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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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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早反问他:“你怎么不看? ”
    我有点惊奇的是,艾早已经很长时间不主动跟人讲话,此刻她却突然地活跃起来,抢在我前面开口。
    陈清风扬起脸,往楼上会议室的窗户看了看,带了点自负地说:“那些大报告,我不用听都能背出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沉默着,不知道往下如何再引出话头。然后陈清风像是忽然想起来,站起身,把藤椅往我们这边推了推:“坐……”
    艾早笑得很放松:“还是你坐吧,我们两个人呢。”她不由分说把对方推着塞回到椅子里,又拉着我,屁股一抬,坐到了走廊高高的栏杆上。
    栏杆很窄,硌人。木头也特别容易吸收热量,被太阳烘晒了一天之后,此刻在屁股下面微微发烫。我们坐着,感觉视线有点高,看陈清风的头顶几乎是俯视,而他的视线又差不多跟我们的腿面平行。这样一来,我开始担心我的裙子太短,盖不住大腿,心里有小小的紧张,不停地用手拉扯着裙边。
    艾早穿的是裤子,所以没有我的尴尬。她因此比我放松很多,两条腿悬在空中,悠然地晃荡着,问陈清风看的是什么书。
    对方就把书举起来,递到艾早的手里。一本文革前的《世界地理知识》合订本。16开本,装订的纸张很马虎,缝线用的是纳鞋底的麻绳,很不专业。
    “我从废旧品商店找出来的。”他欠身,往前探着脑袋,紧盯住艾早手里的书,仿佛那是一件珍宝,他生怕艾早一不小心摔碎,毁掉。
    “书太少了,找到一本好书很难。”他感叹。
    书旧得真像老古董,纸页泛黄,边缘发黑,我坐在旁边都闻到了一股陈年霉烂的味道。艾早想要看清楚其中的一页,不得不把书举起来,凑近挂在廊柱上的灯泡。她抱怨说:“干吗不弄个瓦数大点的啊? ”
    陈清风认真解释:“太亮了招虫子多。”
    我一低头,才发现地上已经躺了无数的小虫尸体,都是稀里糊涂撞上灯泡后一头栽死的。说话间,还有更多的小虫仍然环绕在灯前,一圈圈地疯狂飞舞,不撞个鱼死网破不肯甘心。
    “你学地理的? ”艾早把书还给了陈清风,又盯住他的眼睛,表示好奇。
    陈清风想了想:“实际上……我是学中文的。可我喜欢行走,对地图这些东西着迷。”
    艾早炫耀:“我弟弟能背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都名称。”
    陈清风笑了:“那我不行,有一些很小的岛国记不清楚。像太平洋中的瓦努阿图、基里巴斯、西萨摩亚什么的,太冷僻,记过就忘。”
    “那你出过国吗? ”
    “地图上的旅行算吗? ”
    我们一起大笑。我不清楚陈清风有多大年龄,但是他看上去年轻。他笑起来的时候,笑纹是慢慢从嘴角漾开的,下巴有一个浅浅的圆弧,鼻孔张得很开,显出一种知足常乐的温厚。
    但是他的眼睛会发出不平常的光亮,瞳仁深处闪闪烁烁,仔细看时,就会觉得那里面充满异数,是化学的不稳定式,代表着他的难以实现的渴盼:漂泊,游走,随意,向远方。
    一个人面孔表面的东西和瞳仁深处的东西,彼此对立,又和谐地并存。它们在此后的岁月里,共同支配陈清风的灵魂,使他的身体呈现出令人着迷的特质。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走廊里还说了很多好玩的事情。陈清风刚看了那册合订本的《世界地理杂志》,他现学现卖,告诉我们新西兰的毛利人见面是如何行“碰鼻子礼”的:他们把屁股撅着,脑袋拱出去,鼻尖顶着鼻尖,模样像两只斗架的鸡。在太平洋另外的岛国上,土著女人们为了脖子修长,从婴儿生出来就一年年地往脑袋下面堆叠项圈,成年后个个都变成长颈鹿。还有个国家,女人以耳垂肥长为美,所以从小在耳朵上挂铁环、石头、成串的玻璃珠儿,把耳朵拉得能够垂到肩头上,一走一晃荡,像脑袋两侧挂着两片帽檐……艾早听他东拉西扯地说,笑得前仰后合,有一次幅度过大,差点儿从栏杆滑落到地上。陈清风也笑,肩膀一耸一耸,细密的牙齿非常迷人。黑的、绿的、褐黄色的小飞虫在我们头顶上绕来绕去,撞到灯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空气慢慢地凉爽下来,晚饭花和蔷薇花的香气变得浓郁。看门的老头儿往院子里又洒了一遍水,水被地面吸收时咝咝冒泡,像是土地在呻唤。
    很多年之后想起来,那个夜晚的情景有点像梦,我们所谈论的发生在遥远国度上的趣事,我们背后水银般的星光,凸现在追光灯效果中的陈清风的身影,以及楼上会议室里华国锋读报告的山西腔调,都有那么点非同寻常,仿佛超越了那个时代的现实,让我们提前看到了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
    艾早求张根本帮忙,在县文化馆弄到了一张借书证。张根本办这些事情不费吹灰之力。
    艾早第一次去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书包,准备横扫馆内藏书,来个满载而归。可是进到阅览室之后大失所望:稀稀拉拉的几排木头书架上,除了《毛泽东选集》四卷,就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还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姚雪垠的《李自成》,几本《赤脚医生手册》,一些革命斗争故事的连环画。艾早绕着书架慢慢转了一周,又转了一周,夹着空荡荡的书包出门。
    “蒙人啊! ”她对我诉说,“又没有书,办什么阅览室? ”
    她还说:“连一本地图册都没有。青阳城里就没有人关心世界吗? ”
    她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她不是为自己借书的,她想替陈清风分担求书的烦恼。“书太少了,找一本好书很难。”不,不是这样的,艾早要证明给他看,好书有,喜欢读书的人也有。艾早不希望陈清风在这个问题上失望。
    艾早瞪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在她的周围寻求书籍。她排除了小说,也排除了诗歌,戏剧,故事集,只寻找跟地理有关的文字。她借口求教作文闯进语文老师的家里。老师是五十年代的下放右派,以家中藏书丰富闻名,文革中学生们拼死帮他转移了几大箱的书籍,那些可怜的“人类精神财富”才得以劫后余生。艾早一边请教着“作文的主题思想怎样才能拎出来? ”
    一边用眼角贼一样地四下偷窥。最后她摸清了老师家中只有古典名著,没有地理读本。之后她把重点放在废旧品商店。陈清风的那套合订本《世界地理杂志》是从废品店淘来的,艾早认为她也可以同样侥幸地淘到宝物。她一连好多天捂着口罩去翻那些店里的垃圾,回家之后双眼通红,是被灰尘迷的。她很奇怪去废品店的人怎么只卖报纸:“书呢? 难道没有人再去卖书? ”
    的确没有人再去卖书了。文革已经结束,出卖知识的时代已经过去,十年浩劫之后所剩无几的书籍都成了宝贝。而新版的图书,那些经过有关部门审慎核准才得以重见天日的政治、历史、文学、经济和法律的圣典,它们还要再过两年才能摆上新华书店的木制柜台。
    艾早最后还是从书痴艾好的手中抢到了一本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哈克… 贝里历险记》。她把书的故事复述给我听:哈克不堪酒鬼父亲的虐待,结识了从种植园逃出来的黑奴吉姆,两个人一块儿乘木筏沿密西西比河而下,一路经历了许许多多惊奇和怪诞的事情,也领略了密西西比河流域壮美险峻的自然风光。艾早说:“了不起的故事! 陈清风会喜欢的。可以当地理杂志读。艾晚你想想,乘木筏游历美国啊! ”
    艾早说完这句话后,我马上想到一个可能:陈清风是中文系的大学生,他也许早就读过了这本书。
    “那也没有关系。”艾早不在乎地说:“他还可以再读一遍。好书还怕多读吗?”
    她这么说,我就无话可答了。于是我陪着她去广播站,给陈清风送书。
    艾早一路上都显得兴奋,不停地把书从帆布书包里掏出来看看,放回去,再掏出来看看,再放回去。这书看样子曾被无数的人读过,封面剩下一半,末尾少了两页,书页还起皱,变薄变脆,感觉稍不留神就会让手指在书上捅出个窟窿。我很担心艾早兴奋过度,翻来倒去把书弄坏了。要真是弄坏的话,可怜的艾好就没法对他的同学交代。以前艾好弄丢过人家一本《历代名画录》,结果赔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水浒传》。艾好心疼得几天都没有说话。
    我们在闸桥上碰到了张根本。他穿着一身便装,开了一辆军绿色的警用摩托,大热天气,手上却套了一双浆得很挺括的薄纱手套,显得那么讲究,神气。他停下车,身子从车座上探过来,下巴点一点艾早手里缺头少尾的书:“天天盯我帮你弄借书证,就借了这么一本小破书? ”
    艾早不答话,下意识地把书藏到了身后。
    跟张根本的摩托车、跟这双洁白的薄纱手套共处在一个空间里,艾早手里的《哈克·贝里历险记》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有几分狼狈。
    “大学要考试招生了,邓小平都有指示了。”张根本居高临下地,“你们两个有空多看看正经书,过两年考大学,别在外面架着膀子晃来晃去。还有,交朋友要慎重,女孩子家……”
    他知道我们跟陈清风的交往了吗? 还是没有实际内容的泛泛而谈? 艾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想说的是:你自己又是怎么做的? 实际上,我心里也这么想了,可是我不敢公然表示这种不满和不屑。
    张根本从我们脸上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反应,只好叹口气,从车斗里摸出一包什么东西,扔到我怀里。“早点回家,免得你妈妈哆嗦。”说完他油门一踩,摩托车喷出一股热浪,绝尘而去。他手上的白手套在极速奔驰中拉出一一条白线,像空气划过去的闪光。
    我低头,发现怀里接住的是一袋话梅。一定是哪个相好的女孩子塞给他,他做个顺水人情扔给了我们。我打开,往艾早嘴巴里塞了一颗,自己也含了一颗。话梅又酸又咸,一时间教们满嘴口水,牙床僵涩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艾早忽然碰碰我的肩,问我一句:“艾晚,你说他在外面会不会有个儿子跟别的女人牛出来的? ”
    我吃惊地瞪眼看她。这个问题太刺激了,简直是匪夷所思,真亏她想得出来。
    可是再一转念,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于是就猜,如果有儿子,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也像张根本这么神气活现、招摇撞骗吗? 艾早还学张根本骑摩托的样子,胳膊张开,肩膀耸起来,头伸到前面,嘴里“嘟嘟嘟”地哼着,往桥下冲了几步。
    然后我们肩膀搭着肩膀,拉扯在一起,疯笑。李艳华说得一点不错,我只要跟艾早凑在一块儿,就不是文静的张小晚了,是成了艾早的翻版,跟她一样疯疯癫癫的女孩。
    广播站的门卫老头儿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说陈清风下乡采访去了,宿舍里没人。
    “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艾早把那本《哈里·贝克历险记》抱在胸前,苦苦哀求。
    老头儿从花镜下面瞪着我们:“没人还看什么? ”
    艾早决心蛮扯到底:“没人为什么不能看? ”
    老头儿笑起来,拿两个小姑娘没办法:“进去吧进去吧。不摸摸门锁你们不死心噢。”
    我们双双扑进院子,直奔回廊。老头儿远远地透过窗玻璃监视着两个非法入侵者。
    陈清风的窗台上有薄薄的一层灰。挂灯泡的廊柱已经空了,电线被重新牵回房间,隔着窗户玻璃,好像看见灯头挂在蚊帐的钩子上。
    艾早莫名其妙地生出忧虑,担心陈清风晚上开灯看书会引燃蚊帐。我说不会,陈清风又不是小孩子,这点常识他不会不懂。我们接着开始争论,陈清风床底下的箱子里大概藏了多少书? 我说有一百本。艾早坚持说有一千本。我认为不可能,我们学校那么大的图书馆,总共才有不到三千册的书,还包括教材和教辅。于是我们就说定,等陈清风回来了问问他,谁输了谁给对方买一副扎辫子的玻璃绳。
    第二天艾早一个人又去过一次,陈清风仍然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艾早上下午放学都会绕过去看看。她好像来了劲儿,非得把那本《哈克·贝里历险记》递到陈清风的_ 手里不可。到第五天,她垂头丧气地站在我面前。“我去过了。”她说。“他下乡刚回来。”
    “书给他了吗? ”我问。
    “给了。他说马克·吐温是大作家.可那本书是小孩子看的书。”
    我憋不住地笑起来。艾早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可笑吗? 这可笑吗? ”可是过了没多会儿,她也跟着我一起笑。我们都觉得这事挺荒诞。
    最后艾早通知我:“陈清风后天还要下乡。
    他同意带我们一块儿去。后天是星期日,你负责把张根本的自行车借出来。”
    起先是陈清风自己骑一部车,我和艾早合骑一部车。我的车技比艾早好一点,所以她坐在我后面,我带着她。出城拐到乡村公路上,就不行了,石子路面被各种拖拉机、独轮车、载货的小卡车压出一道一道坑坑洼洼的车辙,碾压厉害的地方,路面简直就像被人扒开,五脏六腑都翻弄出来了一样,糟糕透顶,我的双手在这样的路面上把不稳龙头,车轮一个劲蹦蹦跳跳,根本不听我的指挥。艾早就下车,坐到了陈清风的车后。
    陈清风的车技好,带上艾早丝毫不显得吃力。那些车辙、洼坑、凸成馒头状的路面,他总能扭转龙头,轻快地让过去,流畅得像是跳舞。
    他说是因为经常下乡、走惯了这种乡村公路的缘故。他在县广播站当通讯员,日常工作就是往下面跑,到四乡八镇采访,碰上一些有意思的事,赶回来写成文字稿,让播音员播报出来。
    有些稿子也会往地区和省里寄,会在省报发表。我问他,什么是“有意思的事”?他笑笑,好像不太愿意回答似的:“就是你们在报上常看到的那些事吧。”
    初秋的田野是一种沉甸甸的绿,庄稼刚从漫长夏季的干旱和暴晒中缓过气儿来,又知道不久之后将是生命的结束,枝枝蔓蔓就拼命吸吮着地里的养分生长,放眼望去一片蓬勃,一片撒着欢儿的兴旺。那一年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社员们必须踩着钟点出工,成群结队地聚在同一块地里忙碌,我们经过那些人头攒动的地块时,会有很多人直起腰来朝我们张望,皱纹密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一片空洞和茫然。那时候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安徽凤阳的一个小村子里,十八户农民秘密签订的一个分田到户的契约,会从此改变他们自身连同他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
    艾早规规矩矩坐在陈清风身后,不用操心看路也不必费力气蹬车,久了她就无聊,提醒陈清风说,他应该讲点儿什么。陈清风讲了一个南极帝企鹅的故事。帝企鹅繁衍后代的程序跟人类迥异,跟它们的很多同类生物也有不同,是由母企鹅下蛋,公企鹅孵卵。公企鹅像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妈一样,把蛋搁在自己的脚背上,用肚皮捂着。南极洲的严冬来临,狂风肆虐,太阳也冻成了蛋黄,它瑟缩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几乎是靠消耗自身脂肪来孕育一个小生命的成长。
    “母企鹅不管了吗? ”
    “冰层太厚了,母企鹅也打不到食,它自身难保。”
    艾早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低等动物的很多行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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