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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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树瘤多是人形,一遇狂风大雨,便暗长数尺,见人来了才收缩如旧。马鸣说得更神,说有一次他不经意睡在树下,把斗笠挂在小枫鬼的一枝断杠上,半夜被雷声惊醒,借着电光一看,斗笠已经挂在树头上,咄咄怪事。
马鸣吹嘘他年少时习过丹青。他说他画过这两棵树,但是画过之后,右臂剧痛三日红肿发烧,再也不敢造次。
画都画不得,自然更不敢砍伐。两棵树于是越长越高,成了远近几十里内注目之物。曾经有人锯取树枝,挂一块红布插于门上辟邪,或者取树木雕成木鱼,用来祈神法灾,据说都十分灵验。我曾经参加过一次水利建设设计,到公社里描制规划图。中学范老师也派来参与此事。我们一起到县水利局,复制这个公社的地图。在那个积尘呛鼻的资料室里,我才知道1949年以后政府还没有测绘过任何完整的地图,一切设计还是根据日本军队侵华时留下的军用图,一种诸葛亮用过似的黑白线图,1:5000的大比例,一个公社就可占上一大张。此图不以海平面为标高基点,而是以长沙市小吴门城墙的基石为参照,据说是日军人侵前,买通汉好偷偷绘制的,不能不让人惊叹他们当年的准备周密和高效。
就在这张图上,我看见了马桥的两棵枫树也赫然人目。被日本人用红笔特意圈上。范老师有经验他说,这是日本人的导航标志。
我于是想起,马桥人确实见过日本飞机。本义说,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的时候,本义的大房怕伯还以为是来了一只大鸟,叫喊着要后生往地坪里撒谷,诱它下来,又要大家赶快拿索子来准备捉拿。
飞机不下来,大房伯伯很有信心地对着天骂:我看你不下来!我看你不下来!
当时只有希大杆子猜出这是日本人的飞机,是来丢炸弹的。可惜这个外来人讲话打乡气不好懂,大家没听明白、本义的大房伯伯说,都说日本人矮小,怎么日本鸟长得这么大呢?
村里人白白等了一天,没见飞机下来吃谷。到它们第二次来的时候,就屙下炸弹了,炸得地动山摇。大房伯伯当场毙命,一张嘴飞到了树上,像要把树上的鸟窝啃一口。本义直到现在还有点耳朵背,不知是那次爆炸声震的,还是被飞向树杆的那张嘴吓的。
村里炸死三人,如果加上一颗炸弹在二十多年以后延时爆炸,炸死了雄狮(参见词条“贵生”),那么亡命者应该是四人。
事情可以这样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两棵树,日本飞机会临空吗?会丢下炸弹吗?
——日本人毕竟对一个小山村不必太感兴趣。如果他们不以枫鬼为导航标志,是不必飞经这里的,也不大可能看见下面的人群吆吆喝喝,就可能把炸弹丢到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地方去。
有了这两棵树,一切就发生了,包括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其他后来发生的故事。
从那以后,马桥的这两棵树上就总是停栖鸦群,在人们的目光中不时炸开呼啦啦一把破碎的黑色。曾经有人想赶走它们,用火烧,还捣了鸦窝,但这些不祥之物还是乘人不备又飞回来,顽强地驻守树梢。
乌鸦声一年年叫着。据说先后还有三个女人在这棵树下吊死。我不知道她们的生世,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同丈夫大吵了一架,毒死了丈夫以后再自己上吊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路经这两棵树的时候,就像路经其他的某一棵树,某一根草,某一块石子,不会太在意它们。我不会想到,正是它们,潜藏在日子深处的它们,隐含着无可占测的可能,叶子和枝杆都在蓄聚着危险,将在预定的时刻轰隆爆发,判决了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的命运。
我有时候想,树与树是很不一样的,就像人与人很不一样。希特勒也是一个人。
如果一个外星人来读解他,根据他的五官、四肢、直立行走以及经常对同类发出一些有规律的声音,外星人翻翻他们可能有的辞典,会把他定义为人。这没有错。出上的汉简《楚辞》是一本书。如果一个不懂中文的希伯来学者来读解它,根据它的字形、书写工具以及出土现场,希伯来人可能以足够的聪明和博识,断定这是中文。
这同样没有错。但这些“没有错”有多大的意义?
就像我们说枫鬼是一棵树,一棵枫树,这种正确有多大意义?
一棵树没有人的意志和自由,但在生活复杂的因果网络里,它常常悄然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差别,有时候就像希特勒与甘地的差别,就像《楚辞》和电动剃须刀说明书的区别,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即便熟读了车载斗量的植物学,面对任何一棵不显眼的树,我们的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
两棵枫树最终消失于1972年初夏,当时我不在村里。我回来的时候,远远没有看见树冠,顿时觉得前景的轮廓有点不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进村后发现房屋敞露多了,明亮多了,白花花的一片有些刺眼。原来是树荫没有了。我见到遍地脂汁味浓烈的木渣木屑,成堆的枝叶夹着鸟巢和蛛网也无人搬回家去当柴禾,泥土翻浮成浪,暗示出前不久一场倒树的恶战。我嗅到一种类似辣椒的气味,但不知道来自哪里。
双脚踩出枝叶嚓嚓嚓,是催人苍老的声音。
树是公社下令砍的,据说是给新建的公社礼堂打排椅,也是为了破除枫鬼的迷信。当时谁都不愿意下锄,不愿意掌锯,没有办法,公社干部最后只得勒令一个受管制的地主来干,又加上两个困难户,许诺给他们兔除十块钱的债,才迫使他们犹犹豫豫地动手。我后来在公社看见了那一排排新崭崭的枫木排椅,承受过党员会,计划生育会,管水或养猎的会等等,留下一些污污的脚印,还有聚餐留下的油汤。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附近的几十个村寨都开始流行一种瘴痒症,男男女女的患者见面时也总是欲哭欲笑地浑身乱抓,搅动过的衣祆糟糟不整,有的人忍不住背靠着墙角做上下或左右的运动,或者一边谈着县里来的指示一边把手伸到裤子里去。
他们吃过郎中的药,都不见效。据说县里来的医疗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很觉得奇怪。
有一种流言,说这是发“枫癣”,就是马桥的枫鬼闹的——它们要乱掉人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报复砍伐它的凶手。
打蘸
罗江两岸的散匪各自为政。比较来说,马疤子在各路杆子子中威望高一些,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兵强马壮,也因为他有神功。他信青教,天天要打蘸,设上香案敬观音菩萨,带着手下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日中念念有辞。据说久坐者心静,神清。
道深,术高。他十多年咳痰的老毛病就是这样坐好的。他手下的队伍后来无论到何处坐有坐规,站有站相,渴上两天饿上两天,照样可以疾绝如飞上阵打仗。有些人说得更玄乎,说曾经亲眼看见他们打仗,刀砍在他们身上硬是不出血,枪打在他们的旗子上硬是打不穿,不用说,这都是薄团上坐出来的结果。
马疤子的队伍还有个特点,行军打仗经常不穿鞋,爬山跳沟却十分灵活,无论厉石还是铁钉,都伤不了他们的脚。老百姓把他们叫作“赤脚军”,说他们天天晚上要念十三太保的神行秘咒,才练出了这等的功法。光复后来告诉我,这当然是夸大。打赤脚只是为了跑动快捷,用叫作楮汁和婴子桐的两种植物捣成膏,涂敷脚掌,等膏汁干了以后再涂敷,重复数遍,脚下就有了一层壳,比什么鞋底都坚硬——这是他父亲在外从军的时候,从湘西苗人那里学来的办法。
人们对这支赤脚军十分惊奇。他们走到哪里,一些娃崽、老太婆也要跟着他们打蘸,坐蒲团当然也有没坐好的,一旦走火入魔,就癫了。马疤子劝一般人不要跟着他学,不要随便打。
他说打酿最要紧的是清心寡欲,要从善。当时粮食紧缺,杆子们到处打劫。马文杰一进城就常常被一些男女老少拦着哭诉喊冤,有的钱被抢了,有的媳妇被抢了,盼着马老板行个公道。
马文杰在长乐街邀集各路杆子的头目,开过一次会,说浮财就算了,但人一定要放,禾种和牛一定要还。各路杆了看他独身一人踏着草鞋来开会,不带卫兵甚至不带一枪一弹,只觉得一股正气压人,还未开腔就先怯了三分。有人看着看着花了眼,看出他头上一圈白光,白光上面还有紫色云彩,于是更加诺诺。大家喝完一桌酒,抽刀劈下一个桌子均表示立了誓,分头回去照办。
马疤子也就有了马大青天的名声。人们说,马疤子的队伍要粮不要钱,吃饱不带走。也就是说,手下人走到哪里,肚子饿了可以向老百姓要吃的,但只管一顿,除此以外的夺取都视为扰民,一经发现必须治罪。有一次,他手下的两个兵在脸上抹了把烟灰,让人家认不出,晚上冲进县中学校长的家,抢了校长老婆手上的两个金镯子子。校长家的一个保姆,情急之下在门槛外泼了一盆柴灰,留下了他们出门时的脚印,第二天再请马疤子来看现场。马疤子回去查鞋底,很快就查出了两个劫匪,当下把他们站笼子。两个都用铁丝穿锁骨,关亡木笼子里示众三天,穿铁丝的肉洞腐烂出一股臭味。然后一个烧死,烧得身上冒黄油,皮子炼炸地响。另一个不算首犯,从轻发落,就用刺刀捅死,留下一具尸——当时刺刀几进几出,都别弯了。
血从刀眼里喷出来,翻几尺高,把旁边一堵粉墙染红大片。
两个死囚一直不求饶,不喊叫,哼也没有哼一声。
值价!在场的汉子无不感慨佩服。
马疤子手下的兵,连贪财都贪得硬气,这一点没法不让其它杆子另眼相着。
从那以后,马痞子的兵不管到哪里借路,其它杆子都不会为难。他们若是给货商保源,完全不用武装,空手随行足矣。这叫作“仁义源”。碰到了其它的杆子,抱一个拳,报上马文杰的大名,对上两句江湖暗语,就可以逢凶化吉,一路畅通。
有时对方还会好意留饭,送上一条牛从或者两瓶好酒,攀个交情。
碘酊
中国人对工业制品多用俗称。我出生在城市,自以为足够新派,一直到下乡前,却只知道有碘酒而不知道有碘酊。就像我习惯于把红汞叫作“红药水”,把甲紫溶液叫作“紫药水”,把蓄电池叫作“电药”,把安培表叫作“火表”,把搪瓷杯叫作“洋瓷缸”,把空袭警报叫作“拉喂子”,把口哨叫作“叫嘴子”。
我到了马桥之后,常常更正乡下人一些更土气的称名。比方说,城里的广场就是广场,不是什么“地坪”,更不可叫“晒坪”。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的男女老幼都使用一个极为正规的学名:碘酊。他们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碘酒,很奇怪我用这种古怪的字眼。即使是一个目昏耳聩的老太婆,也比我说得更有学院味。他们用马桥腔说到碘酊的时候,像无意又说出了一个秘密暗号,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暗号,只是到必要的时候才说出来,与遥远的现代科学接头。
我打听这个词的来历。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这里从没有来过外国传教士(洋人是可能开医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规模的军队(新军是可能负伤也可能用药品新名的),教师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岳阳或长沙,不可能带回来比那里的用语更现代的东西。最后,我才知道这个词语与一个神秘的人有关。
下村的老村长罗伯,巴着竹烟管说,一个叫希大杆子的人,在这里最早使用碘酊。
发歌
如果看见马桥的男人三两相聚,蹲在地头墙角,或者坐在火塘边,习惯性地一手托腮或者掩嘴,就可以知道他们正在唱歌。他们唱歌有一种密谋的模样,不仅声音小,而且大多避开外人的耳目,在僻静的地方进行。对于他们来说,唱歌与其说是一种当众表演,不如说更像小圈子里的博奕。我原来以为这是害怕来自政府的禁止和政治批判,后来才知道,他们即使在“文革”以前很多年,就有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歌风。不知是什么原因。
马桥人唱歌,也叫盘歌,也叫发歌,与开会的“发言”、牌桌上的“发牌”,大概有类似的性质。汉代的枚乘作过很有名的《七发》,发是指诗赋的一种,多为问答体。马桥发歌也多是一问一答的对抗,是否就是汉代的“发”,不得而知。
年轻后生喜欢听发歌,对每一句歌词给予及时的评点或喝彩。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位较为大方,可能掏出钱去买一碗酒,或者凭着面子去赊一碗酒,犒赏歌手。缓手发完一轮就呷一口酒,借着酒力当然能发出更加杀劲更加刁钻难答的歌词,把对手往死角里逼,直斗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决不轻易把托腮或掩嘴的手撤下来。
他们的歌总是从国家大事发起。比方盘问对方国家总理是谁?国家主席是谁?
国家军委主席是谁?国家军委副主席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最近得的是什么病而且吃的是什么药?如此等等。这些难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就是天天看报纸,恐怕也无法像他们那样对远方大人物如数家珍,对他们的肺癌或糖尿病记得如此精确。我猜想这些浑身牛粪臭的汉子,奇特的记忆力,一定出自他们的某种特别训练。处江湖之野不忘其君,他们的先人也一定习惯于关注朝中的动静。
接下来是发孝歌。歌手们往往要互相揭短,指责对方没有给高堂大人弹棉絮,或者没有给逢生干爹买寿木,或者没有在正月十五给伯伯或小伯送腊肉,或者那腊肉的膘不够两寸,肉里面也有蛆虫拱,如此等等。他们总是义正辞严,质问对方是不是嫌贫爱富?是不是忘恩负义?是不是天天吃的猪狗食长的猪狗心?当然,对方要急中生智,要及时用天气或脚痛之类原由来开脱自己的劣迹,并且迅速发起反攻,找出对方新的不孝之举——即便夸大事实也在所不惜。他们一定要经受得起这场歌声的相互审汛,这种民间道德严格验收。
以上是必要的开局之争,体现着歌手的立场。
发完了这些,就可以放心了,就可以放心发一点觉觉歌了。“觉”的引伸义是玩笑,比如“觉觉话”就是指俏皮话。进一步的引伸义是不正经,比如“觉觉歌”
多指调情的歌。觉觉歌活跃肉身的感官,是年轻后生最为兴奋的节目,仍可采取对抗的方式进行,只是一方要作男角,另一方作女角;一方要爱,一方要拒爱。
我曾经留心录下过一些:想姐呆来想姐呆,行路不晓脚踩岩,吃饭不晓扶筷子,蹲了不晓站起来。
另一首更有呆气:
想姐想得气不服,天天吃饭未着肉,不信脱开衣服看,皮是皮来骨是骨。
也有歌颂女呆子杀夫图谋的,能让人吓一跳:
人家丈夫乖又乖,我的丈夫像黄柴,三斧两斧劈死了,各位朋友烤人来。
也有的唱得凄楚:
一难舍来二难离,回个影子贴上墙,十天半月未见面,抱着影子哭一场。
也有的对爱情表示绝望:
你我相爱空费力。
好比借磨(米?)养人鸡,姐的儿女长大了,不喊老子喊伙计!
这些只算情歌。情歌发到一定的时候,歌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