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平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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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蒋学正咳嗽一声,“我师傅同我说:‘你可以有性格。但不能有脾气,可以有主张,但不可多言语 ’,我记到如今,但不知可有做到。”
“蒋姐没问题。”
“蒋姐全中。”
下属那样精乖伶俐,逗得明旦笑了。
回到家,她同母亲说,“自今日起我正式有一份工作,同事对我像兄弟姐妹般。”
她母亲倒底有生活经验,“公司抽多少佣金?”
“百份之三十,一般。”
“还算公道,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妈妈,你说我家可算否极素来?”
看护过来说:“一定是。你妈妈近日精神好许多,这屋子空气通爽,风水甚佳。”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像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絮絮把唱片公司事一一告诉母亲。
家中忽然有了生气。
从前,明旦从来不提工作,唱罢回家卸妆睡觉,第二天,把薪酬取出交给母亲。
钞票有些新有些旧,都十分肮脏,带看暧昧的气味,母亲每次伸手来接,都带些踌躇,然后珍而重之,放 进怀里。
天下最坑人的是生活。
正像曹原所说,人的肚子会饿。
明旦见过快餐店内静静等人吃剩饭菜一涌而上抢过碟子狼吞虎咽的壮年汉子,对于自己还能说那么多声不,明旦都觉纳罕那勇气不知从何而来,又将归于何处。
那天晚上,祝宅举行宴会招待外国朋友。祝昆百忙中到书房见苏律师。
“尔信发出薪水给明旦没有?”
“明早出支票。”
祝昆想一想,“给她现金,她未必有银行户口,你替她办一办财务上琐事。”
“知道。”
“你可喜欢明旦?”
苏英点头,“她性格可爱。”
“她有一股精神,活泼、狡黠、机灵,是懋祯懋宁二人所没有。”
苏英笑,“他们三人性格不同。”
“苏英,你是我器重的一个人,你替我照顾明旦。”
“祝先生有什么吩咐尽量说。”
“我已请彭翁重写遗嘱,明旦可获三份一资产。”
苏英点点头。
“照我估计,懋宁会带头反对,我给你一个锦囊——”
这时管家前来请人,“祝先生,客人等你。”
祝昆笑了,“苏英,明天再谈。”
苏律师看著他离去,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吹她后颈,叫她打了一个冷颤,寒毛直竖,她过去关紧长窗。
至今,她都不惯听活著的人安排身后事。
像祝昆,娓娓道来,语气越平静越是诧异。
可是像他那样的人,生活中每件事都经过细心编排,一切均在他掌握之中。
苏英记得他第一次得悉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震惊之余,不失镇定:“去,一定要找到她。”
因有好事之徒向他报告:“……在本市,贫病交逼,十分潦倒,祝兄,曾经是你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对你
来说,也不是好事,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孩,约廿岁左右,祝兄,你想一想,可有点跷蹊,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你于我有恩,我一定守秘。”
永明旦最应感激的,是这个多嘴的人吧。
苏英对永明旦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
她觉得她粗糙,浓眉大眼,头发多得似野人,还有,巨胸,细腰,毫无贵相,江湖味太重。
最近经过唱片公司琢磨,外型有所改进,还有,相处日久。她发现了明旦性格可爱。
是,苏英曾经看低永明旦。
此刻,她还有点歉意。
苏英约了蒋学正。
她问:“若无人事关照,永明旦会否走红?”
蒋学正答:“你看她的名字永远盼望光明的一日,浑然已是一个美丽艺名,天生吃这一行饭,声色艺俱全,祝先生只不过为她打开一扇门。即使没有他,迟或早,一定有人发现她,将条件拔尖的她自平地捧起。”
“凭她自己才艺,亦可走红?”
“她此刻也全靠本身才艺,谁也帮不了她。”
苏英放心,“那很好。”
“我们都喜欢她,奇怪。”
“永明旦的确有一股天生魅力。”
“身世多麽诡秘,廿岁之前,只知母亲是歌舞团女郎火百合,今日,忽然得知生父是达官贵人。”
“闲谈莫说人非。”
“对,让我俩来说道德经:你看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某的最新作品没有?”
她俩笑起来。
明旦在家做菜给母亲吃,不知怎地,她一直无故打喷嚏。
“是谁在背后议论你?”
明旦挺胸凸肚:“我的歌迷。”
有电话找明旦。
母亲看看她:“我不会说你不在,但是,你应懂得选择朋友。”
明旦回答得很诙谐,“自然,等我名成利就之际,我会一脚把这些旧友踢开。”
她的母亲第一个笑出来。
是曹原找她。
“大嫂失踪,大哥醉酒不醒,救命。”
“我做了几个菜。你来我家吃饭吧。”
“今日我交什么好运?”
“快来吧。”
电话才挂上,母亲便轻轻问:“那是谁?”
“曹原。”明旦有点惆怅。
“我不喜欢这个人:油头粉面,不务正业。”
明旦陪笑,“我也不过刚找到工作。”
母亲不出声。
客人已经来了。
曹原换过便服,不知道他底细的话,看上去也像一般青年,若是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习惯夜生活的他有种 隔夜的倦意挥之不去。
母女招呼他吃了一顿便饭。
饭后伯母退下休息,曹原感慨地说,“若是天天有这顿饭吃,早死十年也值。”
明旦嗤一声笑,“最后十年一无所用,你真会做生意。”
“大嫂走了。”
“她在娘家吧,叫大哥去赔个罪,就回来了,抱著孩子,能去哪里。”
“伯母对我冷淡。”
明旦讶异,“你打算叫她拥抱你?所有伯母都挑剔女儿的男友。”
他感慨万千,“如果是医生或建筑师又两样吧。”
“呵,你控诉家母势利眼。”
曹原叹气,“不,所有伯母都这样,也难怪。她们盼望女儿生活稳定,你看我大嫂多年苦苦经营,仍然熬不下去,她真是受够了。”
“难得你同情她,没赖她贪慕虚荣,不安于室。”
“我也做过其他工作:银行、餐厅、售货……一点兴趣也没有,度日如年。”
只有抓住式士风的时候,他又活转来。
“大哥醉酒,我们去看他。”
“醉酒分文醉及武醉,文醉:倒头大睡,不发一言。武醉:大发牢骚,打人摔东西。”
“大哥是武醉?”
“时文时武,昨晚什么都不说,昏睡过去。”
“我去同他煮一锅白粥。他醒来有得吃。”
她拉着他走。
曹原一推开门。明旦就闻到一股霉味。
看到室内情况,她呀地一声。
家庭主妇这个人,天天在屋里不容易发觉她做过什么,她一走,家变成狗窝,才知道她有多重要。
明旦立刻去推开窗户。
曹平已经醒了,用一块冰毛巾敷头。
他看见明旦,怪不好意思,“明旦,你来了,请坐。”
他浑忘骂过人,摔过东西。
明旦问:“有无找过大嫂?”
“她托亲人同我说,叫我珍重,她已到吉隆坡去了。”
明旦急了,“去吉隆坡找她呀,把飞机票给她父母看,他们一定会把地址告诉你。”
曹平不出声。 明旦苦苦劝他,“你不挂住小孩?”
曹平站起来,“阿原,你招呼明旦,我约了旧时兄弟,找份工作。”
他披上大衣出门。 明旦追上去,“大哥,振作点。”
她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芬芳的香皂味,经过修饰。明旦整个人晶莹可爱,他低下头,她与他们的距离更大了,他自惭形秽,一声不响,开门走出去。
明旦恍然若失。
“我们去找大嫂的亲人,我们寻到吉隆坡去。”
曹原笑,“又不是你的大嫂,是的话,也与你不相干,这是人家夫妻间事。”
明旦顿足,“你们都不想挽回。”
“被你看穿了。”
“她带着幼儿走到哪里,你们不担心?”
曹原说:“她要回来的话,她会回来。”
明旦的手提电话响起,她一听,只说一句,“我马上回来。”
“什么事?”
“家母急召,请送我回家。”
“车子已经卖掉,我陪你去街角叫车。”
“不用,小跑步回家也很方便。”
“你看,人一穷多窘。”
明旦笑,“你还没告诉我,新的拍档小宝小圆的水准如何。”
曹原也笑,“一流。”
他拉着她朝永家奔去。
跑到门口,曹原急喘着想按铃,明旦拦阻他。
她眼尖,她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大车,司机也看见了她,下车恭敬地叫小姐。
明旦轻声问:“他一个人来?”
司机点点头。
“进去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
明旦转头同曹原说,“我家也有事。”
曹原识趣,点头离去,“随时叫我。”
明旦开门进屋。
只看见祝昆站在露台边,母亲静静坐一角落。
他们俩同时看见明旦,三个人都不出声。
他们并非一家人。
明旦做了茶捧出来,“祝先生,请坐,你也不预先通知我们,妈妈,他的样子可有变许多?”
母亲不出声,神色平静。
祝昆放下茶杯,“我唐突地说了几句话。”
明旦说,“我去切点水果。”
祝昆却说,“我还有个约会。”
明旦说,“我送你。”
她看着他上了车,才回到屋内。
明旦急急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我不知道他会来,我已拒绝过他。”
母亲点点头。
“他说些什么。”
“他推介一个美国医生,请卜医生陪我去做手术,愿意负责所有费用。”
“还有呢?”明旦追问。
“他赞你在歌唱方面非常有才华。”
“没有其余的话?”
母亲忽然笑了。
明旦轻轻说:“对不起。”
“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他需报上姓名,我才知道他是祝昆,我觉得尴尬,才打电话叫你回来。”
明旦缓缓坐下。
母亲仍是母亲,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可是大家都忘了?”
她不回应。
“妈妈你仍然漂亮。”
母亲笑笑回寝室休息。
明旦内心恻然,他可是来见她最后一面?
苏律师随后来访:“祝先生吩咐我替永女士做护照签证。”
明旦抬起头说:“我希望可以似激情电影里女主角那样握拳捶胸般大喊:‘太迟了,我不稀罕这迟来的怜悯。统统拿回去。走!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
苏律师笑,“可是你并不认识祝先生,又怎么会恨他。”
“这麽说来,家母也早已忘却这段感情。”
“我看永女士的病治愈可能很高。”
“谢谢你,我们决定接受祝先生的慈善心肠。”
看护听到这个好消息十分雀跃。
母亲出发治病那日,刚巧是明旦第一次见记者。
她没有随行,不是因为那一天是王道吉日,母亲坚持有医生看护相伴已经足够,叫明旦用心工作。
明旦问苏律师:“我可以放心吗?”
“绝对没问题,我们已在医院附近租了服务式公寓,做完手术在医院休养,出院复又有歇脚处,六个星期便可以回来。”
明旦低下头。
“祝先生已安排到最好。”
“他若想下棋随时叫我。”
记者招待会相当成功,唱片尚在策划中,记者也不关心,目光全体集中在她身段上,详细打探尺码。
“永明旦你可是混血儿?”
“永明旦可有男朋友?”
“永明旦你在本市哪一家学校读书?”
明旦一句话也没说,她看看手表,母亲所乘飞机已经往美国西岸飞出去。她在心里祝祷,母亲一生无运,但愿这次吉人天相,也算是个补偿。
想到这里,顿觉凄苦。
那天晚上,她像是听到母亲在房内咳嗽。
她睡不着,披上大衣,戴著鸭舌帽,到五十年代酒吧观光。
明旦终于看到了曹原两个新拍档。
她俩穿着极暴露衣衫,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不断扭耆着肢,但酒客视若无睹,继续喝酒聊天。
曹原十分卖力,努力演奏,额上冒出亮晶晶汗珠,但不知怎地,他的金色式士风似褪了色。
明旦黯然,她替他难过。
明旦忽觉五十年代酒吧又旧又窄,污烟瘴气,真像五十年代过气产品。
刚想离去,有人叫她,“咦,是永明旦,贵人踏贱地,有何贵干?”
原来是嘉儿发现了她,明旦没好气,“你揶揄我?好,我的贵干是与你大打出手,裙扯袜甩,招徕生意。 ”
嘉儿感喟:“生意差多了,只值你唱时三份一。”
“过了大节,又连日阴雨,到初夏会好转。”
“不,你出现之前,生意也一直普通。”
明旦朝台上看去,“格调太低了。”
只听得小宝小圆她们唱起来:“她穿著蓝丝绒,蓝丝绒是她的名字……”
声音像铁丝刷与锅底磨擦般刺耳。
明旦一向以为她在歌舞场混饭吃,今日才知道毋需太羞愧。
嘉儿见她受惊的样子,不禁笑出来。
“你想想,我天天在这里,多受罪。”
“向老板觉得满意即可,老板的意愿深不可测,好的要删掉,劣的留下来。”
明旦拉一拉鸭舌帽离去。
在门口等车,有乞丐挨近,也不说话,伸出手来。
明旦口袋里刚好有零钱,她掏出钞票,放那人手上。
路灯下,她看见那人头发纠结,脸容肮脏,但是明旦眼尖,认出她是莉莉。
明旦打一个冷颤,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