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

第30章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30章

小说: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矸稚罡锌只呕虿牙ⅰ�

  获得命名是生命的权利,是尊爱的结果。人们对家养宠物,总是给它们命名,叫“小咪”或“露露”或“比尔”。只有对罪囚,才常常忽略他们的姓名,只叫他们数字化的编号,就像清点货物。只有对我们极其厌恶的人,我们才会无视他们的名谓,称之为“那个东西”、“你这个家伙”等等,剥夺他们在语言中的地位。所谓无名鼠辈,就是他们的名字在公共生活中毫无用处,纯属多余,使用频率太低以致可以完全取消。这正像在文革当中,“教授”、“工程师”、“博士”、“艺术家”一类的名字也曾经被没收了。当局并不是要废除这些行业和职位,也无意消灭这样的人。事实上,当局是渴望各项事业以革命的名义高速发展的。当局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动,要削弱乃至完全扫荡这些人的名谓权——因为任何一种名谓,都可能成为一种思维和一整套观念体系的发动。

  中国古代以名理学统纳一切哲学。任何理都以名为支点,为出发点,为所有论证的焦聚和凝结。

  马桥的女人的无名化,实际上是男名化。这当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一种现象。即使历经人性启蒙风潮洗礼几百年的英语,只把男人(man)看作人(man),“主席(chairman)”、“部长(minister)”一类显赫的词也都男性化,至今仍被女权主义者诟病。但英语只是表现了一些中性词或共性词在男性霸权的阴影逐一陷落,还没有男性化到马桥语言的这种程度——女性词全面取消。这种语言的篡改是否影响到马桥女人们的性心理甚至性生理,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变更了现实,我很难进一步深究。从表面上看,她们大多数习惯于粗门大嗓,甚至学会了打架骂娘。一旦在男人面前占了上风,就有点沾沾自喜。她们很少有干净的脸和手,很少有鲜艳的色彩,总是藏在男性化的着装里,用肥大的大统裤或者僵硬粗糙的棉袄,掩盖自己女性的线条。她们也耻于谈到月经,总是说“那号事”。“那号事”——同样没有名谓。我在水田里劳动,极少看见女人请例假。她们可以为赶场、送猪、帮工等等事情请假,但不会把假期留给自己的身体。我猜想她们为了确证自己“小哥”一类的男性角色,必须消灭自己的例假。 

 

  

  我找遍了手头的词典,包括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也没有找到我要说的字。我只找到这个“嬲”来勉强代用。“嬲”在词典里的意义是“戏弄、纠缠”,与我要说的意思比较接近。发音nian,与我要说的nia,只是稍有些区别,希望读者能够记住。

  嬲在很多时候,用作脏词。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正人君子的字典,要进人校园、图书馆和大人物们会客室的精装词典,基于一种高尚的语言伦理,必须忽略它,至少也是轻轻带过,或者含糊笼统一下了事。但在实际生活中,在马桥人那里,嬲是一个使用频度极高的词。一个人一天下来,说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嬲字司空见惯—一他们不是按照常用词典来生活的。

  嬲字在马桥有多种用法:(1)嬲,声发阳平,表示粘连的意思。比如把信封口粘好,他们就会说:“把信封嬲好。”对浆糊、胶水的调粘性质,他们就会说,这些东西“巴嬲的”或者“嬲巴的”。磁铁石,即“嬲铁石”。鼻涕虫,即“嬲泥婆”。

  (2)嬲,声发阴平,表示亲近、亲热、纠缠、肌肤粘贴鬓发厮磨的状态。

  “放嬲”,意思是同别人亲近和亲热,是主动型的。“发嬲”,是以某种神态诱导别人来与自己亲近和亲热,多少有被动的意味。这些同多用于小孩与父母、女人与男人的关系中——一个少女在热恋中,对她的情人总是“嬲得很”。她的语气、目光、动作等等,可以使人联想到浆糊和胶水的性能。

  (3)嬲,发上声,意指戏弄、逗耍、理睬、干予等等,与普通话中的“惹”

  字意义相近。比如“不要嬲祸”,“不要嬲是非”等等。马桥人还说“三莫嬲”,一是小的,二是老的,三是叫化子。意思是这三种人很难缠,最好不要与他们发生交往,更不要与之冲突,即使有理也要让三分,远远躲开才对。

  这也是人们对待浆糊和胶水的态度,害怕一粘土就不易解脱,落个狼狈不堪。

  可见“嬲”字虽然用法多变,但内在的义蕴还是一脉贯通,有引伸传接的轨迹。

  (4)嬲,发去声,意指两性行为。北方话中也有类似的词,比如“肏”,发音cao,后来在很多文字作品里多误人为“操”。一些在北方当过兵或混过生活的人,把这个词带到了南方,带到了马桥。

  其实,北方来的“肏”,与“嬲”似乎有些不同。首先,“肏”的字形表示出这是男性的动作,辅以于脆、急促、暴烈的发音自然十分合适。“嬲”的发音则是柔软的、缠绵的、舒缓的,暗示一种温存的过程。从“嬲”的原义来看,或者至少说,从这个字上述各种所指的意义联系来看,划“的状态,当然是指一种粘连、贴近、缠绕、亲热、戏弄的状态,即多少有点像浆糊和胶水的状态,没有暴力的进攻性。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生理学调查,证实女性的性亢奋比男性要来得慢,往往需要有已够的温存才能将其激发。这是一个嬲(阴平产)的过程,是一个嬲(阳平声)的过程,也是一嬲(上声)的过程,需要男人们注意和配合。一个大胆的推测可以由此而产生:“嬲”比“肏”更合乎女性的生理特点,更能得到女性的注重、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女性语言的话,运用最多的性事用词肯定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湖南省江永县曾经发现过一种女书,是一种只在妇女中流传和使用的文字,受到女权主义者们的极大关注。即使如此,女就阻有一种独立的辐言、我仍然十分怀疑。但考虑到南方现在还残留着好些母系社会遗迹,考虑到南方在历史上比北方进入男权社会要晚一步,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在南方语言里得到相对多一些的体现,倒是有可能的。我愿意把“嬲”字看作这个大胆揣测的证据之一。 

 
撞红
  

  据说马桥人以前收亲忌处女,洞房之夜谓之“撞红”,是很不吉利的事情。相反,女方未婚先孕,挺着大肚子,倒是能使大家感到满意。湖南省文联侗族民俗学家李鸣高告诉我,这没有什么奇怪,在生产水平落后的地方和时代,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生育是妇女最重要的职责,比贞洁的道德操守重要得多。男人们择偶时喜欢大肚子,是南方很多地方较为普遍的现象。

  似乎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权且录下备考。

  与这一习俗有关,马桥男人对第一胎心怀敌意,视之为来历不明的野种,不是自己的骨血,或是塞进尿桶,或是将其闷死褥中,总是除之而后快。这种风俗叫作“宜弟”,也就是弑长子,是马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心照不宣的做法。做母亲的于心不忍,常常在丈夫动手之前,把婴孩用棉袄裹束,放在大路边,或者放到盆里顺水下漂,把亲子的命运托付于天,也就成了常有的故事。

  共产党来了以后,禁止这种野蛮行为,有关说法也就很少听到了。有些人是否还在偷偷地做,不得而知。当万玉唱起《江边十送子》一类歌谣的时候,歌声牵动女人们一些往日的辛酸,泣声四起,当然是不难理解的。 

 

  

  马桥人的“江”,发音gang,泛指一切水道,包括小沟小溪,不限于浩浩荡荡的大水流。如同北方人的“海”,把湖泊池塘也包括在内,在南方人听来有些不可思议。重视大小,似乎是后来人的事。

  英语中的river(江)与stream(溪),就是以大小来分的。而近在海峡对面的法国,fleuve指流入海的河流,riviere则表示内陆河流或流入另一条河流的支流,与大小无涉。可见四海之内名理多异,不是一一对应的。

  马桥人后来也明白了大小,只是重视得似乎不太够,仅在声调上作一点区分。

  “江”发平声时指大河,发入声时则指小沟小溪,外人须听得时间足够长了,才不会搞错。我刚到马桥时,就发生过这样的误会,按照当地人的指点,兴冲冲寻江而去。走到那里,才发现眼下哗啦啦的江窄得可以一步飞越两岸。里面有一些幽暗的水草,有倏忽而逝的水蛇,根本不合适洗澡和游泳。

  入声的江不是平声的江。沿着入声走一阵,一下走进了水的喧哗,一下走进水的宁静,一下又重入喧哗,身体也有忽散忽聚的感觉,不断地失而复得。碰到一个放牛的老人,他说莫看这条江子小,以前的水很腻,烧得,可以拿来点油灯。 

 
罗江
  

  马桥的水流入罗江,村子距江边有小半天的步行路程。过渡有小划子,若船工不在,过河人自己把划子摆过去就是。若船工在,五分钱一个人,船工把划子靠到对岸了,稳稳地插住船头篙,站在岸上一一收钱。点一张票子,就蘸一下口水。

  攒下大一点的票子了,他就垫进一顶破旧的呢子帽,稳稳地戴在头上。

  过河钱无论冬夏都是一样。其实,夏天的江面要宽得多,水要急得多。惹遇到洪水时节,漫漫黄汤遮天盖地而下,昏黄了一切倒影,向岸边排挤一叠又一叠的秽物,还有一堆堆泡沫塞在水缓的浅弯,沤积出酸臭。但越是这个时候,岸边的人倒越多,一心一意等待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死鸡、死猪、破桌子或者旧木盆,还有散了排的竹木,打捞出来捡回家去,这叫发水财。

  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有一个女人或者娃崽,泡成了巨大的白色肉球,突然从波涛中滚出来,向你投射直愣愣的呆目,骇得人们惊叫着逃散。

  也有一些胆大的娃崽,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戳着白色的肉球,觉得好玩。

  江边的人也打鱼,下吊网,或者下线钩。有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江边,突然看见几个走在前面的女人,尖叫着慌慌张张回头就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再仔细看,她们的来处,男人无论老少,也不管刚才正在挑担还是在放牛,刹那间全光了裤子,一顺溜十几颗光屁股朝河里跳踉而去,大吼大叫。我这才想起,刚才闷闷地响了一声,是炮声。这就是说,河里放炮了,炸鱼了,他们闻声而脱是去捞鱼的。他们舍不得湿了自己的裤子,也不觉得这种不约而同的紧急行动会吓着什么人。

  在马桥的六年里,我与罗江的关系并水多,只是偶尔步行去县城时得在那里过渡。说起过渡,五分钱常常成了大事。

  知青手里的钱不多,男的一旦聚成了团,也有一种当当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冲动,过渡总是想赖帐。有一个叫黑相公的,在这些事情上特别英雄,上岸以后拿出地下工作者舍己救人的作派,一个劲丢眼色,要我们都往前走,钱由他一个人来付。

  他摸左边的口袋,掏右边的口袋,装模作样拖延够了,看见我们都走远,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说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老鳖,你要如何搞?然后拔腿就跑。他以为他是篮球运动员,摆渡的老倌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不料老人不觉得快慢是个什么问题,扛上一条长桨,虽然跑得慢,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决不停下步来,追了一里,追了两里,追了三里,追了四里……直到我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了挂涎水了,小小的黑点还是远远地咬住我们。谁都相信,只要没有杀了他,他今天不讨回这三角多钱,即便挥舞长桨追到天边,断不会回头的。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聪明,根本不打算算帐,不会觉得他丢下船,丢下河边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么可惜。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乖乖地凑了钱,由黑相公送上前去以绝后患。我远远看见老人居然给黑相公还找了零钱,嘴里大张大合,大概是骂人,但逆着风一句也没有送过来。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清查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一支手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枪是在城里“文化大革命”时搞到手的,打完子弹,还舍不得丢,偷偷带到乡下。后来风声一紧,怕招来窝藏武器的罪名,才由黑相公在过渡的时候丢到河里,而且相约永远守口如瓶。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我至今仍不清楚。

  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我们没料到上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苏水退了,浮露出大片的沙滩。我们操着耙头,到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清白。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骨的寒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耙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

  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只能怀疑,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了一个我人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浅浅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没有什么人过渡。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 

 
打车子
  

  “打车子”是铁香的说法,指她与三耳朵床上的事。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论并不缺乏。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溜、煎、辅、脑、酱、卤、烟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唆、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性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孔子说“”食色性也“,语言遗产把孔子的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制品,大路货,到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太明显。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客们的相互嘉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辞不达义,全靠临时性的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相驴为马的荒唐感。“云雨”、“伦敦”、“打炮”

  ……全部类如黑帮暗语。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的伦理秩序中把性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性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功利化、偷偷摸摸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