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鬼-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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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视片刻,文书先自抚掌大笑起来,老陈也只得不明就里地陪着讪笑数声,惹得林、张二人一番纳罕。
再次抱拳挥别后,四人径自散了去,文书返营,陈、林、张三人亦各归家,一夜无话。
特别篇《溯缘》 溯缘 005 守宫缚
文书返得行营中,与驻哨几人打过招呼,便自回房。房中甚是简陋,但却布置得格外干爽整洁,一桌一椅一卧榻,案前燃着青灯一盏,枕畔摞着经史数卷,仅此而已。
文书姓洪,名季常,籍地泉州府,少年时即与族兄一并入了郑公帐下行事,生性素敛但颇有主见,待人接物俱能张弛有度,也就深得军中老文书的赏识,日里常带在身边教予其令辞行文。这洪季常本就是个伶俐机巧之人,再加上老文书的举荐提携,很快便舆以重用,数年后,老文书由恶寒而一病不起,挨不得半月即撒手人寰,洪季常也就理所当然地接了郑公军中文书一职。
夜已渐深,洪季常却仍旧呆坐桌前,双眼直勾勾地地盯着面前的如豆青灯,似有所思。只见他眼神游移,面色亦是阴晴变幻,时为冬日,额上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印堂间青筋隐现,在灯影之下竟有了一番狰狞可怖之感。
又是半柱香的工夫,似是思酌了结果,洪季常忽地重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几个渔人确是不知,想是我多虑了……”当下从抽屉中取了那《乩神临洲志》残卷,又细细地研读了起来。他似乎对书末的“绳御方”一章别有兴致,虽是被老林一时脾气毁了数页,但那结绳的手法、相佐的物事却还算周全,唯缺的即是一些要诀的细解。此刻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守宫缚”一节上,眉间微蹙,若有所思。
“生之所生,息息不绝……其身骸各部恰若守宫之尾……伤肌可生,斩首可接,损四肢而自长,焚五内而自愈……终其阳寿之年,唯天可收……”文书暗暗读着这几句早已是滚瓜烂熟的诠注,面色也愈来愈凝重。
不多时,文书轻叹一声,合起《乩神临洲志》,继而又从抽屉中取出一捆红绳、一把铰剪和数支亮银灸针,将诸物事整齐地码放于案前,似将有所作为。
“梆~梆~”更号响起,不觉已是子夜时分,洪季常起身将窗启开些许缝隙,只见那满月盈盘,一缕惨淡的月光洒落在案前,冷风袭近,烛台上的灯火诡异地飘晃了几下,竟隐隐透露出丝许青碧羼杂的古怪焰色,洪季常周身通彻地打起个激灵,喃喃自道:“时辰对了……”
言迄便立起身子,将红绳铰下约四尺有余的一段,在落满月光的桌前缓缓纠结成一套繁复诡异的绳式,洪季常结绳的手不住地微微震颤,一张汗涔涔的面孔在窗外透袭而入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煞白狰狞,那嫣红若血的绳式在烛光摇曳下忽明忽暗,似是一条格外蜿蜒曲折的毒蛇信子,随时即要悸恸纠缠过来一般。
不少时,那绳式已然布置得当,洪季常又捻起旁里的一撮亮银灸针,数了七支,依月华入室之向为主位,请了黄道,就七曜星宫之阵列将灸针依次插入绳式的接扣处,方才算是大功告成。
堪堪一盏茶的光景,洪季常竟似是累得颓然虚脱,面色骇人地碜白如纸,虽身处南方沿海,二月亦正值冬尾,但他通身的汗水竟也不住,阵阵牛喘,宛若害了湿热症一般。
洪季常不转眸地直盯着桌面,四下里一片沉寂,偶有未名夜枭暗泣数声,更衬得周遭静得可怕。待喘息渐缓,他慢慢探出身子,置双肘于案前,小心地把亮银灸针依次拔下并将整套绳式翻转过来,这些灸针的尾部皆有一个凸起的圆柱形空槽,想是用来燃药香的,而这一翻转,绳式的接扣皆卡在这灸针空槽处,竟保持了绳式不曾散落开,洪季常用双手缓缓捧起,若一朵腥妍的阴冥之花绽于掌间,此时七支亮银灸针的针尖朝上,皆闪烁着寒光,更显得一派妖邪异象,仿佛刹那间魑魅魍魉竟欲从此绳式中喷薄而出,令人心悸不已。
只见洪季常面部不断抽搐,双唇紧抿,隐隐听得其后槽齿上下研磨的“辙~辙~”之声,那烛火亦是受了感应一般不住地颠颤,蜡芯子“吡啵”作响,映得他额前汗渍一片油绿,端的可怖莫名。沉寂半晌,洪季常低声言道:“希望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似是自嘲,亦似是自勉,猛然间,他竟将双掌间的红绳灸针诸物一古脑儿地覆扣在天灵盖上,那使得的力道甚大,竟将那些灸针皆钉入了灵台之内!
随着一声闷哼,案前烛火快速地跳动了几下便即熄灭,室内一片死黯之色,仅见青烟缕缕在惨淡的月光下氤氲升腾,似是烛台残烟……不!端的竟是从洪季常灵台上缥缈升腾的一息怪烟!
黑暗中,只见他身躯不住地摇晃,虽是坐在椅子上,但身躯摆动的幅度饶是惊人,宛若发了臆病,又似乩童在请符作法般,而那怪烟在窗前的一线月光下腾挪跌宕,萦而不霰,始终在他的头顶正上方盘绕往复,恰如一名凄云惨雾里的妖姬正拖着流连水袖在其头顶翩然而舞,直叫人看得寒毫倒竖,无可名状。
忽然间,洪季常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呆呆地定在一处,双手依然是覆在头顶,而那怪烟亦随着他动作的停止而逐渐飘散怠尽。许是他折腾累了,暗里传来阵阵急喘,续而又是一叠声地“桀~桀~”怪笑,笑声细而低微,但似有着针椎般的穿透力,依依艾艾却又挥之不去,在这样的静夜里显得格外悚然。
这番怪笑引得值夜兵士至文书门前,轻轻叩门问道:“文书可无碍?端的会有此声响?”
室内归于静寂,须臾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洞开,文书立于门前,面若金纸地沉声答道:“无事,奈何有事?”
值夜兵士一脸惴然:“方才此处确似有一番古怪聒噪啊,怎地现却没了动静?”洪季常此间沉吟半晌,有些不耐烦地应道:“许是听错了甚么禽鸟嘶叫之声吧,端的无事,我且睡了!”
值夜兵士见状,也就不复理会,告了个安便径自走开,洪季常左右扫视一番,见再无他人,便也就急急关了房门,继而依微昏黄的烛光自窗前映了出来;却再未闻得半点声响。
特别篇《溯缘》 溯缘 006 腹里别洞天'完结'
灯影曳曳下,方才骤然惊现异变之状的洪文书,此时正坐于桌前,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铰剪。只见他虽面容宁静,吐息均匀,但一张脸皮在烛火照耀下竟是如此生冷而隐隐泛出金铁之色,他看得甚是认真,那把铰剪在他手中颠来倒去地往复瞧了数遍,似是仍未看够一般。
铰剪的刃口新而锋利,淬火适中,咬合处闪烁着幽幽蓝光,洪季常缓缓地将它移至左臂,忽而猛地刺下旋即往上一撩,竟将自己的膀子上剐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创痕!即时,一件更为匪夷所思之事出现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并未若想象中一般血花喷溅,甚至于在创面附近无丝毫渗血,而复观洪季常竟是一脸狞笑,似察觉不得疼痛,这…这样的行为,这样的反应,他究竟还算是个人么?
但顷刻间,那外翻的伤创处忽而不规则地蠕动起来,渐渐地,一些若榕树根须般的肉芽至伤口两侧慢慢钻出,愈来愈加繁茂并纠结牵掣在一处,洪季常此时亦如陶醉般地深吸一口气,周身舒畅通泰地将头后仰了过去,双瞳吊白,嘴廓延伸变形至不可思议的阔度,一条血红的舌头耷拉在口侧,喉间不时发出阵阵呜咽低吟,其印堂间笼罩着一层青碧之气,活脱脱即是修罗炼狱间的恶鬼现世!
斗室间一片死寂,气氛诡异非常,随着伤创处在肉芽的覆补修缮下渐而痊愈,洪季常的神色亦缓缓回复至寻常之态,他低头瞧了瞧愈合的臂膀,又抬举伸缩地活动了几下,似是对这样的结果格外满意,颇得玩味地自语道:“天道循环?诚不知确有逆天行事之机啊……”
话音未落,洪季常似是思酌得甚么要紧之事,急火燎燎地将《乩神临洲志》一把抓起紧抱于胸口,怕是周遭有人要抢夺了去般,顾盼四下,在这简陋粗潦的寝室内竟寻不得一处适宜的藏匿之地,“端的了得的物事,难不成将它吞在肚里……”洪季常嘟囔絮语道。
“吞在肚里!?”这无意的呱叨似又令其灵光一闪,“怎会未想得如此这般……”只见他缓而着力地将那残籍卷曲成筒状,用绳细细地缚结捆绑,再取了油纸,密密叠叠的裹了几层,算是打点得当。随后,他再次拿起桌上的铰剪,撩敞了上衫,在腹腔处用手指度量比划着……
这……这个怪物究竟想要如何?
不待片刻,这非人非怪的洪文书竟使着铰剪,慢慢地在腹部偏下处划出一扇“几”字型的深创!难道他是想……?
诚是如此,他慢而轻缓地将腹部的皮肉揭开,竟恰似揭开一片窗棂活页般,腐红色的血肉即在眼前,依稀看得森白的肋骨和蠕动的脏器五内,旋即他又将已卷成筒形的《乩神临洲志》小心地置入肋间,最后覆上翻开的皮肉,让那些已冒首攒动的肉芽逐步修缮创面,如此看来,他竟然想得将本身一具皮囊权作藏匿书卷的容器,此番行经端的是令人瞠目结舌,无可名状!
待伤口完全愈合平复,洪文书方才扯上衣衿,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即是秘密,就终该是永世之秘密,继我往后,普天下再无人可知,亦再无处可觅了……”
复又垂颔静思了片刻,踱步于窗下,遥向东首房处抱拳低语呢喃:“郑公,我洪季常于帐下数载随侍,深得眷顾,此番即便是离去,亦有我难以言道之隐,望郑公能恕责职下,转世来生,当期再奉鞍前。”言迄潸然泪涌,别样凄愁。
感怀罢,洪文书无限思眷地对房内扫视了一遍,寥落地轻叹数声,推开门扉,绝决地径自离去。此时恰得二更许,天色灰沉,黯云封月,洪文书兜兜转转,未曾惊动任何人便遁出了营围,没入草莽僻径之间,转瞬便不得所踪。
次日清晨,郑公方才起身洗漱,忽见帐下亲侍兵破门而入,待不得见礼,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报道:“国姓爷,了不得……了不得了!文……文书他……他……”一口气未走匀,那亲侍兵竟噎在当下,面涨耳红地续不出话来。
郑公想得昨日酒席间的醉语疯言,不禁奚骂道:“文书如何了?他敢是么真要去嫁人不成?”好容易喘匀了息,亲侍兵苦脸回道:“爷勿要耍笑小的了,真是出了大事!洪文书一早便不见了影迹,里里外外皆寻遍了仍是无果。小的访了驻哨和值夜几人,皆说未曾见得,但值夜的阿全说昨日深夜听得文书房内有怪声响,问时文书却道无事,不想今日竟凭地没了……”
郑公听得眉间紧蹙,思酌片刻道:“去唤驻哨、值夜至帐前听候!”亲侍兵领命退下。
不到半盏茶光景,驻哨和值夜几人前后到了大帐,各人心自惴惴,惶恐不己。郑公详细地咨问了一番,亦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对那值夜所禀情况深感离奇诡异。
“怪声?犹若鬼泣……”郑公喃喃自语道:“端的想不明白,诚是古怪非常!”顿了一顿,遂下令道:“众人与我同去文书寝处一看究竟!”
待至文书房内勘察搜检后,发现房内井然如斯,枕褥、漱器等起居物品皆无凌乱之象,唯少了那本残书,宛若活生生的一个人在军营内凭地消逝了般。
郑公正纳闷不解时,傍下偏将禀道:“国姓爷,属下这般来看,一来这屋子里无打斗拼杀之迹,应非受外敌所掳;二来洪文书自少便入了军帐,其兄洪季平已阵亡,亦无亲友在外,实是无甚缘由自行外出,纵是出营驻哨人等亦能知晓;这三来嘛……”
郑公见他欲语又止,似有难言之情,忙催问到:“其三如何?”偏将一凛,低首回话:“属下实不敢言……”“但说无妨!依你之意,这其三又是如何?”“国姓爷明鉴,洪文书莫名失踪,而乡里拾得的那本残卷也一并没了。昨夜席间依文书所示,那残卷所录之事殊是穷奇神妙,属下念想……这文书是否习得了什么仙家道法,脱尘而去?”
“一派胡言!”郑公挥手斥道:“这所谓神道方术如何能真得以羽化升仙?”偏将一时语结,但旋即回道:“国姓爷息怒,但洪文书一事……属下愚钝,想来实无他解了……”郑公亦无以为应,思来想去,也只得加遣数人外出细细找寻。
1662年,农历二月廿八。
已近半月,依然寻不得洪季常的下落,赤嵌城内百姓风言渐盛,皆曰国姓爷帐下文书学得仙法天朝列班了,陈、林、张三人亲眼得见那残卷的奇妙,更是言之凿凿,说得那残书真若太乙遗卷一般。为免民间杂议混淆视听,郑公只得对外谎称洪季常因功受勋并外派离岛,方才逐渐平了此番终不得解的佚事。
《鬼畜》特别篇—《溯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