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流浪记 作者:埃克多·马洛 译者:殷立信、陈伯祥-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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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加龙河:法国的南部河流。
③ 朗贡:法国纪龙德省城市,位于加龙河下游。
④ 蒙德马松:法国朗德省省府。
“我们已到朗德省了,”维泰利斯说,“在这片荒野中还有二十到二十五里的路要走,你的小腿得加把劲。”
其实岂止小腿,精神上和心灵上更要鼓足勇气。在这似乎渺无边际的荒路上行走,一阵阵怅然的凄凉感和绝望感时时袭绕着我。
从这些时候以来,我已作过多次海上旅行。每当我置身于大海而见不到任何船帆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寂和忧伤感。
我们向淹没在秋天的雾霭中的地平线望去,除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平坦、单调的灰色原野外,什么也看不见,就象在茫茫的大西洋上一样。
我们往前走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总认为还在原地止步不前哩。景色是单一的:永远是石南树和金雀树,永远是苦藓植物,要不就是羊齿,它们柔软的舞动着的叶子,随着风摇来摆去,象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只是在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才穿过一片面积不大的树林,即便是这样,它也没有一般树林那样的欢乐色彩。树林里生长着松树,松枝一直修剪到树顶,树干上处处是行人刻划的深深的刀痕,从那红红的伤口处流出水晶般的白色眼泪。阵风从树叶间吹拂面过,响起阵阵哀怨的音乐,人们似乎在倾听那可怜的受伤的树所发生的哀叹。
维泰利斯早已告诉过我,我们将在傍晚到达一个村庄,然后我们在那里过夜。夜快来临了,我们却没有发现已走近这个村庄的任何迹象。既没有看见耕地,也没有看见在原野上吃草的牲口。哪怕远远能看到一缕炊烟,也能告诉我们有人家啊!
从早晨开始,我们便一直在赶路,我感到累了,并且我因周身疲倦而垂头丧气。这幸福之村难道永远不会在这无止境的道路尽头出现吗?
我徒然地睁大眼睛凝视远方,我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荒野,永远是荒野,一丛丛的灌木林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希望早一点到达,因此加快了脚步。我师傅尽管有走远路的习惯,然而他也觉得疲劳不堪了,他想在路旁停下来歇一歇。
我没有坐到他身边,我想到离路边不远的一座长满金雀树的小山岗上去看看平原上是否有一星半点灯火.
我呼唤卡比,让它到我这里来。可是卡比也累了,它装聋作哑,这是它不愿意服从时所惯用的伎俩。
“你害怕吗?”维泰利斯问。
维泰利斯这句话打消了我非得把卡比叫来的主意,于是我独自去寻找了。我不愿让师傅取笑我,因此我一点也不怕了。
夜幕已经垂下,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在肉眼可以穿透的淡淡雾气中洒下一丝丝亮光。
我一面走,一面东瞧西望,发现这朦胧的暮色为景物抹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需要清醒的头脑才能辨认出灌木林和金雀树,特别是稀稀拉拉的小树,伸着弯曲的树干和变形的树枝。从远处看,这些灌木林、金雀树和小树象是存在于另一个怪异的世界中的有生命的物体一样。
真奇怪,荒野在黑夜中似乎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神秘的幽灵仿佛在那里盘踞着。
不知为什么,我想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会被这些幽灵吓破胆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可能的。维泰利斯不是问过我怕不怕吗?不过,他这一问,我倒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了。
我越向山坡上攀登,金雀树变得越来越粗壮,石南村和羊齿也越来越高大,它们的顶部常常高出我的头,我有时不得不从树下钻过去。
然而,我还是很快到达了小山顶。我徒然睁开眼睛,眼前连一丝亮光都没有,我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能见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奇怪的阴影以及似乎在向我伸出弯曲的胳膊的金雀树和跳跃着的灌木。
我没有看到可以说明已经靠近村舍的任何迹象。我侧耳倾听,试图捕捉某种“哞——”这样的牛叫声或者狗吠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屏住气听了一会儿,不禁打了个寒颤。荒野的沉寂吓坏了我,我害怕了。怕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怕寂静,怕孤独,怕黑夜。总之,我觉得大祸来临了。
这时我忧伤地向四周环顾,发现远处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金雀树上头迅速移动;同时,我仿佛听到有人掠过树枝时发出的飒飒声。
我竭力对自己说,这是恐惧使我产生的错觉,我看到的阴影可能是灌木,只是事先没有看见罢了。
没有一丝风,树枝再纤细也不会独自颤动;只有微风吹拂或者有人摇动它的时候它才会抖动。
是个人吗?
但是这不可能是人。偌大的一个黑色物体在向我扑过来,它象是一只我没有见过的动物,一只巨大的夜鸟或是一只四脚大蜘蛛,它那细细的长腿从苍白的星光下看去,似乎踩着灌木林和金雀树的枝顶在慢慢地浮动着走过来。
想到这里,我待不住了。我转过身,赶紧往山下奔去找维泰利斯。
奇怪!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我钻进金雀树和石南树丛中,被撞倒了,被绊住了,走一步停一步。
在摆脱了灌木的羁绊之后,我往后面溜了一眼。这只动物已越来越近,它紧紧跟踪我。
幸好荒野中不再有荆棘的纠缠,穿越草地时,我可以快跑了。
可是,我跑得再快也没有这只动物跑得快。我用不着再转身去瞧,我觉得这个妖怪已经附着在我的背上。
我的呼吸停止了,我因恐慌和狂奔而窒息了;我作了最后的努力,摔倒在师傅的脚下,那三条狗突然爬起来,汪汪地狂吠着。
我只能说出两个字,这样机械地重复着:
“野兽,野兽!”
在狗的一片狂吠声中,我忽然听到嘿嘿的笑声。此时,我师傅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去。
“野兽。就是你自己。”他笑着说,“你壮壮胆瞧瞧!”
他的笑声,特别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唤醒了我的理智。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瞧了瞧他手指的方向。
那个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幽灵止步了,它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上。
我承认,我见了它又一次感到厌恶和恐惧。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在荒野里,维泰利斯在这儿,几条狗围在我身边,我已摆脱了孤独和沉寂使我惶恐不安的影响。
我壮大胆子,用最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幽灵。
那是一头野兽吗?
那是一个人吗?
它确有人的躯体、头和胳膊。
不过它的皮肤上长满了野兽的毛,它用两条细长的腿站立着。
夜尽管很黑,我仍然能分辨清这些细节。无数的星星在天空中洒下一道道苍白的光,那瘦长的黑影子象浮现在星空中的一个幽灵。
假如我的师傅不对幽灵说话,我一定还会长时间地被这个问题折腾得心神不定。
“劳驾,请问我们离村子还远吗?”维泰利斯问道。
既然和他说话,那他一定是人了。
我听到的回答,仅仅是一阵刺耳的笑声,似鸟叫一般。
那莫非是只动物了?
我的师傅再三发问。在我看来,那是缺乏理智的表现。动物即使有时能听懂我们对它说的话语,它却不会回答我们。
我多么惊讶!这只动物竟然会说“附近没有人家”,“只有一个羊圈”,还说它乐意为我们带路。
既然会说话,那它为什么又长着这样的脚?
要是我有胆量,我大可以靠近它,将它的脚看个仔细。它看来并不凶恶,但是我仍然没有勇气。我捡起小包儿,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的师傅。
“你现在明白了没有,是什么使你怕成了这个样子?”维泰利斯边走边问我。
“哦,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里有巨人吗?”
“有的,当他们踩着高跷的时候。”
维泰利斯向我解释说,朗德省人为了避免陷入齐腰深的沙土地或沼泽地,他们便用两根木棍,装上搁脚架,把脚捆在上面。
“这就是在胆小的孩子看来,他们变成了穿着七里长的靴子的巨人了。”
第十章 在法庭面前
波城几乎不刮风,它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印象。
那是隆冬季节。白天我们在街头、广场和一些供游览的地方度过,人们自然可以理解:我对这个能让人玩儿得这么痛快的城市是感激不尽的。
当然,也不是这个原因使我们一反往常,决定在同一个地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而是在我师傅眼里,另有一个压倒一切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那源源不断的收入。
的确,整整一个冬天,小观众们对我们的节目百看不厌,他们从来没有发出过“总是老一套!”的叫喊声。
观众大部分是英国儿童,是些脸蛋红润的胖小子和美丽的小姑娘。这些小姑娘长着一对对温柔的大眼睛,几乎和道勒斯的眼睛一样漂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熟悉了“阿尔贝”、“亨得莱”以及其他干点心的名称。小观众们在出门前总是把口袋塞得满满的,然后慷慨地把点心分给心里美、狗和我。
春天来了,风和日暧,我们的观众变得稀少起来。演出一结束,孩子们走上来,不止一次地与心里美和卡比握手。这表示他们来告别了,明天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一会儿,广场上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我们也该开始考虑放弃巴斯植物园和公园这两块游览和散步的场所了。
一天早晨,我们上路了,加斯东 弗比斯和蒙托塞古堡的钟楼很快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们又开始长途跋涉,去过冒险的流浪生活。
我们向前走了很久很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走了多少天、多少个星期。我们在深山幽谷中行走,翻山越岭,比利牛斯山的淡蓝色的顶峰,象堆积的云团,一直在我们右方隐约可见。
一天晚上,我们来到了位于河边的一个大城市。它耸立在一片肥沃的原野中,房屋用红砖砌成,大都十分难看;街道用又尖又硬的小石子铺就,这对于白天走了十几里路的旅行者来说是很不好受的。
师傅告诉我图卢兹①到了,我们要在那里住一些日子。
和往常一样,第二天我们最关心的是寻找合适的演出场子。
① 图卢兹:法国西南部城市,位于加龙河上游。
我们找到了好几个地方。在图卢兹,尤其是靠近植物园的城区,有的是供憩息的场所。那儿有绿茵茵的草坪,四周绿树成荫,好几条被当地人叫做“林荫道”的大马路在这里汇合。我们在其中的一条大道上安顿下来。首场演出之后,观众如潮水般涌来。
不幸的是,在这条马路上值勤的警察可能不喜欢狗,也可能我们妨碍他工作,再不就是出于别的原因,他见了我们这样的布置很是反感,硬要我们离开。
设身处地想一想,对这类纠纷作些让步或许是明智的,因为象我们这样可怜的街头艺人,要与警察较量,那简直是鸡蛋碰石头。可是,我的师傅却不那么认为。
维泰利斯虽然是个穷困的耍狗老人——至少当时表面看来如此,但他有一颗自豪的心,他怀有他所说的“权利感”。换言之,正如他给我解释的那样,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不触犯法律或警察的规章,他深信他应当受到保护。
因此,当警察要把我们从林荫道上轰出去的时候,他拒绝服从命令。
每当我的师傅不想发脾气或者忽然心血来潮想愚弄别人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他通常使用意大利式的夸张礼仪。只要听他那说话的口气,还以为他是在对显赫的人物发表演说呢!
“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维泰利斯摘下帽子向警察深深施礼,问道,“您是否可以向鄙人明示当局颁布的禁令,严禁象我们这样卑贱的江湖艺人在公共场所卖艺呢?”
警察说,他不屑争辨,要我们绝对服从。
“当然啰,”维泰利斯申辩道,“鄙人也是这么领会的。所以,鄙人一定服从您的命令,只要您能告诉鄙人,您是依据哪一条规定向鄙人发号施令的。”
那天,警察调转屁股走了。我的师傅手里拿着帽子,抱着胳膊,弯着腰,默默地笑着,送走了警察。
但是,第二天警察又闯来了。他跨过围在我们场地四周的绳子,站在演出场地的中央。
“应该给狗套上嘴套!”他对维泰利斯说,口气十分强硬。
“给狗套上嘴套?”
“警察局有规定,您放明白点!”
我们正在演出《服泻药的患者》。这个滑稽剧在图卢兹是首次上演,场内外观众无一不在专注地看戏。
警察的干涉引起一阵阵议论和抗议。
“别捣乱!”
“让节目演完!”
只见维泰利斯的一个手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于是,他摘下毡帽,走到警察面前,深深行了一个鞠躬礼,帽子上的羽毛已扫到地面了。
“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您刚才是不是说要鄙人把演员的嘴套上?”他问道。
“不错,给狗套上嘴套,快点!”
“给卡比、泽比诺和道勒斯套上嘴套!”维泰利斯嚷了起来,现在他已经不只是在向警察说话,而主要是在向观众说话了,“可是老爷,有一点您是没有想到的,如果象您说的那样,在卡比医生的鼻尖上套上了嘴套,这位举世闻名的、博学的卡比大夫怎么再为不幸的心里美先生开排出胆汁的催污剂处方呢?要是另一种适合于看病需要的器械,那倒也好说。可惜您说的那种东西,是根本不能套在人的鼻子上的。”
他的话音刚完,围观的人群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其中有孩子们的清脆的笑声,也有他们父母的、甚至是老人喉音的哈哈声。
维泰利斯在笑声的鼓舞下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的护士,迷人的道勒斯,在鼻子尖上套了个当局赫赫有名的代表强加给她的嘴套,那么她怎么能运用她的口才和魅力去说服我们的病人打扫和清洗内脏呢?鄙人求教于尊敬的观众们,并且恭请诸位在我们之间作出评判。”
被恳请发表意见的尊敬的观众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但是他们的笑声却代替了说话声。他们支持维泰利斯,嘲笑警察,他们对心里美的洋相尤其觉得好玩。心里美站在“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的背后,有时做鬼脸,有时学警察将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有时拳头撑在髋部,头往后仰着,那副表情和怪相看了实在逗人发笑。
警察好象是个急性子人,他被维泰利斯的演讲和观众的嘲笑所激怒,突然把脚跟向后一转,准备走开。
一转身,他正好发现猴子叉着腰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斗牛士的样子。警察和畜生四目相视了好几秒钟,似乎要比一比谁先垂下眼皮。
观众中间爆发出来的难以抑制的、喧闹的笑声终于平息了这场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