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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存在主义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到沙特-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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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忍痛,他感到非常恐惧,他满脑子想着这件事:这和他的年龄有关。我却从不多想它,使我冒汗的,并不是对于受苦的恐惧。

    我站起来,走到那堆煤屑边。汤姆跳起来,恨恨地盯我一眼,因为我的鞋子叽叽咕咕地响,使他心烦。我不晓得我的脸色是不是和他一样地惊慌:我看见他也在冒汗。天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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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没有一点光透入这黑暗的角落里来,我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颗北斗七星。但是这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了:前天晚上我可以从修道院的暗室里看到一大片天空,而白天的每一个时辰都使我得到不同的回忆。早上,当——晴天碧空的时刻——天空清澈而呈蔚蓝色的时候,我想起大西洋的海滨;午时我看见太阳,我就想起塞维尔的酒吧,在那里,我喝着美酒,吃着鳀鱼和橄榄;下午我在阴凉的地方,我想起了那伸展在一半斗牛场上的深深的阴影,另一半是闪耀的阳光;整个世界如此地在空中映照着,这真是难得见到的。然而,我现在虽然能称心地仰望天空,但是天空已不再使我唤起什么思忆。我宁可这样。我走回汤姆身边坐下。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去了。

    汤姆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话。他非说话不可,不然在他的脑子里就认不清自己了。我想他是向我说话,但他并没有望着我。

    无疑的、他怕看到我这灰色而冒汗的样子:我们都是一个样子,彼此览照比镜子还糟。他望着那比利时人,那可以活下去的人。

    “你知道吗?”他说。

    “我不知道。”

    我已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话。我望着那比利时人。

    “什么?什么事情?”

    “我们将要遭遇到的事,是我所无法了解的。”

    汤姆身上有一股奇异的气味,对于气味我似乎比平时更为敏感。我苦笑着说。

    “你等一下就会明白。”

    “这话不明白,”他固执地说。

    “我希望勇敢一点,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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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先知道……听,他们要把我们带到院子里。好。他们要站在我们前面。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五个或八个。不会再多。”

    “好!有八个。有人喊‘瞄准’,我就会看到八根枪对着我。我想,那时我多想钻进墙去,然后把背靠着墙……使尽全力,但是那墙壁仍屹立不动,象在恶梦中一样。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要是你知道我能怎样地想象就好了。”

    “好吧,好吧!”我说,“我也能想象到。”

    “那一定痛苦极了。你知道,他们瞄准眼睛和嘴巴,把你打得血肉模糊。”他迷迷糊糊地说下去。

    “我已经感觉到这些伤口,一个钟头来,我感到头上颈部疼痛。不是真的痛。这样更加难受。这也就是我明天早上会感到的疼痛。以后还会怎样呢?”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想表示我已明白了。我也感到疼痛,全身好象有许多小伤口似地疼痛。我很不习惯。但是我却不象他,我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

    “以后,”我说,“你就完了。”

    他开始自言自语:他不停地望着那比利时人。那比利时人好象没有听见什么似的,我知道他来的目的:他对于我们所思所想并不感兴趣,他是来看守我们的躯体,我们的活活地受死亡痛苦的躯体。

    “就象一场恶梦,”汤姆说。

    “你要想什么东西,你常有这种印象,觉得行了,你快要明白了,可是一会儿又溜开了,它躲开你,消失了。我对自己说:以后化为乌有。然而我一无所知。有时候我几乎可以……但随即又消失了,于是我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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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想着疼痛,想着子弹,想着枪声。我是一个唯物者,我可以向你起誓;我不会发疯。然而却有些不对劲的事情。我看见我的尸体,这并不困难,但是看见它的是我自己,我的眼睛。我必需想到……想到我不能再看见任何东西,世界仍然为着别人而继续下去。我们原不想这些事,巴布罗。相信我:我已经整夜逗留着等候某些事情。但是这却不同:它从背后爬向我们,巴布罗,我们无从准备。“

    “闭嘴,”我说,“你要我叫一个牧师来吗?”

    他不回答。我已经注意到他装作一个预言者,喊我巴布罗,用一种怪异的声音。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好象所有爱尔兰人都是这个样子。

    我仿沸觉得他身上有尿臭味。

    实际上,我并不同情汤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都面临死亡的情境下,我应该会有一点同情的。

    和别人在一起可能就不同。

    比如,和雷蒙。格里斯。但是我在汤姆和尚之间,却感到孤独。

    然而,我宁可这样:和雷蒙在一起也许我会更激动。不过我是很坚强的,我希望一直这样坚强。

    他不断地喃喃自语,好象神经错乱似的。他说话必定是为了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当然,我和他的意见一样,他所说的我都会说:死并不是自然的。自从我面临死亡以来,我觉得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然的,这堆煤屑,这张凳子,或者彼得罗那副丑陋的脸孔,都显得不自然。当我想到和汤姆相同的事情时,心理就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整个夜里,我们会同时想着一些事情。我从旁看他一眼,第一次我觉得他很奇怪:他脸上有死亡的痕迹。我的骄傲受到损伤:过去二十四小时,我和汤姆在一起,我听他说话,我也对他说话,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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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我们并没有相同之处。然而,如今我们却犹如孪生兄弟一般地相象,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将要一起死亡。汤姆握着我的手,但眼睛并没有朝我看。

    “巴布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真的要完了。”

    我甩开我的手,对他说:“瞧瞧你的脚,你这猪猡!”

    在他的两脚之间有一滩水,而且还一滴滴地从他的袴下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慌地问道。

    “你撒尿在裤子上,”我告诉他。

    “不会的,”他愤怒地说:“我没有撒尿,我一点都没有觉得。”

    那比利时人走近我们。

    他假装关心的样子说:“你感到不舒服吗?”

    汤姆没有回答。那比利时人看看那滩尿,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汤姆恶狠狠地说:“但是我并不害怕,我发誓我不害怕。”

    那比利时人不答话。汤姆站起来,走去屋角边撒尿。他扣着裤扣走回来,又坐下来,不发一言。那比利时人拿着本子在记录。

    我们三个人都瞪着他看,因为他是活人。他有活人的举动,有活人的心意。在这地窖里,他冷得发抖,正如活人所应发抖那样。他有一个柔顺而养得很好的身体。我们这些人几乎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无论如何不是同样地感觉到了。我很想摸摸我的裤裆,但是我不敢。我看看那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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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他弯弯地站着,能控制自己的筋肉,他是能够想明天的人,而我们,只是三个没有血肉的影子。我们瞪着他,象吸血鬼似的吸取他的生命。

    他最后走到小璜身边。他是由于职业的动机或是由于慈悲的冲动而去抚摸他的脖子吗?

    如果他是出于慈悲的心理,那是整夜之中唯一的一次。

    他抚摸璜的头部和脖子。那小孩就让他抚摸,眼睛还一直望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奇异的样子注视它。他那只铁钳般的手握住比利时人那只肥嫩而又红润的手。我猜想会出什么事情,汤姆也一定这样猜想着,但是那比利时人却不在意,他还象父亲似的微笑着。一会儿,那小孩把那只红润而又肥嫩的手放到嘴上,想去咬它。

    那比利时人急忙缩回,踉跄地退到墙边。他颤惊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一定立刻明白我们已不象他那样是人了。我笑了起来,一个守卫惊跳了一下。另一个睡着了,他那张大着的眼睛是空洞的。

    我感到疲倦,同时又太紧张。我不愿意再去想那黎明时即将面临死亡所发生的事。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觉得是一些字眼和空虚。但是只要我试想任何别的事情,我就觉得一排来福枪口对准了我。也许我已经不下二十次体会到我的枪决,甚至有一次我想这次可真完了:我一定已经睡着了一分钟。他们把我拖到墙边,我挣扎着,我求饶着。

    我惊醒了,看看那比利时人:我怕我在睡梦中叫喊过。然而他却在弄着髭须,他未曾留意什么。

    要是我愿意,我想我可以入睡片刻,因为我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闭过眼。我困极了。但是我不想失去剩余的二小时生命:他们会在黎明时叫醒我,我会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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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地跟着他们走,而后糊里糊涂地死去!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象一只动物似地死去,我要体验。

    再说我害怕作恶梦。

    我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想改变我的思念,我开始回想我的过去的生活。一连串的回忆凌乱地回到眼前。好的和坏的都有——或者至少“以前”

    我这样称呼它们。

    有脸孔和故事。

    我想起在凡伦西亚的节日中一个矮小的斗牛士的血脸,我的一位叔叔的脸孔,雷蒙。葛里斯的脸孔。

    我回忆我整个的生活:我怎样在一九二六年失业了三个月,我几乎要饿死了。我回想在格兰纳达的一个长凳上过夜!我三天没有吃东西,我很愤怒,我不愿死去。这使我微笑了。我多么狂热地追求幸福,追求女人,追求自由。为什么?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敬佩比尹马加尔,我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的运动,我在群众的集会中演说,我一切都是很认真的,好像我是个不朽的人物。

    在这瞬间,我觉得我的全部生活都涌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想:“这是一个绝对的谎。”它不值什么,因为它已经完结了。我不明白我怎样会跟女孩子散步、欢笑:要是我知道我会这样的死去,我恐怕连小拇指头也不会动一动了。我的生命摆在我的前面,闭上,完结,象一个囊袋,然而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完成。有个时候我试着去批评它。我很想告诉自己说,这是一个美丽的人生。但我却不能对它下判断,因为它只是一个草稿。我曾经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追求永恒,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怀念,有如此之多的事情我该怅望的,曼沙尼酒的味道或是夏天在加底斯小湾上的洗浴。然而死亡使一切都失去了诱惑力。

    那比利时人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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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他对我们说:“如果军事单位允许的话,我愿意为你们带个信,带点纪念物,去给爱你们的人……”

    汤姆喃喃地说:“我什么人都没有。”

    我没有作声。汤姆等了一会儿,好奇地望望我。

    “你不带几句话给康恰吗?”

    “不。”

    我讨厌这软弱的同伴,这是我的错,我在前一天夜里把康恰的事告诉他,我应该抑制自己。我和她来往有一年的时间。昨天晚上,我真想见她,只要能见她五分钟,就是砍掉我一只手臂我也愿意。这就是为什么我谈起她,我无法抑制自己,现在我却不再见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话对她说。甚至我也不想怀抱她:我的躯体使我战栗,它变得灰暗又不断冒汗——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她的躯体使我战栗。康恰如果听到我死了,一定会哭泣,她一定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人生感到乏味。但是要面临死亡的仍然只是我啊!我想着她那温柔、美丽的眼睛,当她望我时,总有某种东西注入到我的身上。

    但是我知道这已经完结了;如果她“此刻”望着我,她的目光一定还停留在她的眼睛里,而不会传到我的身上。我是孤独的。

    汤姆也是孤独的,但是和我并不同。

    他交叠双腿坐着,露出一种微笑的样子注视着那个长凳。他的神色愕然。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着木头,好象是怕弄破什么东西似的,随后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还打了一个战栗。

    如果我是汤姆,我是不会用触抚长凳来自娱的,只有爱尔兰人才会这样。不过,我也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都走了样:比平时更为模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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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稀薄。我只要看看那张长凳,那盏灯,那堆煤屑,就可以感到我快要死了。自然我不能很清晰地想到我的死,然而我却到处看见了死亡的影子,在一切东西上面,它们已经隐退到某个距离,犹如人们在一个垂死者床边低沉地说话一般。

    汤姆刚才在长凳上所摸触的,正是“他的”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安然回家,说他们已经饶了我的命,我还是会感到漠然:当一个人失去了永恒的幻觉时 几小时或几年的等待,对他来说是完全一样的。我一无所有,我是很平静的。然而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平静——原因是我的躯体;我的躯体,我用它的眼睛看,我用它的耳朵听,但它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冒汗,它发抖,我不再认识它了。

    我不得不碰它,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好象是别人的躯体一样。

    有时候我还感觉它,我感到沉没,感到滑落,犹如置身于一架急剧下降的飞机上似的。或者感觉到我的心在跳。但是这并不肯定我什么。从我身体出来的一切东西都是扭曲的。大多数的时间是沉静的,我只感到一种重量、一个龌龊怪物压着我;我感到好象和一个巨大的毒虫系在一起。我摸摸我的裤裆,已经湿了;我不知道是汗或是尿,为了小心一点,我就走到那一堆煤屑边去小便。

    那比利时人拿出手表来看看。他说:“三点半钟了。”

    杂种!他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汤姆跳了起来,我们都没有留意时限已到了。黑夜象一块阴沉而无形的东西笼罩着我们,甚至于我还没有想起它已经开始了。

    小璜哭泣起来。他捏着手,恳求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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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挥动着手臂在整个地窖里跑,随后就倒在一张草席上呜咽起来了。汤姆忧伤地望着他,甚至于连想去安慰他的意念都消失了。其实也用不着:这小孩比我们还要吵闹,但是他的痛苦却较少:他正象一个以发烧来抵抗病痛的病人,如果不发热,痛苦会更剧烈。

    他哭泣: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是在怜悯自己;他并不想到死。在这一秒钟,只在这一秒钟,我真想哭泣,为了怜悯自己而哭泣。然而正好相反:我瞧瞧这小孩,我看到他那抽泣的削瘦的肩膀,我感到自己的忍心:我既不怜悯自己也不怜悯别人。我对自己说:“我希望勇敢地死去。”

    汤姆站起来,他走到那圆洞的下面,开始等待着日光。

    我只希望死的干脆,我想的也只是这个。但是当医生把时间告诉我们时,我感到时光飞逝,一点一滴地流去。

    天色仍是黑暗,我听到了汤姆的声音:“你听到他们了吗?”

    一队人走向院子里。

    “听到了。”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怎能在黑夜里就枪毙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不再听到什么了。我对汤姆说:“天亮了。”

    彼得罗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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