
        明旦问医生:“怎么样?”
        卜医生轻轻答:“能够在家修养是种福气,爱吃什么多吃点,她喜欢做什么?”
        “看电影与听歌。”
        “这不难办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强光刺眼,刹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怔怔落泪。
        只听得医生说:“我下星期再来。”
        她连忙站起来送出门去。
        医生的车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风里:心里像掏空一样,世界似就在该时停顿。
        她轻轻嚅动咀唇:“妈妈, 带我一起走。”
        忽然之间,自小到大的委屈凄酸统统听到呼召而来,聚在她胸中,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头,埋在手中,哀哀痛哭。
        半晌,看护找出来:“明旦,你在这里,苏律师电话找你。”
        明旦摇摇头。
        看护一惊,“唉呀,你哭得面孔都肿了,叫妈妈看见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连忙用被子擦去眼泪。
        “这里冷,不舒服,回屋里来。”
        茶几上近电话放着一大盘青黄柠檬,不但颜色好看,且清香扑鼻。
        苏英这样说:“明旦,祝先生想来探访你们。”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亲作主。”
        “好,我尽量问她,刺激她,叫她震惊,使她难受。”
        苏律师叹口气。
        这时,明旦听见母亲问:“这一大叠是什么?”
        “我迟些再与你讲。”
        明旦放下电话,回到母亲身边。
        “妈妈,这是唱片公司为我设计的封面草图。”
        她母亲高兴地说:“颜色丰富。” 
        “这是初稿,一共两个意念,一个是打扮成吉卜赛,另一个,穿晚装扮贵妇,纱裙下露出细跟黑皮长靴, 手收在背后,握着皮鞭。”
        “啊,还是吉卜赛健康点。”
        “那就依照妈妈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样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进军乐坛?”
        明旦不回答。
        少说比多说好,不说又最好。
        “我们是她头一批歌迷。”
        “记得送唱片答谢我们。”
        曹原有点憔悴,“你极忙?” 
        明旦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天到这里来,浓妆、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点点头,“让我们唱几首好歌酬宾。”
        曹原取过式士风行云流水般伴奏。
        明旦轻轻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明我的白日与点亮晨曦……” 
        他俩配合得那样好,乐声与歌声如怨如慕,这不是心中没有创伤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说:“永明旦一走,营业额势必下跌。”
        “别太悲观,以前没有她也一样做。” 
        “从前酒客不知有这样一个人,没有盼望也没有失望,现在不同,上了瘾戒不掉。”
        酒保笑,“永明旦叫人上瘾?”
        嘉儿走近,听见这话,便插嘴说:“你看看曹原便知道了。”
        酒保劝嘉儿:“你几时放下?一放下就自在了。”
        向老板问:“曹平出院没有?” 
        “明早回家休养。”
        向老板不说话,看得出像在盘算什么。
        他走进后边小办公室去。
        酒保轻轻同嘉儿说:“我预测这班人客会随永明旦离去。”
        “别吓人。”
        “左角又开多一间酒馆。”
        “我知道,叫云和月,找来好几个年轻女子献唱。” 
        酒保喃喃说:“云和月。”
        “名字好听极了。”
        他们往台上看去; 刚好那时明旦扬起红色纱裙; 露出修长大腿; 脚上穿同色细跟拖鞋。
        嘉儿叹口气,低声说:“蜘蛛精。”
        第二天,明旦买了水果去探访曹大哥。
        乃婵抱着孩子来开门,面色铁青,她说:“他正发脾气,骂完我,打了孩子,现在找阿原晦气。” 
        明旦连忙说:“我改天再来。” 
        屋里大喝一声:“是谁在门口鬼鬼祟祟?”
        明旦只得进去。
        只见曹平穿着便服叉着腰,红着双眼,一张浮肿的睑上全是胡髭渣,像变了样子。 
        明旦吃惊。
        他瞪着她,忽然这样说:“猫一走开,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里。
        谁是猫,谁又是老鼠? 
        只听得曹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乃婵在一旁劝说:“两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还有谁?”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曹平苦涩地说:“他给我一张支票:‘辛苦了,当是遣散费’,给我钱,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张大了嘴。 
        她闻到曹平身上一阵酒气。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厌恶地挥手,“走,走,我们一家过得好好,你一出现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婵急急说:“他喝醉了。” 
        明旦只是难过; 她低下头; 转身就走。
        曹原在后边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着她跑出去。
        乃婵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业,他必然心情恶劣,无法控制脾气。
        她想一想,叹口气。 
        她本来要说几句话,可是曹平已经捧起酒瓶。 
        乃蝉回到房间,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可幸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娘家。 
        就这样,她轻轻走出曹家。
        她已经厌倦这种含着泪抱着孩子四处张罗的生涯。
        那一边:永明旦怒气冲冲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办公室核数,见到她,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开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乐师并无合约,是,我叫他不必来上班了。”
        “他在这里受伤,你一脚把他踢开,你做的好事。”
        “每个行业都会裁员,稀疏平常。”
        “为什么?”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觉客人根本不是来听他弹琴,他们需要娱乐,不是音乐。”
        曹原站在门口,黯然低头。
        “永小姐,我做错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明旦发呆。
        “曹原,明旦走后,你可以留下来,你那手式士风仍未过时,我已找到两个女歌手陪你,一个叫小宝,一 
      个叫小圆,永小姐,留不住你,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想法子换新血,你说是不是。” 
        明旦心中气苦。
        曹原拉一拉她:“我们走吧。” 
        在门口,明旦摔开他的手:“你就打算这样忍声吞气?” 
        曹原也气闷:“是,我决定做缩头乌龟。因为不能一家两兄弟都齐齐失业,因为没有唱片公司等着要捧红我。”
        两个年轻人气馁。
        半晌明旦说:“我肚子饿了。”
        “你看,怎样耍性格?饥肠辘辘,三餐一宿紧紧追逼,”曹原捧着头,“我何尝不想把向某打一顿出气? ”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笑了。
        对曹原而言,这笑脸无异像乌云边探出来的金光。他伸出乎去,轻轻抚摸她发脚。
        他知道,这一生,他最接近她,也不过是这样。
        曹原心中凄酸,轻轻问:“你为什么走进我生活来?”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 
        “如果是缘份的话,为什么只有那一点点?”
        “又是一句为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憔悴了。
        这时,街上有一辆公路车经过,车身上的大型广告叫曹原看傻了眼。
        他用手指着,说不出话来。
        明旦也看到了,她震惊,紧紧握住曹原手臂,像是看到怪兽一般。
        公路车上宣传大彩照正是她本人,一边写着尔信娱乐新人永明旦几个大字。
        原来在街上忽然看到自己照片与名字的感觉竟如此可怕。
        明旦缩在曹原肩后直至公路车驶过。
        她大大喘一口气。
        曹原由衷说:“我为你庆贺,总算有人可以飞出去。”
        “今晚我不去唱歌了。”
        “我明白。”曹原叹口气。
        “大哥已经不做,我得有点血性表示。”
        “你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他。”
        “还有,也为着你。”
        曹原双眼发出亮光。
        可是明旦接着却这样说:“我很清楚; 以后再唱一千场; 也不会像同紫色平原一起那样开心。” 
        “大哥知道你这样说一定很高兴。”
        明旦说:“苏律师找我,我得去一趟。”
        “我送你。” 
        “他们有车子接我。” 
        苏律师坐在祝氏大宅的书房里。
        祝氏轻轻问她:“全办妥了?”
        苏英点点头,“曹家班已经解散,向氏十分合作。”
        “明旦对他们彷佛很有感情。”
        “她是小孩子,对一只狗一只猫一个卡通角色都会亲近,将来会慢慢明白那些人真面目。”
        “这件事不可让她知道。”
        “祝先生请放心。”
        这时外头有人通报:“小姐回来了。”
        祝昆十分高兴,“叫她进来。”
        他迎到书房门,“明旦,你会下棋吧,来,陪我下一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苏英微笑着退出去。
        明旦嚷肚子饿,立刻有三文治饮料送上来。
        她陪祝昆下棋。
        抬起头,看到银相架里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
        明旦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祝懋祯,祝懋宁。”
        “哗,罚抄时写死人。”
        祝昆笑起来,“名字由他们外公所改。” 
        “他们为人如何,是否骄矜,会不会难相处?”
        “祝家孩子不至于那样小家子气,他们性格十分平和,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当心你的炮。” 
        “我还以为你打算同他们见面。”
        “对不起,没可能,无必要,我很怕交际应酬,你的车。” 
        “明旦,对不起。”
        明旦不出声。 
        “你的童年不好过吧。” 
        “没问题,不过四处投亲靠友,长年借贷,遭人白眼,听了几百箩筐冷言冷语。” 
        “我是无所谓,妈妈长年患病比较吃苦。”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人闯进书房。
        佣人同秘书拦都拦不住。 
        祝昆看见那人却很镇定,“不要紧,请坐。”
        明旦不认得那人,她正想退出,却看到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名贵三问表。 
        她见过他,他与祝昆曾经有过争执。原来他有一张瘦长阴森的面孔。
        他这样说:“祝先生,最后通牒。”
        祝昆肯定地说:“我已退出,你们不用多讲。” 
        那男人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明旦,“这位是你干金?” 
        祝昆挪前一步,挡在明旦身前。
        这时,司机与保镖也已抢进门来。
        那瘦削的男人只得退出去。
        管家追问:“谁放那人进来?”
        “新来的佣人——” 
        书房门关上,声音已不可闻。
        祝昆说:“我已失一炮一车。” 
        他们又再坐下来,专心下棋。
        “明旦你棋艺精湛,从何处学来?”
        “街边,路旁,看得多了,学会多少。”
        “你比兄姐聪明多了。”祝昆有点感慨。
        那两个自幼不惜工本抚育成人,资质却平平。
        “怎么会,我是野孩子。”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祝先生,靳法官来了。”
        苏律师叫明旦:“我同你回尔信走一趟。”
        明旦跟苏律师出门。
        “这么远来一次,就是为下一局棋。”
        “祝先生希望你搬回来住。” 
        明旦想一想,“不。”
        “认识你那么久,听得最多的这声‘不’。”
        明旦很高兴,“我也终于可以说不了,不不不不不。”
        “你受了许多委屈吧。”
        “算得什么,不过是上门借贷,被人摸手捏腿,最后给十元八块,不过是拖欠学费,被万世师表当着整班同学羞辱,不过是陪着久病的母亲在公立医院门前大排长龙,风吹雨打。”
        苏英恻然。
        明旦重复:“不算什么,这些也并不能阻止我出人头地。”
        苏英赞声好。
        明旦苦笑,“苏律师,我只是嘴巴逞强,其实内心也很怨恨。”
        “不,我看出你应付得很好,生活苦苦相逼,但是你志气高昂。”
        “苏律师,你是好人。”
        “别忘记我是祝先生雇员,我一定先为祝先生办事。”
        下午,明旦回到尔信,蒋学正笑问:“看到广告牌没有?”
        明旦轻轻点头。
        助手端详她,“咦,还没有骄傲,广告还可以放大些。”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筛选插曲。
        明旦态度很好,开放、谦逊、容易商量,换句话说,她性格成熟。
        蒋学正笑说:“每个行业里; 都有一种可怕的人; 他们叫未成名的大明星。”
        明旦骇笑。
        “即是说,公众其实并不认识他,他却以为他已成名,事事拿腔作势,才华少少,架子大大,明旦,这种人永远不会真正成名,他已刎颈自杀。” 
        “真正大明星都是一级谦和,从不端架子。”
        明旦微笑,“多谢蒋姐指教。”
        “明旦聪敏。” 
        明旦说,“我自幼失父,统共无人教导,请各位多爱护我一点。”
        明旦声音中有许多凄婉,大家听得鼻酸。
        半晌,蒋学正咳嗽一声,“我师傅同我说:‘你可以有性格。但不能有脾气,可以有主张,但不可多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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