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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中苦辩-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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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猫和鸽子。这些行为会一再重复,因为它源于顽劣的天性,残酷愚昧,胆怯狠琐,在阴暗的角落里咬牙切齿。这些人作为一种生命,怎么会去宽容其他生命?!他们憎恨和惧怕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砍伐树木,连小草也不让生存。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些人走上街头搞卫生,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拔小草。绿色很快没有了,留下来的是肮脏的脚印。当然,镇子上也有人种草植树,正像有人热爱动物一样;但严重的问题是树和草越来越少,动物或者远离了我们,或者被大批大批地杀掉。

    “对其他生命不宽容,对自己也是一样。我这里不想去复述镇子上的几次械斗,点到为止,你心里完全清楚。算了吧,不说这些了……但我不得不跟你讲讲我的父亲——我曾说过要讲那个多灾多难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怀疑这是真的。我宴说的是他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中,有这样的结局是多么自然;而一些人在今天的行为,与昨天的如出一辙;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一条什么线在连结着——我由一些不该杀出的其他生命想到了一个生命,想到了这个生命与我的关系,他对我的至关重要、他留给我的疤痕、他流动在我身上的血液……·他死的时候满头白发,而我如今也满头白发了——我想说,我益不一定安然自如地走完我生命的里程,正像我的父亲到了暮年还遭到意外一样。小伙子,我羡慕你的年轻,可也忧虑你的岁月。因为生活的道路比你想象的坎坷万倍,你手中的刀子也许很容易就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不说这些。我还说我的父亲,说说他吧。他七十多岁了,行动不便,但头脑也还清晰。他对于镇子一片忠心。他看到什么不利的地方,就要说上两句。有一次他议论起新修的一条马路,指出这条柏油路耗资巨大,但却效益不好。他有理有据,虽然尖锐无比,可是态度和蔼。谁知道这就惹火了镇上的一些人。开始他们寻茬儿让他进了一个什么学习班,后来又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不好,就把他转到了一个农场——就是我们镇子的明星农场。父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能种地?我和母亲去找了管事的人,他们说已经照顾他了,让他做农场的饲养员。我去看过他一次,见他弓着腰给猪搅拌饲料,饲料里有拇指大的一块地瓜,他抓出来就吃……我偷偷地哭了,没有让父亲看见,也没有将这些告诉母亲。又过了半年,父亲的罪行不知怎么又加重了,被调到了一个石墨矿去。那里更苦更累,而且劳动时有人看守。去了石墨矿的人,他的家里人不能随便探望,直到父亲死,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见他,我给吓了一跳:他的白发全给石墨染黑了,连牙齿上也沾了黑粉。我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不回答,只用包了破布的手去擦脸。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在小床上喘息的时候,我和母亲被通知去矿上探视。可母亲病了,丈夫临死她也没能见上一眼。我自己去了,路上尽管做好各种思想准备,也还是被父亲的样子吓呆了。他握住我的手,不说话。我也不说。最后,老人突然从身子底下取出一个小纸包,指了指说:‘哑药!”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说:‘祸从口出啊……’他把哑药递给了我,我明白了。父亲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后来见用不上了,就留给了他的儿子……我两手捧着这最后的礼物,向父亲跪下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小伙子拧着眉毛看着我,嘴角活动了几下,问:“你,吃了哑药?”
    “我捧着它离开了石墨矿,沿着芦青河堤往回走去。好几次我想塞到嘴里,但最后一次我抬头看到了自己的镇子,心里一热,就把那药撒到河水里去了!”
    小伙子大松了一口气。
    “尽管父亲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但我还是不想使喉咙变哑。我的镇子!我的镇子!清模一下我这颗滚烫的心……我之所以给你讲了父亲的死,因为我想到了有些人像潜伏病菌一样潜伏了一种仇恨,它会像流感一样突然而迅速地蔓延。眼下我又看到了这种危险。无数的狗被杀死,鲜血染红庭院,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人是不是正期待着这种效果?这一切,又是不是他们宣泄仇恨的一种方法?我确信会是这样。宣泄的方法各种各样,但确定无疑的是每一次宣泄都留下了巨大灾难。我忘不了有一年春天的所谓‘垦荒’——毫无必要地将镇子北面的树林毁掉!那片林于茂盛得可爱,当时槐树正开满了银色的槐花,引来了全世界的蜜蜂;蓉花树刚长出粉茸茸的叶子,柳棵爆开小绒球,灰暗的枯草里挺起红的紫的鲜花。它们好不容易告别了冬天,又要在挥动的镢头下呷吟。我亲眼见到有些人狠狠地创倒了一棵开满鲜花的槐树,双脚把花朵踩到土里时的那种微笑,那是掩饰不住的快感。连续五天的围垦,树林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一片焦土。他们疲惫地走了,头也不回。这片垦出的沙土至今没有种什么东西,只是冬天里旋着沙丘,那沙末在空中转着,像是树木的魂灵。就是这样,你怎么来解释这种种举动呢?你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宣泄的途忘吗?
  “我更不明白的是,街道上有多少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去做,他们恰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垃圾成堆,苍蝇一球一球在那儿滚动,捡垃圾的老人用赤裸的双手去抢一堆碎玻璃。又破又响的汽车轰隆轰隆地跑在街上,让人白天晚上不得安宁,冒出的油烟半天也散不开。在窄巴巴的街道上,常常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窜来窜去,总有人被掏兜、被欺侮。妇女和老人丢了东西就哭,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被几个歹徒拖到了防空洞里。没有腿和手的人在街上行乞,垫着小板凳一挪一挪往前走。各种宣传车来来往往,无数大喇叭吵翻了天,野蛮无理地强行掠夺你的宁静。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权力要这样?不知道。你放眼往南望,你望到了那一溜儿黑影吗?那就是南山,是我们这儿唯一的山区。那儿没有水,没有柴草,也没有多少粮食。那儿的人衣衫褴褛,一代一代都面黄肌瘦。因为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往灶坑里填地瓜干,锅里煮的还是地瓜干。你可以想见那里的生活。你知道那里有多少事情需要立刻去做。可惜这些一年一年延续下来,没有多少变化;而与此同时,有人却毫不含糊地强令杀了十一次狗……”

    小伙子的眼睛转向了窗子,望着很远的地方。他听到这里,认真地插话说:“我不是反对你的意见;不过我想到了两件事儿。一是你把我们这儿说得太吓人了;二是山区里的人那么苦,为什么不把养狗的费用使到他们身上?难道这些狗比那些人还重要吗?”

    这都是直接的意见,然而十分尖锐。我不由得握住了小伙子的手,我感谢他终于开始和我一起思考起如此严肃的问题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这两个简单极了也是复杂极了的问题。我说:“你问得好,我没法回避。让我试试吧。先说第一个问题。你认为这地方被我说得太吓人,但你没说我编造了什么,这就好。当然,我们这儿还有一万条值得赞扬的,这也是事实。而我要说的,是那些刻不容缓地需要根除的方面,这一切只要存在一天,我就有理由用手指去指出来。但愿你不要真的被吓住,而是变得更勇敢。我在指出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会手指抖动,但那不是为了吓你,而是一个老人真诚的激动。再说说第二个问题吧,它更难以辩解。首先我想说,饲养狗是人类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看起来似乎可有可无,但你只要看一看镇上人在这方面的经历,看一看最困难的山区还有很多人养狗,就会否定那种看法。镇子上十一次对狗进行围剿,无数人流下了眼泪,受到了很大的挫伤,发誓再不养狗可奇怪极了的是,大家像我一样发誓,如今也像我一样地违背了誓言。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是一个生命最深层的一种温望,必须去满足。至于这种渴望到底反映了什么,我还说不清。我朦朦陇陇觉得,一种生命需要另一种生命的安格,他们必须在这种无形的交流中获得某种灵感。在通向永恒的路上,也许真的需要它来陪伴。这个谁也讲不清,你默默地用心灵去感觉,也就知道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你那种切近的功利换算的方式就无助于理解这个问题,二者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说对待困苦和艰难永往直前的,究竟是世界上的哪一种人,是些什么人,这种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素质。那些坚决主张杀狗的人当然不是为了节俭,他们恰恰在情感上是极其吝啬的一种人。而对于自然界的各种生灵倍感亲切,每时每刻都试图去理解和接近的人,他们才对苦难特别敏感,也最愿意为消除那些痛苦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勇敢的人从来都不是冷酷的人,你可以在生活中找到无数的例子”

    他倾听着,眨动着眼睛,不知是否真的理解了我的话?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就将头埋下去。看来他已经准备再听一听,他由厌烦这种谈话转为渐渐习惯和可以容忍,又变为希望去接受……但我这会儿也想听听他的了。我问:“这次打狗进行得顺利吗?已经完成了多少?”

    他像困倦一样揉着眼睛,把头扭向一边。停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抿了抿嘴角说:“大约进行到一半以上了。这次比过去困难。把狗藏起来的太多。有的狗冲出来,疯了一样。我们有枪,可怕伤了人。狗冲到小巷子里,急得乱跳。我们墙上巷口,用枪扫,有的中了弹还迎着我们反冲过来。天哪,真可怕,它们一边流血一边跑。好多狗跑出镇子,往南,往山里跑。我们联合起来堵截。有一次围住一个山包,往前缩小圈子,一抬头,看见几百只狗昂着头站在山坡上。它们一起着我们,这一回没有一只跑掉,也不逃,我们吓得不轻。后来当然开了枪,几百只狗叫成一片,有的腾到半空,像给打飞了一样。那面山坡都给染红了……”
  我们都沉默了。
    我像被什么烧灼着,心上一阵阵刺痛。我说:“真不简单,小伙子,真不简单才在你这儿,一切需要暴力、需要用强制手段去对付的方面,都干干脆脆地做了;一切都要胸怀、需要眼光、需要高瞻远瞩才能办到的事情,都搞得一塌糊涂……”我差不多要碰到小伙子的脸了,声音大得有些吓人:“你能否认这是一场屠杀吗?你没法否认!崭新的屠杀,就发生在这里!一可是,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吗?没有!不会这么便宜。一种反击正在悄悄地开始,只要你好好睁大眼睛就会看到。你到医
  院,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队治病,他们横一行竖一行,人山人海,天天如此;你再看着手术台上有多少人在流血,看看病床上有多少人在死命地绞拧。不治之症越来越多,肿瘤医院天天满员,今天一个好友死于肝癌.明天一个熟人因肠癌开刀;我的一个学生前不久还给我送来一盆花,昨天听说他已经查出了肺癌。无数的人患上了肝炎,验血的、做B超的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屠杀吧!与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对抗吧,仇视它们吧!这一切的后果只能是更为可怕的报复!不要胆怯,
  不要逃遁,来收获自己种植的果子吧!最近,那些热衷于种种屠杀的人据说又有了一个愚蠢之极的可笑举动:合家迁到镇子北边的小河滩上居住!他们把大街上的树伐光了,堆满了垃圾,如今又要逃了!他们就忘了南风一吹,街心的毒气照样吹到河滩上去,忘了他们身上已经积满了毒素!他们假使逃掉了惩罚,他们的儿孙呢?他们一手糟踏了我们的镇子,如今倒想一逃了之!可惜这绝对办不到,大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凶狠残酷地对待生活、对待自然,必遭报应!你听说这样一个故事了吧?一个人无法战胜他的仇人,最后就在身上缚满了炸药,紧紧地抓住了仇人,然后拉响了导火索!人类身后此刻就紧紧跟随着这样的一个自然巨人。他的身上缚满了炸药。我们跑吧,跑吧,躲避着他要命的手掌……真的,我总觉得大自然与人类决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我说着,说着,不知何时流下了滚烫的泪水。泪水流下脸颊,又流进密密的胡须。
    我看到小伙子站起来,眼睛里也有两汪泪水。他看着我,木木地站着。他的身体突然像秫秸一样疲软,两手抖着,肩上的枪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子。他推开了门,跨了出去。
  我捡起了地上的枪,追出门去。
    “小伙子!你的枪!枪!……”
    我大声地呼喊。他没有回应。我再一次呼喊。
    有人在摇动我的肩膀。我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身穿睡衣的妻子。她用手来擦我的泪水,说:“你梦中喊得好响。你哭了。我听了都有点害怕……”
    我一下坐起来。我说:“我总算把杀狗的人劝阻住了,他刚刚走。”
    妻子苦笑着:“这是一个梦。你一直在睡觉。”
    是的。一夜的辩解,没有目标的辩解!我推开了被子,走下来……太阳从窗极射进,彤红彤红。我不知怎么急于到院子里看看我的狗——我相信它这个夜晚会像我一样睡得很糟。它的温暖的小窝就垒在院子的一角,是我的杰作。我向它小心地走去。我惯于在它清晨熟睡时去逗弄它一下……我走过去,低下头去看它。我身上抖了一下——这是真的吗?

    它闭着眼睛,跟前是一汪凝住了的血。它昨夜被人杀掉了!刀痕在脖子上,刀子插得很深、很准……屋子里,爱人和孩子在说笑,他们在笑我夜里说梦话……我的眼泪夜间流过了,因此这会儿没有再流。我轻轻地把它托起来,像托一个孩子。我小声对它说:“我对不起你。我没能保护你。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一次已经不需要通知,也不需要辩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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