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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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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埋于此,因为那片地方的名称,苏洵通常亦称为“苏老泉”。

  苏洵在祭妻文里说:

  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称。昔余少年,游荡不学;我知子心,忧我泯灭。感叹折节,以至今日……有错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混,不日来归。

  居丧守礼之下的一年又三个月的蛰居生活,是苏东坡青年时期最快乐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轻的妻子住在一起。东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于美丽的山区,有清溪深池,山巅有佛寺,涉足其间,令人有游仙寻异超然出尘之感。东坡常与岳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庙中游历,坐在瑞藻桥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饮为乐。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蚕豆。岳家为大家庭:有岳父王杰,两个叔叔及其妻子儿女。在岳家约三十个人之中,有一个小姐,名唤“二十七娘”,是命定与苏东坡一生不可分的。

  这时,老苏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这时他接受官职并无不当,因为妻丧和母丧不同。京师已经有巨官显宦答应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余,尚无消息到来。最后,终于有圣旨下降,要他赴京参加一种特殊考试。这一来,使此翁着了慌。因为这时他已经有了一种惧怕考试的心理。他给皇帝上一奏折,谢绝前去,以年老多病为辞。但是在给朋友的信里则说:“仆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取轻笑哉……向者权书论衡几策,乃欧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仓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给梅圣俞的信里说:“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自思少年尝举茂林,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届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 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圣旨,仍是上一次的内容。并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试,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当对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则即搁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学童一样去接受考问的。所以他又再度辞谢。他的奏折上说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报效国家?身为读书人之所以愿居官从政,欲有以报效国家也,否则为一寒士足矣。倘若他此时再入仕途,既无机会以遂报国之志,又不能享隐逸贤达之清誉。他最后结束说,时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丧将满,他将随子入都一行。届时当一谒当道,细叙情由。全信中之语气显示他在五十之年,实已无意入朝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试。

  事实上,苏洵的妻子已死,他已准备远离家乡而不复返。非常明显,他是适于住在京都的。他的两个儿子既然已中进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时有缺可以派儿子去任职,他自己倒也罢了。在居丧满期之后刚过两个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启程入京,这一次有两个儿媳同行,出发之前,已经把亡母之灵枢安派妥当。苏洵使人请了六尊菩萨像,安放在两个雕刻好镀金的佛龛中,供在极乐寺的如来佛殿里。那六尊菩萨是:观世音菩萨、势至菩萨、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出发之前,苏询正式把这些佛像供在庙里,并且去向亡妻灵前告别。祭文的结语是:“死者有知,或升于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第五章  父与子

  父子三人和两个儿媳妇,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即将晋京。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着,宦途成功几乎已确然无疑。这次举家东迁,要走水路出三峡,而不是由陆路经剑门穿秦岭。这次行程全长一千一百余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从十月启程,次年二月到达。用不着太急,因为有女人同行,他们尽可从容自在,在船上饮酒玩牌,玩赏沿途美景。两个妯娌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心里知道这次是与进士丈夫同游,但可没料到她俩是在大宋朝三个散文名家的家庭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诗词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时常吟诗。那时所有读书人都会作诗,藉以写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们写信一样。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旧家。东坡妻子的地位年龄较高,她属于实际聪明能干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与她相处,极为容易。并且,老父这一家之长,也和他们在一起,做晚辈的完全是服从柔顺,大家和睦相处。在这位大嫂眼里,三个男人之中,她丈夫显然是易于激动,不轻易向别人低头,而说话说得滔滔不绝。子由身材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么魁伟,东坡生而颅骨高,下巴颌儿和脸大小极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结实健壮。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东坡的小儿子,是苏家的长孙,就是那一年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满了。倘若这个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意思,因为觉得这位年轻才子苏东坡是在母丧期间和妻子大任性,大失于检点。宋朝的道学先生就会说他有亏孝道,要对他侧目而视了。

  苏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对两对小夫妇而言,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兴致、有热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四川为中国最大之省份,其大与德国相似,也是和三国的历史密切相关的。走了一个月才到东边的省界,这时三峡之胜才开始,山顶上的城镇庙字,会令他们想起古代的战将,过去的隐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游历仙都,据说当年有一个修行的道士,在白昼飞升之前就住在那个地方。东坡这个少年诗人早期写的诗,其中有一首,是关于传说中的一头白鹿,也就是那个道士身边相伴的那头鹿,这首诗足以证明东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诗是: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来。

  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

  仙子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层城霞。

  至今闻有游洞客,多来江市叫平沙。

  长松千树风萧瑟,仙宫去人无几尺。

  夜鸣白鹿安在兮,满山秋草无行迹。

  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但对旅客而言,则是险象环生。此段江流全长一百二十余里,急流漩涡在悬崖峭壁之间滚转出入,水下暗石隐伏,无由得见,船夫要极其敏捷熟练,才可通行。三峡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没,旅客丧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绝无生望。然而三峡确是富有雄壮惊人之美,在中国境内无一处可与比拟,在世界之上,也属罕见。四川何以向来能独自成一国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东界有高山耸立,水路则有三峡之险,敌人无从侵入。

  经三峡时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艰苦万分。那时,一只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个纤夫,用长绳子一头拴在船上,一头管在肩上,在势如奔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边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顺流而下时,则危险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时,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个舵夫之手,他必须有极高的技巧,极丰富的经验,才能使船庶乎有惊而无险。三峡也者,即为四川境内的翟塘峡、巫峡,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峡。每一个峡都是一连串危险万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涡急流交互出现,悬崖峭壁陡立水中,达数百尺之高。

  惊险之处自翟塘峡开始,因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节之不同、水面之高低,即因之而异,而岩石有时立出水面高达三十尺,有时又部分隐没于水中。当时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难之时。因为水面变窄,夏季洪水泛滥时与冬季水干时,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达一百尺之多。船夫总是不断注视江心岩石边水的高度。这些岩石叫湘濒堆,是因为惊涛骇浪向巨大岩石上冲击,水花飞散起来,犹如美女头上的云禁雾鬓,因此而得名。湘额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没之时,则形成一片广阔的漩涡,熟练的船夫,亦视之为畏途。当地有个谚语说:“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这两句俗语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只因为河床的变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时宜于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时便于行船,主要全以隐藏于水下的岩石之高低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数天,直到水恢复到安全的水位再开船。纵然如此危险,人还是照旧走三峡,或为名,或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险,就像现在苏家一样。出外旅行的人,极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诸天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行经三峡的人,往往在进入三峡之前焚香祷告,出了三峡再焚香谢神。不管他们上行下行,在三峡危险的地方,神祗担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颐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这里,三峡正好是奇谈异闻滋生之处,这里流传着山顶上神仙出没的故事。在进入翟塘峡处,有“圣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间有缝隙,能回答人声。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缝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还须喊叫。

  苏家向神祈求赐福之后,开船下驶。因为船只行驶时相距太近会发生危险,通常都是在一条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后,另一条船才开出。若逢官家有船通过时,有兵了手持红旗,按距离分立江边,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过险地之后,便挥旗发出平安信号。苏东坡就曾作诗描写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偶尔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孤立的茅屋,只见那茅屋高高在上侧身而立,背负青天,有时看见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足可证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贫无疑,小屋顶仅仅盖着木板,并无瓦片覆盖。苏东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劳苦,忽然瞥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得那么悠然自在,似乎丝毫不为明天费一些心思,于是自己盘算,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夹锁,是否值得?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

  现在他们的船进入巫峡了,巫峡全长五十里。高山耸立,悬崖迫人,江面渐窄,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见一条细蓝,望之如带,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见太阳,但亦转瞬即逝;在夜间,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际,才能看见一线月光。岸上巨石耸立,巨石顶端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为风高力强,云彩亦时时改变形状,山峰奇高可畏,亦因云影聚散而形状变动不居,虽绘画名家,亦无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状如裸女,自从宋玉作“神女赋”以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背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这时有一个年老的船夫,开始给他们说故事。他自称年轻时,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顶池塘中洗浴,衣裳挂在树枝上晾干。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样高处,鸟鸣猿啼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样高处,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并不害怕。神女词附近有一种特别竹子,竹枝柔软低垂,竟直触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东坡听了,颇为所动,心想:“人也许可以成仙。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东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当代其他人一样,很相信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仙。

  他们的船进巫峡之时,“神鸟”开始随船而飞。其实这种乌鸦也和其它聪明的鸟一样。因为在神女词上下数里之内,这些乌鸦发现有船来,就一路追随,从船上乘客那儿啄取食物。乘客往往与乌鸦为戏。他们把饼饵扔到半空中,兴高采烈的看着神鸦自天空俯冲下来,将食物由空中衔起,百无一失。

  这一带地方,自然无人居住,也不适于人居住。三苏行经“东德滩”时,波涛汹涌,船身被打击抛掷,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漩涡之中一般。在他们以为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地方时,谁知又来到“怒吼滩”,这里更为惊险。怪石如妖魔,沿岸罗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后又来到一个地方,叫做“人鲜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丧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鱼。这里是一块特别巨大的圆石头,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宽度,水道因之变窄,逼得船只经过此处时,必须急转直下,凡是旅客过了人鲜瓮,都觉得那个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样。

  出了巫峡,他们不久就到了秭归,开始看见沿岸高高低低散布着些茅屋陋舍。此处是一极小的乡镇,居民不过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极为贫苦。可是想到这一带令人心神振奋的风光之美,觉得在这个半文明的穷乡僻壤,居然出了两个大诗人,一个着名的皇后,还有另一个历史上着名的女人,也并非无故了。这大概就是奇山异水钟灵统秀的缘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风俗上总是把东西装在桶里或筐子里,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妇女背着,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劳,但是却永远对她们的身段儿有益。处在这里,未嫁的姑娘总是把头发分开,高高梳成两个扁圆的髻儿,以别于已婚的妇人。譬儿上插着六根银管子,横露在两侧,另外还拢上一个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么大小,在头的后面。

  苏家现在才过了巫峡和霍塘峡,最要命的一个还在下面呢。大约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使船只无法通过。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地方因之叫做“新滩”。在此处因为风雪甚大,苏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苏东坡曾有诗记此事:

  缩头多寒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梢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模。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嘶。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

  沾裳细看若刻接,岂有—一天工为。

  霍然一声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

  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洒飘歌儿。

  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惊。

  高人着履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门去,寒多满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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