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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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外面的梆声一阵紧似一阵,不久就听见一声炮响,抬头一看,天已亮了。过了一会,渐渐有人起来,外面已是大亮,里面仍是黑暗无比。那些囚犯,也有有人送东西来吃的;也有拿出钱央人代买点心的。身边没有带表,苦于不知时候,只有呆呆的守着。忽见那禁卒在栅栏外面,向自己招呼。宝玉走近栅栏时,只见伯惠站在外面,后头跟着焙茗。宝玉道:“又要劳动你来看我。只是我犯的是什么事,我始终不曾知道。”伯惠道:“便是我也不懂。我昨夜夜的惊动了几个朋友,今天又忙了一个早起,总寻不出一个头绪来。第一件奇事,是没有原告的。”那禁卒在旁边冷笑道:“是官府访拿的,自然没有原告。只怕案情还不小呢!”伯惠忙问道:“是什么案情,你可知道?何妨告我,重重的谢你。”禁卒又笑道:“你们自己乾下了什么事,只要问自己就是了。我只管看守犯人,那里代你们一个一个的查问案情去。”宝玉对伯惠道:“别的都不要紧,只有这里赃的难受。”伯惠道:“你暂且耐一耐,回来再设法罢。我不过先来看你一看,顺便带焙茗认识了地方,有事好给你送信,我还要去乾正经事呢。倘使提起来,你说话要小心点。”宝玉道:“我用不着什么粗心小心,我没有犯事,怕什么?”伯惠道:“此刻不便说话,再谈罢。”说着去了。
宝玉听说是没有原告的,心中益加疑惑:据那禁卒说是官府访拿的,我却没有什么劣迹;并且到了此地,没有几天。他偏偏今天又不审问,就可以有点头绪了。过了一会,又见那禁卒开了栅门,带着焙茗进来;焙茗是着铺盖。禁卒便叫一个犯人外搬一个所在,腾出这个地方来。焙茗此时悄悄的递给宝玉一个条子,宝玉会意,便揣在怀里。焙茗方才把铺盖打开,那禁卒早催着焙茗走了。宝玉这才有了个坐卧之地,就便坐下。喜得伯惠办事周到,铺盖里面,还来了几本书。宝玉便躺下看书,顺便把那条子取出来,夹在书上去看。只见上写着:“公自以语言贾祸,致有此厄;今晨又探得此时仇公者正盛怒,进言不易。当缓图也。狱中语言宜慎,举步皆荆棘,可畏之至。”宝玉看罢,便撕了个粉碎,只是心中越是觉闷闷。自想:“我从来不肯多言,是多早说了什么话,以致语言贾祸?这个仇我;的又是谁?他力量能叫地方官捉我,想来一定是个要的了,我却从那里去得罪一位显要,真是怪事!兜底把从前的说话都搬到心上来想过,也想不出个原故来,不觉躺在铺盖上睡看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却被禁卒把他叫醒,带了他出来,早有两个差役在那里等着,宝玉以为要审问了,便随了他去。谁知转了两个湾,便走到一个所在,有人接应了进去,两个差役去了。这里的人,便把他拉到一所屋子里去。屋子里面,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板、铺之类,就是空空洞洞的一间空房。那人把宝玉推进去之后,便反手把门锁了。那房门却也个栅门,宝玉此时,更是莫名其妙,要问那人时,他早己走的远了。
将近黄昏时候,只见伯惠带了焙茗,提了铺盖,方才那个人开了门;焙茗提了铺盖进去,伯惠也走进去,和宝玉说话。宝玉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我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这些话且慢谈。此刻这件事越紧急了。你昨夜进去的是班房,不知怎么又寄到外盐来了;我先要代你去法,你切不可心急。”宝玉道:“我并不心急,只是糊涂得太利害,也要叫我佑道一点儿呀!”伯惠并不答话,走到问口和那开门的人说话去了。说了一回话,才回头对宝玉道:“你在这里的事我都托了他了;他就是管外盐的柰子头儿,要茶要水,只管和他要去。”宝玉道:“我急着问你什么语言贾祸,你
却说这些作什么!”伯惠道:“就是你那天去听什么演说,听出来的祸事。”宝玉道:“奇了,我去听演说,始终没有开口,那里就得罪了人?”伯惠道:“你回到栈里,发的那一番议论,便是祸根。”宝玉道:“我就在栈里,也不曾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呀!”伯惠道:“你不和那生驳论什么维新守旧么?”宝玉道:“这个话怎么就会得罪人呢?”伯惠道:“我也打听了许多人,才打听出来:那个生,便是这位盐督的得意门生;这位盐督最欢喜的是奉承他,最恨的是驳他的议论。他也不问人家驳的是不是,但是驳他的,他就以为是诽谤他。所以他这一位得意门生,听了你驳他的话,便不知又加上些什么油盐酱醋去对他说了,才有这件事情。”宝玉诧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发两句议论,也要烦官府拿人监押的,不又是一样么?别处那里有这种法律?”惠道:“发两句议论那里便可以监押;他这内内中不知栽上你一个什么罪名呢!”宝玉道:“要栽我个什么罪名呢?”伯惠道:“总逃不了‘解铃还是系铃人’七个的诀窍。”说话时,那禁卒大送了一把红呢茶壶来。宝玉笑道:“这倒也同客栈差不多,就这样住几天也无妨。”伯惠也笑道:“亏你漾从容镇静,要是别人早急死了。此刻只怕我比你还急呢!”宝玉道:“一个人只要把死生祸福看得透了,就没有着急的时候了。”当下伯惠带了焙茗辞去。
从宝玉倒还觉得清净,不过门是反锁着的,不能出外罢了。每日的三餐,也是焙茗送来,这是伯惠在禁卒那里打点了的,自不消说。宝玉没事,只是看书静坐;上海寄了报纸到来,伯惠又叫焙茗送去看,因此日子倒不是难过。
看看又过了三天,还没问过一堂。正在纳闷,伯惠走来,对宝玉道:“这更奇了,影子也没有的事,亏他怎么想得出来!”伯惠道:“真是亏他们想。你道他从那里想起?他因你说得一口京腔,说‘拳匪’都是北边人。你从那里去诉冤呢?”
正说话时,只见那禁卒走来,对伯惠道:“你老人家既然代他老人家设法,还应该早点想个法子。我受了你老人家的赏赐,不知照一声,是我的不是。才刚上头分付下来,叫我明天把他老人家‘报病’呢。”伯惠吃了一惊道:“真的么?”禁卒道:“我哄你家作么事呢。”伯惠听说,也不辞别宝玉,匆匆起身便去了。宝玉不解其意,便问那禁卒道:“把我‘报病’是什么意思呢?”禁卒道:“这个好不好对你家说得。”宝玉道:“不要紧,你只管说。”禁卒仍不肯说。怎奈宝玉再三盘问,又许他说了给他赏钱,禁卒方才道:“说了你家不要害怕!报了病,就是要了命了。”宝玉道:“这话怎誁?”禁卒道:“你家狠聪明的,怎么这句话也不懂?当初秦桧要害岳老爷,也是这个法子。你家自己想去罢。”说罢出外,反锁了门去了。
宝玉把禁卒的话,仔细一想:这明明是要我的命了,发了两句议论,便罹了个杀身之祸。这个未免死得轻于鸿毛了。但不知他怎样弄死我,伯惠如困设不了法,我倒尝尝这个滋味,便是做鬼,也多长一个见识。好在我是个过来人,一无挂虑的。想到这里,倒也坦然。
次日,伯惠又来,宝玉便把禁卒的话对他说了。伯惠道:“这个也不见得,我己经竭力设去去了。万一设不了法,这是我对你不住。”宝玉道:“这是我自作自受的,与人何干?你这两天的奔走,我已经感激的了不得了!”伯惠听了,转觉得伤心,看看宝玉,却还是颜色自若的,只得别了出来。
不觉又过了五日,这天晚上宝玉正睡着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将自己抬动,正要睁眼看时,忽然一件狠重的东西,在脸上压将下来,偏偏又是仰面睡着,被他压的喘气不得。连忙要推开时,双手又被压住了,要挣脚翻身时,脚也被压了。心想:是了,这是致死我的法子了。于是,宁心耐性的等死,只是喘不出气的辛苦,慢慢的觉得肚内的气,直涌上来,便觉得眼睛如同爆裂一般。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何处有堂前三尺法 忽地来天外一封书
却说宝玉被压的的闷绝了,昏不知人,只觉得身子像是轻飘飘的,飞将起来;只苦得不闻不见,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有人提着自己的名字来叫,嘴里要答应问是谁,却又如同哑了一般,喊不出来,慢慢的那叫声愈叫愈近,只是自己答应不出的苦。忽然一阵觉得喉咙里一股热气,直透到肚子里。猛又听耳边一声叫,睁眼看时,只见伯惠伏在自己身边,那禁卒也在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都忙在一处,也不知他们忙些什么。四面一望,见自己睡的是。暗想:他方才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么又抬了上?他明明是要压死我,怎么又是这种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连夜的赶来?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乱想,嘴里仍旧说不出话来。伯惠又灌了两口参汤,宝玉才慢慢的回过气来,微微的对伯惠说道:“劳你驾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觉着怎么样了?”宝玉道:“没有什么,不过喘息难点罢了。”
伯惠方要答话,只见外面闯进一人来,问道:“回过来了么?”那人道:“那么我先回话去。”说着,匆匆去了。宝玉看那人时,十分面善。不觉默默的寻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问时,嘴里又懒得说话。伯惠又安慰了几句话,又送上参汤,呷了两口。一会儿,焙茗打着灯笼来了。伯惠便道:“此刻己经一下多钟,我先回去,留下焙苔伺候你。到天明之后,便可以出去了,你将息点罢。”宝玉点头答应,伯惠去了。
宝玉又歇了好一会,慢慢的坐起来,此时人都散尽了,只有焙茗在旁边。宝玉走了两步,觉得神虚气喘,周身骨节甚是酸痛,又觉得脚下踩着许多砂子。重复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什么,焙茗拿灯一照,道:“咦,那里来许多米呢?”宝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见衣服上都染上一层白尘,方才明白那禁子拿来压我的,正是几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来?并且方才同寓生,何以也到这里来?真是令人不解。因问焙茗道:“这几天吴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同些什么人往来,你可知道?”焙茗道:“吴老爷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这里给爷送饭,便在寓里守着,都不知道。只有前回同寓的那个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来过一次,和吴老爷说了好些什么凉大人,热大人,又是什么拜门口拜窗户的,小的都不懂。”宝玉听了越笕糊涂,身上又觉得难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辘轳似的,想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梦之中,仍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随风飘荡。正在梦魂颠倒了之际,忽耳边听有人说话,不觉惊醒。睁眼看时,只见伯惠站在旁边,宝玉连忙起来。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罢。”一面指挥焙茗,收拾铺盖,又赏了禁卒酒钱,便同宝玉一同出来。门口早有两乘轿子伺候着,两人各各上轿,回到栈里。
宝玉一路上看着天上的日光,觉得身心一畅,大有天地异色光景。到了栈里,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压惊。宝玉道:“说着这件事,是真可笑!差不多闹上了半个月,我犹如做梦一般,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只知一向都是劳你的驾,费你的心罢了。”伯惠汉道:“说起来真是荆天棘地。你这回的性命,真是间不容发。倘迟了两三分钟,我此刻只怕要安排和你买棺材盛殓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为告诉过你,不必再赘了。我自从打听得他们栽上你一个义和圆余党的罪名,便十着急,真是无缝不鉆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说是已经交代把你报病,益发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人就不长久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个人就不长久了。无论几天,便叫禁卒下手结果了,就报个病故。你想还到那里去伸冤?我忙忙的托人介绍,找那生去斡旋,说了三天,方才妥当。说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后来再三打听,知道他前夜迥江,到汉口去吃花酒,还没有回来。我又赶过江去,找着了他,硬拉了回来,已经二鼓时候了,叫他连夜去干事,我还跟着他到了那监督的公馆里。他进去说话,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匆匆的出来说:‘恐怕来不及了,因前几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见有人去关说,此刻不知怎样。’便同他匆匆到监土戈,只吓了我一个半死。那禁卒千不肯堣不肯的,不肯让我们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生拉了那禁卒,到旁边说了几句话,又亲身到本官那里讨了主意,方才放我们进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气已经闭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救了过来。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状,托此地的铺家盖了图书,重重的花了几两银子,马上递进去,批准了,才得和你出来。”
宝玉道:“说了半天,这位监督的手段,这里官场的奇横,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这番斡旋是用的什么法子,你也要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伯惠笑道:“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这位监督最恨的是人家讽刺他。大凡恶人讽刺的,一定道喜人奉承。他还有一个脾气,最欢喜人家拜他的门。我辗转见了那生之后,许了他的酬谢,托他去关说。只说你起先的话,是一时卤莽,后深悔失言;又听说监督的问,如何渊博,如何纯正,便欲列门墙。把他说转了,却要先见了见及门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连夜办的便是送见、帖子。你此刻出了,还得去拜见他呢!”宝玉呆了一呆道:“这个如何使得!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拜见他呢!”伯惠笑道:“为的是救命!难道认真去拜他做先生么?”宝玉道:“既然送了见、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亲自去拜呢!总畏想个法子,免了才好。”伯惠道:“你认真不愿意去,就就冒了你的名去见见他也不妨。”宝玉道:“你也犯不着去见他!并且他虽不认得我们,生是总认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执,须知道古人的话:‘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