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顾炎武(清)-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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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涣,王居无咎。”《管子》曰:“与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谋之。”呜呼!崇祯末年之事,可为永鉴也。已后之有天下者,其念之哉!
唐自行两税法以后,天下百姓输赋于州府,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及宋太祖乾德三年,诏诸州支度经费外,凡金帛悉送阙下,无得占留。自此一钱以上皆归之朝廷,而簿领纤悉特甚于唐时矣。然宋之所以愈弱而不可振者,实在此。昔人谓古者藏富于民,自汉以后,财已不在民矣,而犹在郡国,不至尽辇京师,是亦汉人之良法也。后之人君知此意者鲜矣。
自唐开成初,归融为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奏言:“天下一家,何非君土?中外之财,皆陛下府库。”而宋元中,苏辙为户部侍郎,则言:“善为国者,藏之于民;其次藏之州郡;州郡有余,则转运司常足;转运司既足,则户部不困。”自熙宁以来,言利之臣不知本末,欲求富国,而先困转运司;转运司既困,则上供不继;上供不继,而户部亦惫矣。两司既困,虽内帑别藏积如丘山,而委为朽壤,无益于算也。是以仁宗时富弼知青州,朝廷欲辇青州之财入京师,弼上疏谏。金世宗欲运郡县之钱入京师,徒单克宁以为如此则民间之钱益少,亦谏而止之。以余所见,有明之事,尽外库之银以解户部,盖起于末造,而非祖宗之制也。王士性《广志绎》言:“天下府库莫盛于川中,余以戊子典试于川,询之藩司,库储八百万。即成都、重庆等府俱不下二十万,顺庆亦十万。盖川中无起运之粮,而专备西南用兵故也。两浙赋甲天下,余丁亥北上,滕师少松为余言,癸酉督学浙中,藩司储八十万;后为方伯,止四十万;今为中丞,藩司言不及二十万矣。十年之间,积贮一空如此。及余己丑参政广西,顾臬使问自浙粮储来,询之,则云浙藩亦不满十万,与浙同,每岁取矿课五六万用之。今太仓所蓄亦止老库四百余万,有事则取诸太仆寺。余乙未贰卿太仆时,亦止老库四百万,每岁马价不足用,则取之草料。盖十年间东倭西孛,所用于二帑者逾二百万故也。”其所记万历时事如此。至天启中,用操江范济世之奏,一切外储尽令解京,而搜括之令自此始矣。今录上谕全文于此,俾后之考世变者得以览焉。天启六年四月七日,上谕工部都察院:“朕思殿工肇兴,所费宏钜,今虽不日告成,但所欠各项价银已几至二十万。况辽东未复,兵饷浩繁,若不尽力钩稽,多方清察,则大工必至乏误,而边疆何日敉宁。殊非朕仰补三朝阙典之怀,亦非臣下子来奉上之谊也。朕览南京操江宪臣范济世两疏所陈,凿凿可据。其所管应天、扬州府等处库贮银两,前已有旨尽行起解,到京之日,照数察收。似此急公徇上之诚,足为大小臣工模范。使天下有司皆同此心,朕何忧乎鼎建之殷繁,军饷之难措哉。范济世所奏,奉旨已久,其银两何尚未解到?尔工部都察院即行文速催,以济急用。且天之生财止有此数,既上不在官,又下不在民,岂可目击时艰,忍置之无用之地?朕闻得盐运司每年募兵银六千两,实收在库约有二十余万两,又盐院康丕扬在任,一文未取,每年加派银一万,约有二十余万两,又故监鲁保遗下每年余银四万两,约有四十余万两;连前院除支销费过,余银约有八十余万两,刷卷察盘可据。又南太仆寺解过马价余银二十六万两,见寄在应天等府贮库;又户科贮库余银约有七万两,寄收应天府;又操江寄十四府余银约有十万两;又操江寄贮扬州、镇江、安庆三府备倭余银约有三十余万两。北道刷卷御史可据已上七宗,俱当遵照范济世所奏事例,彻底清察,就著南京守备内臣刘敬、杨国瑞亟委廉干官胡良辅、刘文耀,会同该部院抚按官,著落经管衙门察核的确,速行起解。有敢推避嫌怨,隐匿稽迟,怀私抗阻者,必罪有所归。如起解不完,则抚按等官都不许考满迁转。刘敬等亦不许扶同蒙蔽,委法徇私,必须殚力急公,尽心搜括,庶大工、边务均有攸赖,国家有用之物不至为贪吏侵渔,昭朕裕国恤民德意。”又闻南京内库,祖宗时所藏金银珍宝皆为魏忠贤矫旨取进。先帝谕中所云:“将我祖宗库贮,传国奇珍异宝,盗窃几至一空者,不知其归之何所。”自此搜括不已,至于加派;加派不已,至于捐助,以讫于亡。由此言之,则搜括之令开于范济世,成于魏忠贤,而外库之虚,民力之匮所由来矣。以英明之主继之,而犹不免乎与乱同事,然则知上下之为一身,中外之为一体者,非圣王莫之能也。传曰:“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岂不信夫!
开科取士,则天下之人日愚一日,立限征粮,则天下之财日窘一日。吾未见无人与财而能国者也。然则如之何?必有作人之法而后科目可得而设也,必有生财之方而后赋税可得而收也。
○言利之臣《孟子》曰:“无政事则财用不足。”古之人君未尝讳言财也,所恶于兴利者,为其必至于害民也。昔明太祖尝黜言利之御史,而谓侍臣曰:“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济其私。欲行道者心存于天下国家,欲济私者心存于伤人害物。”此则唐太宗责权万纪之遗意也。又广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临水镇产铁,请置炉冶。”上曰:“朕闻治世,天下无遗贤,不闻天下无遗利。且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财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而必损于民。今各冶数多,军需不乏,而民生业已定,若复设此,必重扰之矣。”杖之流海外。圣祖不肩好货之意,可谓至深切矣。自万历中矿税以来,求利之方纷纷,且数十年,而民生愈贫,国计亦愈窘。然则治乱盈虚之数从可知矣。为人上者,可徒求利而不以斯民为意与?
《新唐书·宇文韦杨王列传》赞曰:“开元中,宇文融始以言利得幸。于时天子见海内完治,偃然有攘却四裔之心。融度帝方调兵食,故议取隐户剩田以中主欲。利说一开,天子恨得之晚,不十年而取宰相。虽后得罪,而追恨融才犹所未尽也。天宝以来,外奉军兴,内蛊艳妃,所费愈不赀计。于是韦坚、杨慎矜、王钅共、杨国忠各以裒刻进,剥下益上,岁进羡缗百亿万,为天子私藏,以济横赐,而天下经费自如。帝以为能,故重官累使,尊显ピ赫然。天下流亡日多于前,有司备员不复事。而坚等所欲既充,还用权娼,以想屠灭,四族皆覆,为天下笑。孟子所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者,可不信哉?”呜呼,芮良夫之刺厉王也曰:“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三季之君莫不皆然。前车覆而后不知诫,人臣以丧其躯,人主以忘其国,悲夫!
读孔、孟之书,而进管、商之术,此四十年前士大夫所不肯为,而今则滔滔皆是也。有一人焉可以言而不言,则群推之以为有耻之士矣。上行之则下效之,于是钱谷之任,榷课之司,昔人所避而不居,今且攘臂而争之。礼义沦亡,盗窃竞作,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后之兴王所宜重为惩创,以变天下之贪邪者,莫先乎此。
○俸禄今日贪取之风,所以胶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昔者武王克殷,庶士倍禄。《王制》:“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汉宣帝神爵三年,诏曰:“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已下俸十五。”光武建武二十六年,诏有司增百官俸,其千石以上减于西京旧制,六百石已下增于旧秩。晋武帝泰始三年,诏曰:“古者以德诏爵,以庸制禄,虽下士犹食上农,外足以奉公忘私,内足以养亲施惠。今在位者,禄不代耕,非所以崇化本也。其议增吏俸。”唐时俸钱,上州刺史八万,中下州七万;赤县令四万五千,畿县、上县令四万;赤县丞三万五千,上县丞三万;赤县簿尉三万,畿县、上县薄尉二万。玄宗天宝十四载,制曰:“衣食既足,廉耻乃知。至如资用靡充,或贪求不已,败名冒法,实此之由。辇毂之下尤难取给,其在西京文武九品已上正员官,今后每月给俸食、杂用、防阁、庶仆等宜十分率加二分;其同正员官加一分。仍为常式。”而白居易《为尉诗》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其《江州司马厅记》曰:“唐兴,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今之制,禄不过唐人之什二三,彼无以自赡,焉得而不取诸民乎?昔杨绾为相,承元载汰侈之后,欲变之以节俭,而先益百官之俸,皇甫以宰相判度支,请减内外官俸禄,给事中崔植封还诏书,可谓达化理之原者矣。《汉书》言王莽时,天下吏以不得俸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五代史》言北汉国小民贫,宰相月俸止百缗,节度使止三十缗,自余薄有资给而已,故其国中少廉吏。穆王之书曰:“爵重禄轻,群臣比而戾民,毕程氏以亡。”此之谓矣。
前代官吏皆有职田,故其禄重;禄重则吏多勉而为廉。如陶潜之种秫,阮长之之芒种前一日去官,皆公田之证也。《元史》:“世祖至元元年八月乙已,诏定官吏员数,分品从官职,给俸禄,颁公田。”《太祖实录》:“洪武十年十月辛酉,制赐百官公田,以其租入充俸禄之数。”是国初此制未废,不知何年收职田以归之上,而但折俸钞,其数年收职田以归之上,而但折俸钞,其数复视前代为轻,始无以责吏之廉矣。
《宣宗实录》:“宣德八年三月庚辰,兼掌行在户部事礼部尚书胡氵荧,奏请文武官七年分俸钞,每石减旧数,折钞一十五贯。以十分为率,七分折与官绢,每匹准钞四百贯;三分析与官绵布,每匹准钞二百贯。从之。氵荧初建议,与少师蹇义等谋,义等力言不可,曰:‘仁宗皇帝在春宫久,深知官员折俸之薄,故即位特增数倍,此仁政也,岂可违之。’氵荧初欲每石减作十贯,闻义等言,乃作十五贯。白而行之,而小官不足者多矣。”
《大明会典·官员俸给条》云:“每俸一石该钞二十贯,每钞二百贯折布一匹。”后双定布一匹折银三钱,是十石之米折银仅三钱也。盖国初民间所纳官粮皆米麦也,或折以钞布。百官所受俸亦米也,或折以钞。其后钞不行,而代以银。于是粮之重者愈重,而俸之轻者愈轻,其弊在于以钞折米,以布折钞,以银折布,而世莫究其源流也。
正统六年二月戊辰,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曹泰奏:“臣闻之《书》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今在外诸司文臣,去家远任,妻子随行。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薄者一石、二石,又多折钞。九载之间,仰事俯育之资,道路往来之费,亲故问遗之需,满罢闲居之用,其禄不赡则不免失其所守,而陷于罪者多矣。乞敕廷臣会议,量为增益,俾足养廉。如是而仍有贪污,惩之无赦。”事下行在户部,格以定制,不行。
《北梦琐言》:“唐毕相П家本寒微。其舅为太湖县伍伯,相国耻之,俾罢此役,为除一官。累遣致意,竟不承命。特除选人杨载宰此邑,参辞日,于私第延坐,与语期为落籍,津送入京。杨令到任,具达台旨。伍伯曰:‘某下贱,岂有外甥为宰相邪?’杨令坚勉之,乃曰:‘某每岁公税享六十缗事例钱,苟无败阙,终身优渥,不审相公俗为致何官职?’杨令具以闻,相国叹赏,亦然其说,竟不夺其志也。”夫以伍伯之役而岁六十缗,宜乎台皂之微皆知自重。乃信《汉书》言:“赵广汉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诚清吏之本务。谓贪浇之积习不可反而廉静者,真不知治体之言矣。○助饷人主之道,在乎不利群臣百姓之有。夫能不利群臣百姓这有,然后群臣百姓亦不利君之有,而府库之财可长保矣。《旧唐书·柳浑传》:“浑为宰相,奏故尚书左丞田季羔公忠正直,先朝名臣,其祖父皆以孝行旌表门闾,京城隋朝旧第,季羔一家而已。今被堂侄伯强进状,请货宅,召市人马,以讨吐蕃。一开此门,恐滋不逞。讨贼自有国计,岂资侥幸之徒,且毁弃义门,亏损风教。望少责罚,亦可惩劝。上可其奏。”夫以德宗好货之主,而犹能听宰相之方,不受伯强之献,后之人群可以思矣。王明清记高宗建炎二年,有湖州民王永从献钱五十万缗,上以国用稍集,却之,仍诏:“今后富民不许陈献。”嗟夫,此宋之所以复存于南渡也与?
江武尊卜式,以风天下,犹是劝之以爵。今乃怵这以威,戚畹之家常惴惴不自保,而署其门曰“此房实卖”,都城之中十室而五,其不祥孰甚焉。《南唐书》言后主之世,以铁钱六权铜钱四。而行至其末年,铜钱一直铁钱十。比国亡,诸郡所积铜钱六十七万缗。呜呼!此所谓府库财非其财者矣。
贼犯京师,史公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军饷告绌,乃传檄募富人出财助国。其略曰:“亲郊乃雍容之事,唐宗有崇韬;出塞本徼幸之图,汉武尚逢卜式。”桐城诸生姚士晋之辞也。然百姓终莫肯输财佐县官,而神京沦丧,殆于孟子所谓“委而去之”者,虽多财奚益哉!
洪武十五年七月,堂邑民有掘得黄金者,有司以进于朝。上曰:“民得金,而朕有之,甚无谓也。”命归之民。天启初,辽事告急,有议及捐助者,朝论以为教猱升木。而六年十二月,兵部主事詹以晋请灵鹫废寺所存男亩变价助工。奉旨:“詹以晋垂涎贱价,规夺寺业,可削籍为民,仍令自行修理寺宇,男有变佃为民业者,责令赎还本寺,以为言利锱铢之戒。”以权奄之世,而下有此论,上有此旨,亦三代直道之犹存矣。
○馆舍读孙樵《书褒城驿壁》乃知其有沼、有鱼、有舟;读杜子美《秦州杂诗》,又知其驿之有池、有林,有竹。今之驿舍殆于隶人之垣矣。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此又樵《记》所谓州县皆驿,而人情之苟且十百于前代矣。
今日所以百事皆废者,正缘国家取州县之财,纤毫尽归之于上,而吏与民交困,遂无以为修举之资。延陵季子游于晋,曰:“吾入其都,新室恶而故室美,新墙卑而故墙高,吾是以知其民力之屈也。”又不独人情之苟且也。
汉制,官寺乡亭漏败,墙垣也坏不治者,不胜任,先自劾。古人所以百废具举者以此。
○街道古之王者,于国中之道路,则有条狼氏涤除道上之狼扈,而使之洁清。于效外之道路,则有野庐氏达之四畿,合方氏达之天下,使之津梁相凑,不得陷绝。而又有遂师以巡其道修,候人以掌其方之道治。至于司险掌九州之图,以周知其山林川泽之阻,而达其道路。则舟车所至,人力所通,无不荡荡平平者矣。晋文之霸也,亦曰:“司空以时平易道路。”而道路若塞,川无舟梁,单子以卜陈灵之亡。自天街不正,王路倾危,涂潦遍于效关,污秽钟于辇毂。《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卷言顾之淋焉出涕。”其斯之谓与?《说苑》:“楚庄王伐陈,舍于有萧氏。谓路室这人曰:“巷其不善乎,何沟之不浚也?’”以庄王之霸而留意于一巷之沟,此以知其勤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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